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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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们了解不深……再说,在现在这样的状况,战争前夕准备订婚?怎么,你的意思是你不离开法国了?!”
“不,我明天就要去瑞士了。带着贞妮一起去。”他又补了一下。
“你们一起去!啊,雅克你是发神经了吗?完全是胡闹!”
雅克保持着笑容:“不是的,我的哥哥,这多么容易理解,我们爱着彼此。”
“不要再说这样愚蠢的话了!”昂图瓦纳粗暴地打断。
雅克冷哼一声,他哥哥如此激烈的态度伤到了他,“可能是爱情的存在让你惊讶吧。你不同意,得了。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现在你知道了,我也该走了,再见。”
“等一下!”昂图瓦纳喊道,“真是愚蠢!我不允许你脑子里装着这样可笑的想法离开!”
“再见。”
“不行!你听我说完!”
“何必呢?我现在真的觉得我们两个无法沟通。”
他做了一个要离开的姿势,但他并没离开,沉默了一会儿,昂图瓦纳努力地平静下来:“听我说,雅克,我们来讲讲道理。”雅克还是冷笑着。
“你需要考虑两个问题,你的个性是其中一个,另外,你所选择的这个时间。首先是你的脾气,你这样的人,让我说实话吧,你根本不能给谁幸福,根本不可能!哪怕是在平常的境况之下你也不可能给贞妮带来幸福,所以不管怎么说你都不应该。”
雅克耸了一下肩膀,“让我说完,不管怎么说都不可以!在目前的情况下,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还要不允许!打仗,你这样想!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会成为什么样子?这一切都不确定,可怕得无法确定!你有自由去冒险,但是在现在这样的情景下去将你的命运和另外一个人相连?这简直是恐怖!你简直是疯了!居然如此地孩子气,你这种孩子气连一分钟的考验都经受不起!”
雅克大笑起来,笑得很自信,很狂傲肆意,甚至有些鄙夷,狂笑之后又突然停止了。他猛地甩了一下头发,愤怒地环抱双手:“就是如此!我来找你只是让你知道我们很快乐,你对我的祝福就是这样?”他又耸了一下肩膀,拉起门把手一转身偏头说道,“我以为自己对你很了解,但是那是在五分钟之前我那么以为而已!我现在才明白你是一个什么人!你简直是冷血动物!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一辈子也不会爱!铁石心肠!你的冷漠无情已经没救了!”他看着他哥哥,站在他不容侵犯的爱情的高台上,骄傲地看着他,他冷笑着,从嘴里吐出几句话,“你又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你只有你那些冷冰冰的证书和你可怜的自尊心!昂图瓦纳,你这个可怜虫!你仅仅就是个可怜虫,什么都不是!”
他沉闷地冷笑一声将门甩上离开了。
昂图瓦纳僵直地站了半晌,垂下头看着地毯。“冷血动物。”他低声说。
他呼吸急促起来,气血上涌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就像是高原反应一样。他将臂膀平伸,展开手掌,不停地颤抖着,无法控制。他想:“我现在脉搏大概达到了一百二十次……”
他慢慢起身站直,走到窗前拉起窗帘。院子里悄然无声。对面的两面墙之间有一棵病恹恹的栗子树,叶子上已经泛着黄色的斑点。他什么都看不清,眼前只有雅克鄙夷的、傲气的笑脸,沉迷而坚决的眼神。
“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他喃喃低语,放在铁窗栏上的拳头死死紧握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爱情真的很愚蠢。不,我没有爱过!我因此感到骄傲!”一个小女孩出现在邻楼的一个窗边,看了他一眼,他说得很大声吗?他走到房间里面去。
“爱情!在农村,他们不畏惧,事物本来叫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可以说一头牲口发了狂。但是我们如果这么说就太肤浅,是一种辱没!必须眼睛乱转地说:‘我们爱着彼此!……我深爱着她!这是爱情!’要明白,心灵,是情人之间的专属物品!我就是铁石心肠,这是理所当然的!‘你根本不懂!’总是这句话挂在嘴边,总是怨别人不了解自己来填补自己的虚荣心,好像那样能让他们变得高贵!跟一群神经病一样,就是疯子们,才会自命不凡地说没有人理解他!”他看到镜子里面的自己指手画脚,双眼冒火。他把手放进衣服口袋,给他自己的发怒找一个最高尚的借口:“我生气是因为这件事太荒唐了!是我的理性被激怒了,让我感到这么多的痛苦……但是,我并不是首次察觉到这一点了,良知被伤害就像是瘭疽的伤口或者是牙痛一般挥之不去!”
