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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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我?”哈里发眨眨眼问。医生的话似乎将他从梦里惊醒一般,他转身对着雅克,似乎是说给雅克听:“我也要去参军!”他声音嘶哑,“就是一个星期之后就将会去埃弗雷。”
雅克回避他的眼光,但是并不怪他。雅克明白,哈里发的一生就是不停地为别人效忠,奉献自己。这个正义的人虽然有着自己的信念,但是还是赞同服务于这一次“防御性”的战争,他认为这是一种义务,一个忠诚的人服从于这样的义务。雅克用眼神搜寻着贞妮,她在壁炉附近站着,和众人保持着一点距离。她看起来并不拘束,而是又有些怅然若失。他看见她轻轻地起身,用目光找寻座位,他想着,“她是多么轻盈啊。”他觉得似乎将她拥在怀里一般。他想起第一次接吻,她是怎样强烈有克制地颤抖,他感到了无法抵抗的、甜蜜的心慌涌上心头。他们目光相接,他笑起来,觉得自己红了脸。
昂图瓦纳走到贞妮身边问了一些达尼埃尔的事情,泰里维埃将他们的交谈打断:“您医院的事务怎么安排?有什么计划吗?”
“让老人家们再回去,我们医院有阿德里安、多玛还有德莱里大爷,都同意了。你倒跟我讲讲。”他突然用食指指向泰里维埃,“茹斯兰借给你的文件,你迟迟没有还来,《增殖体和声带痉挛》……”
泰里维埃像是希望女孩起来佐证一般:“他这脾气总是不能改一改……我会将你的文件交给斯蒂德莱尔……你就放心离开吧,军医官大人!”
街上已经喧闹了好一阵子,声音从一扇开着的窗户传进来:混杂着歌声、马蹄声。大家走到床边看,雅克趁机走近了哥哥,他正一个人站在房间中间。但这时候,昂图瓦纳却走近了众人,雅克跟在他身后走过去。一队从残疾军人院走来的炮兵遇到了往圣神父街上前进的一支意大利游行队伍,队伍前面站着四个打鼓手、竖着一面旗帜,意大利人被挡住去路后,站下来开始唱起了《马赛曲》,对炮兵们欢呼起来。鼓声嘈杂,声音震得人耳朵发麻。
昂图瓦纳将窗子紧闭,额头抵着玻璃叹了一口气。雅克站在他身边,其他的人又走到房中间去。
“上午我得到了一封英国寄过来的信件。”昂图瓦纳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英国?”
“吉丝写的。”
“啊?”雅克看了一下贞妮。
“日期标记为周三。她问我要是打起仗来她该怎么办。我要回信给她叫她留在英国念女子学校,这对她是最好的了,你认为呢?”雅克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确定这个地方就他们两人了。他想说说贞妮,可是该怎么开头呢?这时候昂图瓦纳突然转身,脸上带着忧伤的表情问他:“你真的……还是坚持?”
“对。”雅克坚定而不粗鲁地回答。
昂图瓦纳弯了弯腰,躲开了弟弟的眼神。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在玻璃上随着鼓点敲击。他觉得自己刚刚有些支支吾吾,这在他身上是很少见的,这是他内心混乱紧张的表现。
莱翁从前厅通报说:“菲力普医生来了。”昂图瓦纳挺起身子,异样的兴奋让他容光焕发。菲力普笨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眯缝着眼睛扫视了一眼屋内的人,最后落在昂图瓦纳身上,他很悲伤地摇头,从飘动的礼服衣襟里面拿了一块手帕来擦汗。昂图瓦纳迎上去:“完了,教授……”
菲力普不说话,碰了一下他的手,然后也就像是一个被放开了线绳的木偶娃娃一样,没走几步就瘫在了套着白椅套的长椅上。“您什么时候离开?”他声音听起来短促又尖锐。
“明儿一早就走。”菲力普像是在吃什么糖果一般发出黏答答的蠕动嘴唇的声音。
“我从医院那边过来的。”昂图瓦纳没话找话,“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由布吕埃尔来顶我的班。”大家都没说话。
菲力普盯着地面,奇怪地摇头。
“你明白,小伙子。”他终于说,“这可能是一个很长……很长的过程……”
“但是很多专家的看法却完全相反。”昂图瓦纳底气不足地回答。
“对!”菲力普打断他,似乎他早就明白该如何对待专家以及专家的推断,“他们是根据物资供应的情况和金融信贷的正常根本原理来推论的,但是要是各国的政府没有了理智,拼死一搏,冒险去彻底毁灭而不是退让的话……一个星期以来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说明这些事情都是可能的……不,我认为战争会持续很久,各个国家都会筋疲力尽,任何国家都不想或者是可以半途止步。”
他顿了顿,又说:“我一直在思考这些……打仗……谁以前会相信真的会发生呢?……只要新闻界坚持混淆舆论,几天之内大家就对侵略者这一概念不清楚了,每个国家的民众就会觉得自己的‘光荣’面临着危险……一星期的恐怖狂潮、夸张、吹牛夸耀,欧洲各国的民众就会像疯了一样,发出仇恨的叫喊声,互相厮打,我不断地想着,这和俄狄浦斯王的悲剧[119]完全一样,俄狄浦斯也曾经被警告……
