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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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站被军队把守起来了,院子里,大厅里到处是红色的军裤还有枪架以及简短的命令和枪托的响声。但是,还是允许老百姓出入。雅克和贞妮很轻松就到了月台,这里有六十几个活动人员来这里接车。“太糟糕了!”他们反复地说道。他们都紧握拳头气愤地摇头,用气愤的眼神打量着彼此。在这种不费力就能控制住的强烈情感下面,已经显示出了丧气和退让。似乎每个人都在想:“已经无法避免了。”
“要是老大在,他会怎么做?”老拉布不作声地和雅克握手之后问他。
“希望全部都在于和密勒的会面中了。”雅克小声回答。口吻很坚定,他坚守他的信念,好像是遵守一个誓言一般。社会党议员的代表人向前走到人群的最前面,变得很显眼。贞妮和拉布都跟在雅克身后,混在人群里,不跟其他人谈话,他看着远方,似乎在冥想:“这个人在德国最悲惨的一刻来到了这里,可能担负着极其重大的责任。这个人前天从柏林离开,从比利时经过的时候还什么也不知道……他渐渐地,一点一点地大致了解了俄国宣战——奥地利宣战——德国发布危险备战状态的消息——还有今天上午若莱斯被暗杀的消息,等他一下车他就会获知,法国已经动员……今天夜里他肯定还是会知道,他自己的祖国也同样地宣布了动员……真是太悲剧了……”
等到火车终于从白色的蒸汽中显现出来,前方又开始喷白雾的时候,月台上一阵骚动,人们全部涌了上去。但是车站管理员监视着,乱了一阵子,又临时组建起一个路障,只有议员代表才可以经过,走近列车。雅克看见他们围在了某节车厢前面,出口处站着两个乘客,他一下子就认出那是赫尔曼·密勒,但是旁边一个健壮的青年他并不认识,脸庞线条坚毅,看起来十分正直和有毅力的表情。
“陪同密勒的是谁?”雅克问拉布。
“昂利·德·芒,是个比利时人,一个十分纯洁的同志,一个乐于思考和探索的人……你周三应该在布鲁塞尔见过他吧?……他的德语说得跟法语一样流利,大概是作为翻译来的。”贞妮碰一下雅克的手:“看……现在允许通行了。”
他们连忙走上前去,想追上官方的代表团,但是涌出的乘客堵住了去路。等到他们从狭窄的走廊穿过去的时候,要将德国代表带去波旁宫举行密会的代表团已经消失了。在候车大厅里面,人们围在一张刚刚张贴的布告前面,贞妮和雅克挤过去看,布告的大字标题写道:《有关国外人士的条例》。
他们背后有个人用揶揄的声音说:“这帮家伙还真是及时啊!真该相信他们早就提前印刷好了的。”贞妮转身,看见说话者年纪不大:一个工人,身着蓝色工作装,叼着一根烟,有一双崭新的大皮鞋搁在肩上拿着。
“你不也是吗?”他身边的人指着他的皮鞋,“你也很及时啊。”
“这是为了踢威廉的屁股的!”工人甩下一句话走了,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雅克还站在原地,他一直盯着布告,他抽筋的手指紧紧抓着贞妮的手臂,他用另一只手指给贞妮看,一段粗体字:
外国人不管什么国籍,可以在公布动员令的第一天内从已经开始防备的巴黎离开,出发前要将身份证给各局检验。
种种念头涌入雅克的脑海,“外国人……”他的假证件还留在贞妮家里的包裹里面,是去柏林执行任务用的假身份证明,就算法国人雅克·蒂博出示他的免服兵役证件,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去瑞士,但是谁可以阻止在日内瓦大学上学的学生艾贝尔雷在规定的时间回国呢?……在动员宣布的第一天,也就是星期天……就是……明天……
“明天之前我必须出发。”他忽然想到:“那她可怎么办?”他一直将姑娘搂在自己的臂弯里,将她从人群中推出去,“听我说,我必须要去一趟我哥哥那里。”他言简意赅地说,贞妮仔细读了那一段话,外国人什么的。为什么雅克忽然变得这么焦躁,为什么要拉她出来呢?他突然去昂图瓦纳那里做什么?他不知如何解释,在柯马丹路听见警钟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起的也是哥哥,现在他因为这张布告而惊慌失措,想再见哥哥一面的这种怪异的感觉将他紧紧抓住。
贞妮也不敢问什么,东站和北站这一带她都很少会来,这里总是让她回忆起达尼埃尔离开的那天夜里,她在雅克眼前逃开的场景,这十分鲜明生动的回忆让她觉得很压抑。一个小时之内,巴黎城完全改头换面,如果说街上行人并没有增加,至少还是刚才那么多,但是却没有谁是在散步,每个人都急急忙忙,考虑着自己的事情,好像路上每个人都察觉到自己还有很多亟待解决的困难,有事情有待安排,有些事需要放弃,有一些亲人朋友需要去看望,跟有些人要赶紧和好,跟有些人要立马断绝关系。他们都盯着地面,紧闭着嘴,满脸忧色,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只是为了走快一些,马路上没什么车了。