记起菲力普还坐在诊疗室等自己,他打起精神来,他耸了一下肩膀:“算了……”
他的手指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张纸,是安娜的信纸,他拿出信封一下撕成两截,扔到了废纸篓里面。他的视线落在桌子上面的入伍名单上,突然他感到一阵脆弱。明天,打仗,危险,残肢断臂甚至死亡。“你根本没有真正爱过!”明天,青春年代就要被生生截断了。也许再也没有恋爱的机会了,他突然弯腰到纸篓里面捡起半截信纸,打开看,这是温柔而又激情的呼唤,像是爱抚一般。“今天晚上……在我们的家里……我等着你,我必须要见你一面。拜托你了,你快来吧。我亲爱的托尼,快来吧。”
他倒在椅子上。再最后和她度过一夜,再一次感觉到温柔,再一次在她温柔的怀抱入睡,什么都不想……一刹那的想念像是不安的浪潮一般,像是巨大的海啸一样将他淹没了。他将手放在桌子上,他抱着头孩子般地大哭起来。
70
巴黎处在悲伤的安静之中。中午聚集起来的乌云遮天蔽日,遮蔽了天穹,让整个城市都处在一种黄昏一样的昏暗光线中。咖啡店和商店都提前开灯,惨白的灯柱投到漆黑的街道上,交通工具不够,人们行色匆匆地赶路,地铁站门口将潮水一样的乘客涌到人行道上,虽然他们没有耐性,但是没有办法不在进入之前站在阶梯上等待几十分钟。
雅克和贞妮不愿意等下去,就走路去了塞纳河右边的岸上。报贩在各个角落里活动。人们争相购买着号外,停下来如饥似渴地翻阅报纸。每个人都禁不住坚持着寻找比较重要的消息,比如:所有都安排妥当,欧洲的领导阶级突然打起精神。他们已经想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荒谬的噩梦终于散去,人们不用再害怕……
动员令宣布以后,《人道报》报社和其他的地方一样空无一人,似乎每个人都去解决自己的个人生活了。唯一的一个服务生在过道里面来回走,跟雅克说,斯特法尼没有待在办公室里。加洛负责处理日常的工作事务,但是他在为明日的报纸忙碌着,不让人打扰。贞妮筋疲力尽,如影随形地跟着雅克,他也就没有试着去破坏这个规定。
“我们到进步咖啡厅去坐一会儿吧。”他说道。
咖啡厅下面的大厅几乎没有客人。经理也不在那里,只有他的夫人看守柜台,她似乎哭泣过,一直坐在那里。他们走到阁楼上去,仅仅一个餐桌上围着人:是一些青年活动者,雅克认不得,看到有人来了,他们暂停了一下,但很快又开始讨论了。
雅克想喝水,他把贞妮安置在门边,自己下楼去买啤酒了。“你想做点别的事情吗?笨蛋?等着宪兵来了把你像傻瓜一样拖出去毙了吗?”讲话者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满面红光,将鸭舌帽反戴着。他声音尖锐,严肃的黑眼睛巡视着他的伙伴们。
“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们!”他神经兮兮地继续说,“对于我们,对我们这些需要密切注意事情发展的人来讲,有件事是非常肯定的,比什么都要重要,那就是,我们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国家的国民,这样的国家无须感到惭愧!”
“别的人也有这种说法。”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一个插嘴道。这个人有四十好几岁了,穿着一件地铁站的制服。
“德国人一定不会这么讲,和平由他们来决定。这半个多月,他们至少有不下十次的机会能够阻止这场战争!”
“我们也都是!我们原本可以直接对俄国人吼道,‘滚你妈的!’”
“就算这样又有什么用处?今天我们已经看得明明白白,德国人根本就是卑鄙无耻早有计划,那就让他们倒霉去吧,仅仅只是呼唤和平是没有用的,怎么说我们都不是一群软柿子!法国被侵略了,法国就应该保护自己!而我们大家,我们每一个人,就代表着法国!”
除了那个穿制服的人,其他都同意了!
雅克不安地看着贞妮,他记起斯蒂德莱尔说的话:“我必须,必须相信德国是罪恶的!”
他没有将倒好的啤酒喝掉,他向女孩使眼色,站起来出去之前,他走到那群人附近:“为了自卫而战!合情合理的战争!正义的战争!你们难不成看不见这完全是个陷阱吗?你们愿意被骗得团团转?宣布动员了才过去了三个小时,你们就已经这个样子了?一个星期以来,报纸极力鼓吹这些无耻的企图,你们却一点也不反抗。军士首领们太懂得利用这样的情绪了!要是你们社会党员都不对这样的疯狂做出制止,那要谁去抵抗?”他并不是对他们某一个人说话,他一个个地环视他们,嘴唇颤抖。
年纪最小的是个粉刷匠,他的头上脸上还沾满了石灰,他冲着雅克抬起傻乎乎的脸:“我赞同沙泰尼埃的说法,我头天就要入伍,就是明天了。”他的声音很清脆,“我恨死了战争,但是我作为法国人,国家和人民需要我的时候我必须去!我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去的,但是我还是要去!”