但是在无法避免的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他早就忘记心里已经预警过的恐怖画面……我们也是这样……我们的先人们已经早就预言了所有,人们早就看见了危险的存在……而且知道那危险出自何处,来自巴尔干、沙皇政权、泛日耳曼主义、奥地利。人们已经被警告过了,早就该警惕了。许多明智的人用尽全力去阻止灾难成为现实,但是无法避免的灾难还是爆发了,为什么?……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到底因为什么?可能是由于,人们所恐惧的、预料到的这些事态发展形势中,掺入了一些意外的因素,一点看似不重要的东西,恰恰能够改变整个事态的发展,接着完全变得面目全非……即使人们已经保持着警惕,命运的陷阱还是能发挥作用……我们都陷进去了……”
在房间那边,茹斯兰、泰里维埃、雅克还有贞妮正围在马尼埃尔·罗瓦身边,发出一阵阵青春阳光的笑声,“怎么了?”罗瓦对泰里维埃说道,“您不让我吐苦水?这个可以让我们松一口气,从实验室的气氛中脱离出去!我们需要一段激动人心的生活!”
“生活?”茹斯兰低声问。
正看着罗瓦的贞妮突然转眼,那个青年激动的脸庞让她觉得看着不舒服。
菲力普远远就听见了,他对昂图瓦纳说:“青年人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事情……这样很多事都能说通了……我呢,我经历过七十年。青年们没有经历过!”他又拿出手帕来擦拭他的脸庞、嘴巴和小胡子,长时间地擦拭着手心。
“你们这些家伙,你们都要离开。”他悲伤地轻声说。
“你们一定在想,老人们真幸运不用离开。这是错的,我们,我们比你们更惨,因为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结束了?”“是的,我的孩子,彻底结束……一九一四年七月,一切都结束了,包括我们。新的出现了,我们这些老头子没有希望了。”
昂图瓦纳深情地看着他,一时无话可答。
菲力普不再说话,然后好像有个什么好笑的念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哧哧的笑声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我一辈子有三个黑暗的日期。”他说道,十分严肃的口气,这是他讲课时惯用的语气(关于这个语气,大学生们常说:“菲菲在自言自语。”)“第一个日期让我的青春期发生了巨变,第二个让我的成年时代被搅乱,第三个肯定将要毁了我的晚年……”昂图瓦纳看着他,似乎在急着等他继续说。
“第一个日子,在我童年那时候,还是个真诚的外省少年,有一天我从头到尾翻阅《四福音书》的时候,发现里面漏洞百出……第二个是,我知道了一个叫作艾斯泰拉齐的恶棍,做了一件叫作‘清单’的龌龊事,人们不但没有审判他,反而去折磨一位无辜的先生,仅仅因为他是犹太血统[120]……”
“第三个呢,”昂图瓦纳无奈地笑着插嘴,“就是今天……”“不是的……是一个星期前,报纸上刊登了最后通牒的文章那个,我看起来就是一个球局……我就知道,人民要为这两只球的碰撞付出代价……”
“两只球相撞?”菲力普的眼睛在浓黑的眉毛下面闪着狡猾得近乎残忍的光,“对,就是两个不像的球撞到一起,蒂博!红色的那个球是塞尔维亚,——被白色的奥地利球撞到了,——另外的一个白色的球德国又推动了奥地利。那么球杆在谁的手里呢?是谁呢?俄国或是英国?”他像是马嘶一般狂笑起来。“不把这件事搞明白,我死也不甘心啊。”雅克走到了昂图瓦纳和菲力普对面的一角。
“老师,”昂图瓦纳说道,“我为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弟弟雅克。”
老大夫用锋利的眼神看着雅克。雅克略微行了个礼,就问昂图瓦纳:“你是不是有火车时刻表?”“对。”他们眼神对撞,昂图瓦纳准备问“你要它做什么?”他只说道:“就在那里,电话本下面压着。”
“您什么时候离开呢,先生?”菲力普问雅克。
雅克坐直身体,犹豫了一下,看看昂图瓦纳,他连忙解释:“我弟弟,他跟我不一样。”沉默了一会儿,他仔细瞧着雅克,他想起以前和雅克谈过话吗?雅克走开的时候,他的眼神一直追随着雅克。
再次只剩他们两人,昂图瓦纳弯腰对菲力普说:“我弟弟啊,坚决反对入伍。”
菲力普半天没说话。“所有疯狂的信仰都是可以理解的。”他的声音有些疲惫。
“不,我们所处的时代所赋予我们的责任很简单,很清楚,没有权利不顺从。”菲力普像是没听见一般。
“……合情合理,也许是必要的。”他继续喃喃自语,“要是不怀有狂热的信仰,人们怎么可能进步呢?再看看历史吧蒂博,所有伟大的社会变革的基础中,总是会有一些看起来很荒唐的宗教愿望,那也是必要的。理性也许会导致一事无成。只有信仰才会给人们行动所需要的动力和坚持下去的决心。”
昂图瓦纳不作声了,对着他的老师,他又不自觉地沦落为被监护的角色了。
他在壁炉前站着,瞧见贞妮在雅克身旁一起弯腰看着车程表,惊讶了半天,不需要说,女孩应该是想知道妈妈如果从奥地利回来还有可能坐哪一班车吧?
