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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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戈瓦朗举出了很多正确的观点,这时候我发现当初对他会不会太苛刻了点。我不喜欢他摆出一副身为高师学生,什么都懂的样子。说话的时候也让人讨厌,让人觉得像是在亨利四世中学[39]教授史学。毫无疑问,他懂的东西的确很多。他关注现在的形势动态,每天会阅读八到十份的报刊,每个星期都会收到一包报纸和瑞士刊物。而且,他思路稳健,毫不毛躁。(我总是很喜欢这种思路稳健的人。)希望能像他那样,以一个史学家的角度,拉开一段距离,评论当代事实。伏瓦兹内也来了。(巴多尔说过:“他们充分利用了声带没有受到影响的人,在医院里面只有戈瓦朗和伏瓦兹内。”)

  我觉得今天精神状态好是靠着治疗,也是因为威尔逊。

  我得补充一点:当建立起一个国际联盟以后,就可以从战争的残骸中找到某个全新的世界意识,这样,人们就向公正和自由又进行了一个质的飞跃。

  夜里十一点。

  报纸上刊登的都是一些没用的废话,平庸至极,让人厌恶。好像威尔逊是先进唯一一名真知灼见的政客。他是民主最伟大意义上的典范。与他相比,法国或是英国那些煽动家,看起来像是一个渺小,而且自私自利的商人。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还是帝国主义传统的爪牙,但他们现在居然假惺惺地对帝国主义传统加以指责。

  我跟伏瓦兹内和戈瓦朗说到美国民主问题。伏瓦兹内曾定居在美国纽约。在他看来,美国生活安定。戈瓦朗像是预言家一般,兴奋地说着他的推测:二十一世纪的欧洲将被黄种人占领,白种人的前途只能局限于美洲大陆上。

  凌晨两点。

  又是失眠。稍微打了个盹儿,便梦见了斯蒂德莱尔。在巴黎最里面的那间实验室里,哈里穿着工作服,头上戴着军帽,胡子剪得很短。我刚不久跟他激烈地解释着什么事情。也许是跟威尔逊或者国际联盟有关。他转过头,用湿润的眼睛望着我说:“你都快死了,还担心这些干什么?”

  我依旧在想威尔逊。(希望哈里不要不开心。)我感觉威尔逊担任这个角色是命中注定的事。他注定是为了结束这场战争,迎来和平而出现的人。他必须是一个局外人,可以不带任何情绪地去看待这四年的战争。正好,威尔逊是大洋彼岸的人,他代表着拥有自由与和平,相互团结的那些国家。他拥有地球上四分之一的人作为有力后盾!只要是个明智的美国人,就会想:“我们既然可以在各洲之间建立一个稳定的和平状态,而且可以保持一个世纪毫不动摇,那为什么欧洲合众国无法做到?”威尔逊继承了华盛顿[40]等人的思想。(他演讲中隐约透露出他发现的这个问题。)虽然这位华盛顿讨厌战争,但最后还是通过战争赢得了永久的和平。据戈瓦朗说,这位华盛顿心中还有一个想法,他还希望全世界都能赢得和平。如果他真的能把全球各个敌对的小国家团结成一个和平联邦,这个榜样对于旧大陆来说将是无法抗拒的。(旧大陆要用一百多年的时间才能了解!)

  我还在写,时针在表盘上不断转动。威尔逊帮我驱逐了“幽灵”!

  就算对一个等在死亡的囚犯来说,这同样是一个让人兴奋的问题。自从由巴黎回来之后,我首次感到了对前途的兴趣。一旦战争结束,新的未来世界就将开始。如果即将达到的和平没有改革、重建,统一这个没有生机的欧洲,那么一切都是白费,而且那样的和平,又能维持多久呢?的确是这样,如果每个国界家的政治工具依旧是军事权利。如果每个国家依旧在国界线后各自为政,想要肆意扩张,如果欧洲联盟没有达到威尔逊希望可以缔造的那个和平的经济制度:自由贸易,取消关税壁垒。如果国际无政府时代依旧持续,如果每个国家的人民不能强迫政府顺从建立在权力为基础的世界秩序,那一切都将会重演,流过的血都将白费。

  不过,这个希望还是很大的!

  (我这样说,好像自己也有很大希望一样。)

  七月八日

  三十七岁的生日,这也将是我人生的最后一个生日!