出租车已经变得很少,司机几乎都将车子放在车库,求得一点休息时间。公共交通工具也不运行了,它们将从入夜开始就被征集到军队去。贞妮费力地跟着雅克,努力不让他看出端倪,他面色紧张,下颚前倾,像别的人一样行色匆匆,似乎是谁在赶着他一般。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觉得他的内心在激烈斗争。其实看到布告,那些零散的想法在他心里固结成型了,得到了升华。梅奈斯特雷尔的影子出现在她面前,他又记起了布鲁塞尔那个房子,飞行员身穿蓝色睡衣惊惶地站在那里……炉子里面都是纸灰……周四以后就没有再得到过他的消息。他想了很多次:“他在那里做些什么?”他一定在进行着革命活动……外国人能够从巴黎脱身……在日内瓦的航空员身边,他可以再次寻找到一个充满活力的环境,保持纯洁和独立!他记起了里莎特莱、米特尔戈、那些在武装的欧洲中心和外界隔绝的保持自身完整的人们,到瑞士去?这是一个十分有诱惑力的选择,但是他犹豫不决,是因为贞妮?是这样的……但是贞妮并非他犹豫的根本原因。难道是他对于当逃兵这件事有担忧?根本没有,他的第一个义务就是对入伍当兵这件事表示反抗,决不去保卫他一直不停在谴责和抗争的所有东西……是因为他不能接受自己想要逃避的想法,他是躲了,但是别的人怎么办?不,只有当他的拒绝变成一种危险的个人行为,和那些被迫动员入伍的同志们遭受同样的危险,这样才能使他的内心安宁,那怎么办?……不去中立国逃避的话,难道留在这里?在一个已经宣布备战的国家里反抗打仗?反抗部队?在这已经戒严的地方,宣传任何关于和平主义的东西都会被残酷镇压,他将会成为被监视的怀疑分子……也许还会遭到预防性的拘留之类,这真是荒唐……那怎么办?逃回到瑞士去?回去做什么?
“这没什么意思。”他有些极端地说。因为贞妮吃惊地看着他:“生命、思想、信念,都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要是生命、思想和信念不能变成行动,都是毫无意义的!”
“行动?”贞妮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是即使听清了,她又如何能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呢。
“您看,”他用刚才那样的语气孤傲地说,“我觉得,这次战争会将国际主义理想封埋多时,很久很久……也许要经历几代人的时间……那样的话,如果为了挽救这样的理想,避免暂时的毁灭,需要去完成某个行动,我一定会去完成,哪怕是毫无希望的行动!但那是什么样的行动呢?”他轻声说道。
贞妮一下子停住了脚:“雅克!您想离开?”
他看着她,她换了种准确的说法:“你要去日内瓦?”
他做了一个似乎默认的动作,两种矛盾的感情——快乐和忐忑——将她的心撕开:“要是他肯回去瑞士,他就没有危险了!……但是,没有了他我该怎么办?”“如果我决定离开,”他解释道,“对,就是回到日内瓦去。第一,因为那个地方还有一丝采取行动的可能……第二,我有两个假的身份证,我很轻松就可以回到瑞士。你刚刚已经看过消息了……”
她很激动地插话:“快走!明天就走!”她声音里面的坚定让雅克吃惊。
“明天吗?”她不由得冒出一丝期待,因为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在说:“不,可能要过段时间再走,明天不走。”他又开始前行,她挽着他,身子发软。
“我明天就动身。”他终于低低地说,“要是你答应跟我一起离开的话。”
这幸福让她感到震颤!她全部的害怕都一下子消失了,他就要离开,就快没有危险了!他要带她一起走!他们不会分隔两地!雅克以为她是在犹豫不决,“您不能自作主张是吗?”他说道,“既然您的妈妈在维也纳被滞留了……”
她紧紧地靠在他怀里表示同意他的建议,她心跳得连太阳穴都发出嗡嗡的响声来,让她有些迷迷糊糊。她全身心地交付于他了,他们将永远在一起,她会保护着他,她要将危险与他隔开……
此刻,他们讨论离开像是已经计划了很久一般,雅克不记得去往瑞士的夜车的准确时间,但是他可以去昂图瓦纳那里拿到精确的车程时刻表。同时不担心,因为贞妮没有护照也是被允许出去旅行的。手续对妇女们相对宽松一些。那车票钱呢?他们将随身的钱凑起来,基本的花费足够了。到了日内瓦,雅克就会有别的办法了。但是,所有的还要由和德国代表之间的会议结果来决定。谁知道会怎样呢?要是忽然决定将要发起反抗起义呢?……
他们没怎么看路,走到了杜伊勒里宫附近的小花园,贞妮满头大汗,突然觉得十分疲累。她有些怯怯地将远处一处花丛里一把长椅指给雅克看,他们走过去坐下,就他们两个人,从中午开始全城都在雷雨的笼罩下,似乎将花坛上的花香都给压低到地面上了。