“我啊,我跟他们差不多,”他身边一个人说,“我第三天就走,周二那天。我是一个巴尔勒杜人,我们家两位长辈住在那儿。我决不想我的故土变成德国殖民地!”
“百分之九十的法国人都变成这样了……”雅克心里琢磨,“急于为自己的国家开脱罪名,力求得出证明对方进行了无耻预谋的结论,用这个来证明他们自我保卫的下意识反应是合情合理的。再说了,这些青年,忽然成了一个被辱没的群体,整日呼吸着让人迷失的民族仇恨的空气,在什么样的程度上可以感受到躁动不息的满足感呢?”雷兹红衣主教[121]以前曾大胆说过:‘在各个国家的民众之中,没有任何能比这样的结论更加崇高,就算自己侵略别人,也要让民众表现得好像是为了自我防备而采取的行动一样。’跟那时是一样的,情况没有变化。”
“你们用脑子想想!”雅克继续低声说,“如果你们不再抵抗——明天就真的来不及了!你们想想,在国界那一边,他们对我们存在着一样的怨愤,也在对我们进行着一样错误的指控,执迷不悟的对抗!每一个国家的人们都似乎变得像一群爱打架的孩子,瞪着小狼一样的双眼互相撕咬:‘是他先打我的!’……这难道不荒唐吗?”
“那我们又能怎么办呢?”粉刷匠喊起来,“我们被召集入伍,你说我们能如何?”
“要是你们觉得暴力不是正义的存在,如果你们觉得人的生命珍贵神圣,如果你们觉得不存在两种道德标准:和平时期杀了人是犯罪,战争时期却规定必须杀人——你们可以抵制动员!拒绝入伍!反抗战争!听从你们的内心原则,听从国际组织的工人同盟!”
贞妮始终在大厅的门口站着,此时走了过来紧贴着他。粉刷匠起身,环抱双臂愤怒地说:“那是让我们去站在墙根下被毙了吗?不行!你说得倒好听!……至少在战场上还有运气可以碰,说不定可以应付过去!”
雅克大喊:“你们会觉得,把个人的义务和意志拱手送到据说的强者手中,那就是窝囊废!你们会觉得:‘我并不同意这样做,可是我无可奈何’,这需要你们付出一定的代价,但是你们仅仅愿意付出很小的代价,觉得这样的屈服即使困难也是值得的,从而安慰自己的良知。你们难道看不见你们被罪恶的手段戏弄了吗?你们忘记了国家政府掌管政权不是为了让人民成为奴隶,任人宰割——而是为人民服务,保护人民安全,让人民生活快乐吗?”
一个三十几岁还没有发言的有着黑色头发、棕色皮肤的人捶着桌子说:“不!你说得是错的!今天你这样说是错的!上帝看得见,我从来就没有被政府牵着鼻子走,我和你一样是个社会党的人,我党龄已经五年了!作为一个社会党的人,我准备和大家一样为了政府去打仗!”雅克想要截断他的话,但是他又拔高了声音:“这根本就与信念无关!那些民族主义者,那些资本家,那些大财主,我们以后再和他们算账!不信你们到时候看着!但是目前,不是谈理论的时候,我们现在首先要和德国佬算这一笔账,这些一直策划着战争的王八蛋!他们就是要挑起战争!我跟你们讲:要是我有权势的话,他们一定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后悔!”
雅克耸了一下肩膀,他无可奈何了。他拉起贞妮的手往楼梯走去。“不管怎么说,社会主义共和国是最伟大的!”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高喊。
他们出了门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沉闷的雷声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天空漆黑一片。“您看,”雅克说道,“我早就觉得,也说了好多次,战争不是情感上的问题,而是经济竞争不可调和时爆发的冲突。如今,看到社会的各个阶层这样主动的自发的,这样无疑会在整个社会范围内掀起一股民族主义的狂热浪潮。我在想,难道战争竟然是无法控制的,隐蔽的狂热情绪冲突的后果吗?利益上的摩擦不过是作为机会或者借口。”他又不再说话了。然后,他又顺着思想脉络,说,“最荒谬的是,他们对战争的赞成是经过了考虑推论之后自愿选择的。对,是自愿的。这些可怜虫,昨天还在争取反抗战争,今天就已经情不自禁地卷入了战争狂潮……固执地要贸然行动……真是太不幸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