  我在等着正午的钟声敲响。洗衣妇扛着衣服包,领着女儿经过走廊,那一天,我注意到那名少妇,只见她行为笨拙,腰部外凸,屁股僵硬,看到她怀孕的迹象我稍显很激动。孩子应该有三个半月,最多四个月。莫名的兴奋、害怕、同情、羡慕和伤心!我是一个没有前途的人,这个奥妙的将来摆在那里,触手可及!这孩子到出生还要等一段时间,整个未知的人生摆在他的眼前!他的诞生和我的死亡是无法阻止的。

  户外。

  威尔逊的思想影响着每个人,也没人打桥牌,就连军士俱乐部的人们也为此不玩牌了,足足争执了两个小时。

  报纸上也是大篇幅地评价威尔逊。巴多尔今早说,新闻检查机构任读者们在和平的想象面前不断驰骋,这个做法耐人寻味。在《洛桑报》上刊载了一篇有意思的文章,里面展出了在一九一七年一月,威尔逊发表的《不分胜利的和平》以及《逐步限制各国军备,最后达到普遍裁军》两篇咨文。(说到一九一七年一月,我想起了三零四号高地后面整片成为废墟的村庄,地下室里的军官食堂,我跟佩伊昂以及伤心的赛费尔一起议论裁军问题。)

  马才来了,他得帮我验血。氯化物减少了,特别是礴酸酯。

  暴雨天气总是特别闷人。慢慢走向戽斗水车凝听水声。我持续阅读愈发困难,无法专心了解别人的思想,但还是可以思考自己的想法。每天记日记对我来说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式,但不会太久,我得抓紧利用时间。

  大家在午餐时间谈到了一九一七年一月威尔逊发表的“裁军”咨文。除雷蒙以外的人都赞同这个观点。今天大家谈论的都是当年害怕说害怕想的:军队是吞噬一个民族的肿瘤。(“为人民服务”是多么触目惊心的臆想。每个被雇用的造炮弹专职人员,以后都不会进行有益的生产活动,最后变成一个依靠集体存活的寄生虫。)当一个民族投入了三分之一的财政用于军事,那么等待它的要么破产要么战争。如今的战争就是四十年来不断扩张军备的必然后果。如果不执行普遍的裁军,那和平永远不会长久。这个道理说过无数次,可依旧没有改变,大家都知道原因。在武装的和平时期,想要武力至上、竞相扩充军备的各国政府停止扩军,相互了解,放弃他们的疯狂计划,简直是痴心妄想。等到明天的和平时期,一切又会发生变化,因为欧洲所有的国家都变得一无所有,都要从头开始。战争使得各国一无所有,筋疲力尽,只好重新开始。这时便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时机,因为这时普遍的裁军变成了可能。正因为威尔逊明白这一点,所以当他提出裁军想法以后得到了大家的普遍赞叹和热烈讨论。这四年的争战让各国人民本能地抗拒战争,大家同时希望建立一个国际间的道德规范从而取代军事政令,解决各国间的矛盾冲突。

  如今大部分渴望和平的人应当强迫少数渴望制造争端的人,接受这个强大的、维护和平的国际联盟,在必要时可以派出国际警察,或用判决权力从而维护和平,这样便永远地禁止了暴力武装。让各国政府将这个问题交付给全国人民投票决议,最后的解决绝不会有半点疑问!

  今早吃饭的时候,依旧只有雷蒙反对威尔逊的观点,他评价威尔逊是“鬼迷心窍的基督教徒”,对“欧洲现状”一概不知。完全是吕梅尔在马克西姆餐厅时的口吻。戈瓦朗反驳他:“若接下来实现的和平不是建立在谋求公理的基础之上,不是为了建立一个和谐欧洲,那大家为之牺牲后所获得的和平只是一张假和平条约,等战败者东山再起的时候,和平条约就不复存在!”雷蒙说:“我们都清楚神圣同盟[41]作用在哪儿,能够维持多久。”我忍不住插嘴说:“雷蒙,我想你应该知道你有多么现实,但我们偶尔也要接受乌托邦的引诱。”(仔细想想,这话不傻,但真假还须经过考验。)

  外面渐渐下起雨,希望暴雨能让这个夜晚凉快些。

  七月九日,黎明

  难受了一个晚上。呼吸困难,晚上醒来无数次,一整晚都没睡到两小时。

  突然想起拉雪尔。这几天的炎热,使得项链散发出更加浓烈的香气。她最后居然倒在病床上,一个人郁郁而终。但其实每个人到死的时候都是孤独的。

  忽然想起,今天这个时候,又有无数的人在战壕中等着进攻的消息,和以往的每天早晨一样。我不知羞耻地为自己可以待在这里找慰藉,但一点用都没有。我也想要他们那样的健康体魄,可以去赌一把,也就不再担心他们还得跨过挡水墙了。

  我尝试翻阅吉卜林[42]的作品,上面写了这样一个词:青春的。这使我想起雅克是青春的。这个词形容他最贴切了!他始终是个少年。(请看字典中对“少年”一词的解释。他拥有这个词所表达的全部特征:极度热情、做事极端、羞臊、喜欢冒险、对抽象的事物感兴趣、憎恶含糊不清,而且对于猜疑主义没有任何办法但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

  等他老了以后,也会变成一个老顽童吗?

