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尾声(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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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八年七月二日,穆斯吉埃。
一直到夜晚将尽,我才好不容易感到困意,迷糊中梦到了雅克。梦中的情节已经连贯不起来了。好像是在大学街住宅楼底楼的小居室里。这让我又想起了当初一同亲密生活的日子。我想起了当初因为不想他再受到父亲的监察,于是将跑出教养院的雅克藏在了我自己的房间。但当时我还有一些不光彩、自私的心理:“虽然我留下了他,但不允许他在这里影响我原本的生活、工作,影响我到达目的。”到达目的!这是我一生都反复强调的话:到达目的!为了它,我奋斗了十五年。但现在,今天早晨,我到达了这张床上,这是多大的讽刺啊!
昨天我拜托医院的总务在文具店买回了这个日记本。也许这是一个病人的孩子气。将来我就能知道了。当我发觉跟贞妮写信会让我感到无比释怀之后,我便决定开始写日记。我与弗雷德、热尔布龙或是其他的一些人都不同,我一直到十六岁都没写过日记。现在可能太迟了!虽然我没有日记本,但当自己突然有兴致的时候,将脑中不断出现的想法写下来。这有利于缓解我的失眠情况,让我的精神得到解脱。写日记不仅可以让人放松,而且可以作为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原来我总抱怨时间不够!就算是在战场上,或者冬季在诊疗所的日子,我都觉得生活遭受着难言的压力。好像我从没有浪费过一分一秒,也从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但当我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以后,我发现时间走得特别慢,就算是一晚都觉得时间长得没有尽头。
夜晚还好,今早体温37.7℃。
晚上。
呼吸又开始感到困难,体温升到了38.8℃。肋骨中间的神经感到无比刺痛,我感觉这是由胸膜影响的。
为了赶走“幽灵”,写日记是现在最好的方式。
每天都花大量时间去考虑有关继承的事项,将死后的各种琐事都安排妥当。(安排后事总是让人这么操心,但这是第一次,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活下来的人而活。)核对了无数次。将拉菲特庄园的房子卖掉,将大学街的住房出租,将实验室的所有设备都卖掉,或者找个化工企业承租。这可以让斯蒂德莱尔帮忙处理。要是没有人租用,就让他把所有设备都拆了,然后再找买家。
突然又想到斯蒂德莱尔,战争结束后,他会不会没有工作,真是让人担忧。
给他和茹斯兰留下一句话,委托他们处理文件和实验记录。(送到学校的图书馆。)
七月三日
从吕卡斯给我的验血单中可以看出,我现在的情况很糟。巴多尔也不得不拉长声调说:“情况不好。”以前,我的血多么好啊!自从第一次受伤之后,我在圣第吉埃疗养时,就对自己的身体满是自信!通过伤口闭合的速度,可以看出我的血液多么出色,这让我感到自豪!雅克同样如此。我们都是蒂博家的后代。
询问了巴多尔有关胸膜炎并发症的疑惑:“只差给您做个化脓性感染实验。”这个善良的大高个耸了耸肩,仔细端详我说:“不用担心。”
蒂博家的血。我往日的出色血液,我们的血,如今都在让·保尔这个小家伙儿的血管中流淌!
在战争时期,我一天都没想过去死,就算只有十秒钟的时间,我也从没想过用我的生命作为牺牲。如今,我同样拒绝牺牲自己的生命。我不抱有任何幻想,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坚持一个无可救药的结局,但我也不允许自己像合谋一样心甘情愿地死去。
中午。
我知道理性、智慧和自尊是可以如实看到世界和它本质的不停变化,而不是由自我的角度。我觉得自己只是宇宙中一粒微尘,被消耗,然后抛弃。无所谓了。与我死后继续生活的人相比,我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不值一提,的确是这样,我却一直把它看得那么重要!
不过,还得试一下。
不能因为个人而蒙蔽双眼。
七月四日
今早收到贞妮一封很有意思的信,里面描绘了有关让·保尔的生活琐事。戈瓦朗很爱他的孩子,我忍不住跟他读了其中几个部分。应该让贞妮拍几张让·保尔的照片寄来给他看看。
虽然困难,我也下决心准备等身体好些后,就给贞妮写那封信。
这是一个奇迹!我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正当丰塔南和蒂博两大家族面临绝后的危险时,这个小家伙儿出生了。他从他母亲身上继承了怎样的品性呢?我希望都是好的基因。有一点已经确定了,他拥有蒂博家的优秀血液。坚硬、刚强,而且聪明。不论如何,他是雅克的孩子,他是蒂博家的后代。
一整天都在想这个事。突如其来的活力爆发,就像是老树根上抽出新芽。如果说这具备某些特殊的意义,或者说是造物的意图,应该不是毫无根据的吧?也许这是出于世族的傲气。但为什么不能说这小家伙儿是因命运而生的呢?这个家族靠着在黑暗中的不断奋斗,终于产生了这样一名完美的蒂博家族类型的人。大自然终有一天会创造出这样的完美,那我的父亲、雅克与我,难道只是这种完美类型的毛坯吗?我们身上也曾出现过这种心烦气躁和能量,但为何不能在他的身上充分展现出来,成为真正的创造力呢?