贞妮心里想着:“我可以去瑞士给妈妈写信联系。她可以来和我们会合,中立国嘛。……”她已经开始想象在瑞士和母亲与雅克在一起的生活,母亲也找到了,雅克也没有了危险。
雅克焦虑不安,他在心里反复想着:“离开,对……可是为什么要离开?”虽然他徒劳地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梅奈斯特雷尔身上,劝说自己,日内瓦是唯一一个还没有被影响的革命发源地了,他想起了他们曾经的“瞎扯”,而且没有办法将那里留给他的革命任务是不是有用的怀疑清除掉。
他起身,他不可以原地不动。“我们走吧,我带你去大学街休息一下。”
她惊了一下,他对她笑着说:“是啊,来吧!”
“我?跟您到您的哥哥家里去?”
“现在对我们来说,这又有什么要紧呢?让他知道更好。”他似乎很自信,十分坚决。她没有坚持己见,温顺地和他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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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大厅里放着一个崭新的军官用的箱子,上面还挂着商店的标签牌。
“先生在家里。”莱翁一边说一边给两个青年开了诊疗室的门,贞妮没有犹豫就走进去了。
房里非常安静,雅克看见哥哥在自己的书桌前站着,他原本以为是哥哥一人在这里,但是在看到斯蒂德莱尔和罗瓦从里面的沙发靠背后探出头来的时候觉得十分失望。他们距离很远。罗瓦在窗子旁边,斯蒂德莱尔在书柜那一边。昂图瓦纳在整理着一些文件,废纸篓里已经装满了,周围的地毯上散落着碎纸片。昂图瓦纳走向贞妮,像是慈爱的父亲一般同她握手。他并没有很吃惊,在这样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人更吃惊了。他想起来丰塔南夫人在葬礼之后寄给他的信件,谢谢他去诊疗室拜访,并告知她将要出发去远行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贞妮一个人在巴黎,是来向他讨点意见的,也许她和雅克是在楼梯上遇见的。两兄弟眼神对视,血肉亲情让他们同时弯起嘴对彼此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因为心里各自怀着不同的心事,那笑容也因此显得有些沉重。尽管他们两个人有很多不同,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觉得如此亲密,就算是曾经在父亲的灵柩前面,他们也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到他们被一种血缘情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们相对无言地握手。昂图瓦纳请女孩坐下,开始问到她妈妈远行的事情,这时候门开了,泰里维埃大夫被茹斯兰带进来了。他直直地走向了昂图瓦纳。
“完了……人们没有办法了……”
昂瓦纳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眼神严肃,甚至很镇静。“对啊,我们无可奈何。”他终于回答道。然后笑起来,因为他就是如此想的,这种念头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力量。(小马尼埃尔·罗瓦来通知他已经下了总动员令的时候,昂图瓦纳正待在茹斯兰的实验室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麻木地点燃了一根烟。三天了,他觉得自己被严重地束缚了,流于被动,被世界性的变故牵着鼻子走,和自己的国家与阶级绑在一起,就好像是被卸掉的一车碎沙石中一粒小小的沙子一般无可奈何。他经过精心策划的未来,和所有有关生活的安排全都崩溃了。在他看来,一切都是无法确定的,无法确定,也仍是行动。)
这样的想法让他即刻振作,充满精力,他的天生特长就是在已经成为事实的事情和无法改变的事情面前会适当地妥协。障碍是新的已知条件,所有的障碍显示出一个新的问题,不管人们愿不愿意,一切障碍都有可能变成东山再起的踏脚石……
“你何时离开?”泰里维埃问他。
“明天一早,孔皮艾涅……你什么时候?”
“后天,周一。沙隆……”他对着走向他们的斯蒂德莱尔问,“那么您呢?”
泰里维埃一直是个好脾气,就算是今天他也带着开心的音调,肉乎乎的粉色脸颊上长满了胡茬儿,带着快乐的神气,这种快乐的神情和眼睛里的焦虑形成对比,让他的脸部十分不协调,显得很尴尬。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