  我多次翻阅昨天的日记。雷蒙提到了“乌托邦”。不,我向来不相信这种虚幻的吸引力,极其不相信。不记得是谁曾说过这样一句箴言:“最错误的思想,是把自己期望的事物附着在看到的事物上。”这的确是一个错误观。威尔逊曾说过:“我们需要的,只是可以生活在一个纯洁的世界上。”我对他的话表示怀疑,我从不相信人类以后会变得特别完美,所以不相信靠人类的计划会使世界“纯洁”。但威尔逊又说:“对于爱好和平的国家来说,让世界安全十分可靠!”我认同他这段话,因为现实。如今的社会已经逼迫人们不再私下寻仇,将他们的所有争执都移交法庭处理!那为什么大家不去阻止各国政府之间驱使人们相互残杀呢?难道战争是理所当然的吗?这其实也是一种病态。整个人类的厉害所在就是向破坏力进行胜利斗争。在欧洲的很多国家都已经慢慢学会了缔造本民族的团结意识,那为何不把这种团结意识扩大到整个欧洲大陆呢?这将是一个新时期,社会本能的新飞跃。“那爱国情感呢?”少校必会询问。促成战争的并不是爱国情感,这是非自然本能的民族主义情感,是人们后天人为产生的情感。对于故土、地方语言和传统的眷恋不会促使人们产生对友邻的强烈敌意。就像是皮卡第和普罗旺斯,或是布列塔尼和萨伏瓦之间。在结成联邦的欧洲,爱国本能只能成为各地的特征。

  “幻想!”这明显是他们从另一个角度对威尔逊观念的抨击。报纸上刊登的文章真让人气愤:就算是最倾向于美国方案的人都把威尔逊称为“大幻想家”“未来世界的预言家”。威尔逊的理论不是幻想!他的良知反而深深地打动了我。他提出的是既创新又古老的淳朴思想,这是历史上所有尝试和经验教训的必然成果。明天的欧洲各国将会面临一个选择,重新建立欧洲各国联盟,或是继续投入战争,直到耗尽全部财力。如果欧洲各国不愿意接受威尔逊提出的理性和平,欧洲很快就会发现(要花多大的代价?)自己又一次走向死路,他们必将继续投入战争之中。还好这种概率不大。

  晚上。

  煎熬的一天,再一次落入绝望之中。像是掉进了张开大嘴的陷阱。我原有美好未来,可以达到老师和同学们认为的“似锦前程”。(难道是我太过自傲?)忽然,我在交通壕的转弯处吸入一口毒气。于是命运的陷阱向我打开了罗网。

  三点,窒息使我难以入眠。依靠三个枕头坐着才能呼吸。打开灯,点滴剂以后,我写出了下面的话:

  我原来没有闲暇,也没有兴致(纵情的辞藻)坚持记日记。现在我觉得很遗憾。若当初我坚持记日记,现在手里拿着的白纸黑字是十五岁以后的所有故事,那我会更加深刻地感觉我活过。我这一生所具有的体积、重量、轮廓,具有历史性的重量,都不会稍纵即逝,没有外形,就像一个被人忘却的梦境,什么也抓不住。(就像是病情的发展记录在体温记录表上。)

  当我开始写日记,为的是驱赶“幽灵”。我坚定这一点。当然,还有消磨时间,自我安慰等模糊原因,同时也是为了从这随时就会消失的生命里拯救一些什么。拯救?有什么必要?真荒谬,我已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再翻看这些,那这是为了谁呢?为了那个小家伙儿!的确是这样,就在刚才失眠的时候我明白了这一点。

  那孩子美丽、健壮、茁壮成长。他的前途,我的前途,世界的前途都掌握在他的手上!自从我见过他以后,我就一直想着他,但我很难过他不想我。他将来不会认识我,对我什么都不知道,而我留给他的,除了照片、金钱和“昂图瓦纳伯伯”,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有时一想到这个就难受。若我在死前的几个月里坚持在这个本子上记录,也许会让让·保尔产生兴趣,在每一篇日记中搜寻有关我的人生足迹,在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那个时候,“昂图瓦纳伯伯”对于让·保尔来说,不仅是一个称呼或是照片而已。我也明白,过去的我和现在被疾病吞噬的我之间完全不同。但这毕竟有点作用,总比没有的好!我想抓住这个可能。

  很累。发着高烧。值班的护士们看见了我房间的光亮,我让他们帮忙增加了一个靠枕。原来使用的滴剂没有了效果,得请巴多尔再试试其他的药物。

  夜晚,窗内渗入浅蓝的光辉。这是月光,还是天已渐亮?(无数次打了盹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打开灯总是看到让人灰心的时间:十一点十分。一点二十分!)

  到四点三十五分,终于不是月光,我迎来了拂晓的微光,天亮了!

  七月十一日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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