半夜。
无法入眠。又需要排除一些威胁。
在我知道自己的病无法治愈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半月,“我明白自己已经无药可救”,这几个我写的字,和其他的字都一样,大家都以为自己懂,但除了将死之人,没有谁能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如雷电般的变化,刹那间,生命化为虚无。
作为医生,经常跟生死打交道,但可以接受的总是别人的死亡!我曾多次探究生理上无法接受死亡的因素。(这也许是因为我生命的特殊气质。今晚我才想到这一点。)
往日的生命力,在工作中的不断进取和永无止境的精力,我觉得这种创造多半是为了让生命得以延续,得以生存。本能地畏惧死亡。(这种心理特别普遍,只是大家的恐惧程度有所不同。)而我的恐惧是遗传的。我认真想过我的父亲,他始终希望自己的名字世世代代得以流传,在慈善事业留下名字,在道德模范留下名字,在克卢伊大广场也留下名字。当他的名字刻在教养院的三角楣上(奥斯卡·蒂博建造)时,他的愿望实现了。这时候他希望能将自己的名字(在户籍上这是他的专属标志)留给他的子孙。他狂热于将自己的名字的花体缩写粘贴在所有可以粘贴的地方:花圃围栏、餐具、书籍的精装封面,甚至是安乐椅上都烫有他的名字!比人类与生俱来的占有欲还要强烈(我原以为这是一种贪慕虚荣的表现)。无论如何,都要留下自己的印记。(就算死了以后都要在阴间尚存,实际上这依旧无法满足他。)我遗传到了他的这种特质。我也偷偷希望自己的名字,连同我的工作和研究一起遗传下去。
人们无法脱离父亲对自己的影响!
七周,五十个白天,五十个黑夜,面对这个坚定不移的事实,我没有丝毫迟疑。猜疑和幻想。但就算如此,我也要指出,这困扰不休的思想也有暂歇的时候,那只是短时间的暂停,不是长期的遗忘,固定的念头退后了。我偶尔也能生活一会儿,也许是两三分钟,更长者达到十五到二十分钟。这种情况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这个时候我可以自由地活动,专注于读书、写字、听人讲话、与人争论,还能关心和我现在病情毫无关系的事情,我好像已经摆脱了病情控制,可我错了,那纠缠不休的病情依旧存在,我还是能感觉到它在我的身体里面,只是现在退居第二,暂存在了那里。(我连睡着的时候也能感受到。)
七月六日,早上
自周四开始身体状况有所改观。身体的舒适让身边所有事物都变得美好。今天的晨报上刊登了有关意军在皮亚夫三角洲[37]赢得的胜利,这是个好迹象,也让我尝到了久违的欣喜感。
昨天没有写日记,走到户外才发现日记本放在了房间。不想上楼,于是,一个下午都兴味索然。如今我对写日记这种消遣方式产生了浓厚兴趣。
今天想要记录在黑皮本上的事情太多,于是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写日记。我发觉,自从买了日记本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用黑皮本记录了。如今我更喜欢简短的记事文字。但黑皮本的病情记录还是需要关注的,需要摆在第一位。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在日记本上记录“幽灵”,在黑皮本上记录体温、疗程、疗效、副作用、中毒进程等健康状况,以及与巴多尔或马才的议论结果。我并非对记录病情的效果言过其实,作为一名既是中毒患者又是医生的人,应当从患病的第一天开始,就坚持每天的病情记录,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份极其完备的临床报告,它的作用不可估量。如果我可以一直坚持记录下去,它的价值会更大。巴多尔允诺,将来会将这个记录刊登在《医学简报》上。
昨天,胖子德拉埃因通过出院休养,已经离开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痊愈了,谁说得准呢?他上楼向我道别,装作忙得抽不出空,但又装得很笨拙。他没跟我说“以后再见”之类的话。估计约瑟夫当时整理房间也没发现,门刚一关上,他就赶忙跟我说:“医官先生您看,还是有人治好了!”