菲力普继续表述自己的思想:“谁说得准呢,蒂博,可能拥有你弟弟那样的信仰的人会成为先知呢?说不定这次无法逃避的战事在彻底毁灭我们大陆平衡的同时,孕育出一种我们现在还没办法想象的、新的、伪真理的兴盛景象呢……要是可以这样思考的话事实上是不错的……怎么不是呢?所有欧洲国家都要把他们的所有力量,连同精神力量和物质力量通通毁于战火之中。这是一个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事情。我们没办法预料后果……文明的所有因素也许全要在这场战争中改头换面!人们在拥有智慧之前,还要经历很多的痛苦……那时候,为了构建这个星球上的生活,他们将会对科学所启示他们的东西表现出恭敬和谦卑……”
莱翁又从门缝里将傻乎乎的脸伸进来:“有人找先生。”
昂图瓦纳眉头一皱,还是起身说:“抱歉,老师。”
莱翁在前厅等候,他面无表情地递给昂图瓦纳一个装信封的托盘,蓝色信封放在上面。昂图瓦纳一把抓过来,一眼不看就放进兜里。“那人问是否回过信。”用人耷拉着眼皮问。
“那人是谁?”“司机。”
“没回。”昂图瓦纳说着就转身了,因为听见身后的门打开了。
雅克跟在贞妮后面出来了,“你们这就要走了吗?”“是的!”雅克干巴巴生硬地回答道。就像昂图瓦纳刚才回答用人一样。“没回!”
他看着哥哥的眼睛,神秘的眼神里满是责备,其实是在说:“我们今天特地来看你,你就这样一点时间都不给我们!”
昂图瓦纳支支吾吾地说:“这就走?你也要走了吗,贞妮?”
“如果她是来找我征询意见,或者要我帮什么忙的话。”他迅速地想着,“为什么还什么都没说就要走了?而且和雅克一起走?”他大胆问她:“在我走之前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她淡淡一笑,稍微点头表示谢意,他觉得摸不着头脑。
“你呢?”他对雅克问道,雅克毫不犹豫地下楼梯,“我们还会见面吗?”
声音突然变得很亲昵,贞妮扬起眼睛,雅克转身,昂图瓦纳脸上表现出一种十分感激的神情,雅克顿时不再有怨气了。
雅克问他:“您明天走?”“对。”“什么时候?”
“一大早,七点多左右。”雅克看着贞妮,最后,用嘶哑的声音问:“你愿意我去送你吗?”
昂图瓦纳满脸散发出光彩:“当然希望!来吧!你送我上火车吗?”
“那说定了。”“谢谢你,我的弟弟。”他慈爱地看着弟弟,反复道谢,他们三个走到了大门前。雅克开门让女孩先出去,然后自己出了门,不和他哥哥对视,在楼梯口他说:“那我们明天见。”然后他关上了门,就在这时他改了主意:“您先下去吧。”他告诉贞妮,“我一会儿就追上您。”他急急地敲门。
昂图瓦纳还没离开前厅,他过来开门,雅克一人进来,关上了门。
“我还有事要跟你说。”他低垂着眼皮。昂图瓦纳直觉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
“走吧。”雅克沉默着随他去了书房,他靠在关闭的门上,看着哥哥。
“我应该跟你说,昂图瓦纳,我和贞妮这次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贞妮,她和我……”
“贞妮?你和贞妮?”昂图瓦纳惊讶地再说一遍。
“对。”雅克说得清清楚楚。
他神情古怪地笑着,“贞妮跟你?”昂图瓦纳被震惊了,问道,“那你想告诉我什么?”
“说来话长。”雅克话语间断,不是很流畅地解释着,不禁红了脸。“反正现在就是如此,已经成了定局,就在一个星期之间。”
“定局?什么成定局了?……”他退到沙发边坐下来喃喃地问。
“你看,这么大的事,贞妮?你跟贞妮两个?”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