我刚刚正要写:“若我可以活下来,是这个笔记本的功劳。”但需要把自杀这个问题认清。我承认笔记本只是我为自己找的理由。多么奇怪!人们总是给自己演喜剧。我很不愿意承认,自己从未想要自杀。就算是最无法忍受的时候也没想过自杀。如果非要说一个我有过的情况,那就是在巴黎的一个早晨,我买了一个注射器。上火车以前,我想了很久。我也正是在那个早晨开始写笔记的。好像在我临死之前有个重要的事需要完成,这是我需要履行的责任,好像这个临床笔记足够让我放弃自杀。是我没有勇气吗?不,真不是这样的。就算真有诱惑,阻止我的也不是害怕。我不是没有勇气,只是没欲望。事实上,每一次我脑中都是一闪而过诱惑,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驱散。(心中似乎产生了一股力量,自然而然地就将坚持写笔记作为了一种借口。)
除了暴毙,哎,这概率不大,我也知道我最后的结局不是寿终正寝。正因为我清楚这一点,所以我的话是认真考虑之后发自内心说的。我敢肯定,那个时候迟早会来。我只需要等着它。如今药已摆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就算如此,思绪也在逐渐趋向平和。)
晚上。
戈瓦朗在中午吃饭之前,于走廊下给我们带来了一份瑞士报纸,报纸有一整个版面登载了威尔逊的最新演说。他大声地念给我们听。我们所有人包括他都很兴奋。威尔逊的每次演说都让欧洲吹过一阵清爽的空气,就像是矿坑坍塌后灌入的氧气,使得被埋困的人们能够呼吸,一直坚持到搜救人员前来营救。
七月七日,凌晨五点
固定的想法,就像有一面墙。我狠狠地撞了上去,爬了起来,又再一次撞上去,一次又一次。这面墙,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就连一秒都不愿相信它是真的,我还不断地告诉自己,也许我不是一定会死。这只是为了找个借口,但在各种缜密合乎事实的推理以后,我总是又一次地撞了上去。
下午,户外。
重温了威尔逊的演说。他如今的演说比以往更加确定了有关和平的设想,还列举了“最后”解决必不可少的条件。方案的内容广泛,让人吃惊:一、取缔一切可能会引起战争的政治制度。二、在划分领土的时候,须提前征求各国人民意见。三、签订的法约,各国政府须认真遵守。四、创立一个国际性组织,用来监督各国,执行仲裁法庭职责,世界各国不分高低,一律派代表参加。
(我像个开心的孩子一样将这些条件一一记录。我觉得应该进一步支持、协助他。)
威尔逊的演讲是这里所有人讨论的话题。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希望。只要想到以后每个国家都能一样,就让人兴奋!他的演讲响遍每个宿营地和战壕!人们对于四年来每天的相互残杀感到厌烦!(对这几个世纪以来都听命于领导,互相残杀感到厌烦。)大家一直都在等着一个恢复理性的号召!可是政府领导会同意这一点吗?希望这一次,理性的种子会在每个角落萌发!目标如此地明确。虽然实现这个目标过程中会出现无数问题,需要长时间的努力,但怎么能再怀疑经过不懈努力下,明天的世界会是走上这条路,而非走向另外一条道路呢?这四年的争战除了毁坏和废墟以外,没有任何成果。对于狂热梦想征服其他国家的冒险家,他们也必须承认,战争对于各国人民只会带来灾难。那该怎么办?在每个领域都证实了战争的荒唐性,在这个问题上,不管是政客、经济学家还是人民都从各个角度达成了一致结论,既然如此,要建立持久的和平还有怎么样的阻碍呢?
吃过午餐,窒息又发作了。打了针以后,我坐在橄榄树下的椅子上累得无法给贞妮写信,但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戈瓦朗、巴多尔和马才为了威尔逊的想法在我面前吵了起来。威尔逊主要提倡的就是建立国际的仲裁机构。这样做每个国家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每个人都不会吃亏。甚至还有一点,人们考虑的不够充分:这样一个仲裁机构,还可以照顾各国的自尊和民族敏感,很多次的战争都是因它产生的。一个国家的人民、政府,甚至是领导者,不论多么敏感易怒,要是由国际法庭以各国利益为出发点进行裁决使之顺从,这比让它在邻国的威胁或者在联盟的压力下让步,对它的自尊和威信的伤害要小得多。戈瓦朗说,这个国际法庭必须在战争结束后清算以前就建立,这样可以使得和平条款在一个属于全世界的国际联盟内部,心平气和地讨论,而非是在怒气冲冲的敌对各国之间。和平条约由国际组织自上而下进行仲裁,分清每方的责任,做出最合理的判决!
国际联盟[38]是一个让今后没有战乱的唯一途径,也是最好的方法。一旦有个国家受到了某国的威胁,那其他所有的国家都会群起而攻之,阻碍他的行动,强迫那个国家受到公正的审判!
还应该看得更远。这个国际联盟应当提倡一种国际统一的政治和经济,使它成为普遍,有分工的合作,最后推广到全球。这将是人类文明的新时期,起着决定性作用的时期。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