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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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每天首先要完成的事情就是按照梅奈斯特雷尔给的命令,“天天在早上八点至九点这一小时内到容克街三号门前,当看到窗户上有红布的时候,就去找休茨夫人。对她说:‘您好,我要租房子。’”
八月九日八点半,双休的最后一天,当雅克在阿尔萨斯街和容克街的交叉口巡视时,心猛地被扯了一下,他清楚地看到在三号阳台晾着的衣服中,那里挂着一个罩沙发用的红布!
这里街道两旁全是小屋子,房屋和马路是被一个小花园分开的。雅克刚走上三号的台阶,门就敞开了。在昏暗的门洞中,雅克看见了一位染着黄色头发、身着浅色内衣、露着胳膊的女人。
“请问,您是不是休茨夫人?”
这个女人没有作声,直接把雅克身后的门关上了。走廊是一个狭小的前厅,这里十分黑,门窗也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我是来租房子的。”
她快速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给雅克,这是一种像古代飞鸽传书一样的东西。雅克将这个还带有休茨夫人体温的字条塞进了兜里。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想您是搞错了。”休茨夫人高声说道。
她边说边把门打开。雅克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到点什么,可是她却一直低着头。雅克看着也没事了就鞠了一躬以示告辞,门很快便关上了。
过了几分钟,雅克和布拉特纳弯腰研究显影盆,开始破解字条上的内容:
“不再等待,尽快行动!定于十日内周一起飞,早晨四点出动。周日到周一晚上,必须把传单送到狄丁根东北高地处。仔细阅读法国参谋部绘制的边境图集,在布尔格的最后一个字母点及狄丁根的第一个字母点画一条直线,然后在两点等距处接头会面,也就是凌驾铁路突出高地上。天亮前等待飞机的降临,如果可以的话,在地上多铺一些白布以便飞机准确着陆,顺便带上五十公升的汽油。”
“今天晚上。”雅克转向布拉特纳轻轻地说道,他的脸上满是激动的神情。
布拉特纳是天生的密谋家,他在书籍的交易中显得过于早衰,因为这不是他的兴趣所在,虽然残疾,但是却有丰富的想象力和超凡的决断力。他对革命党十分忠诚,兴趣爱好便是危险和冒险,正好他的爱好和他参党的作用是统一的。
布拉特纳立刻说道:“这两天我们已经认真考虑过这件事了,我认为还是必须要按我们的决定来办,现在剩下的就是执行了,让我来安排吧,而你最好不要露面。”
“今天晚上你可以弄到小卡车吗,有司机了吗?找谁去通知卡贝尔呢?还有传单,人必须多些才能快速运上飞机。”
布拉特纳重复道:“一切都交给我来办吧,一定会按说好的那样顺利。”
如果只是雅克一人独当一面的话,他会像布拉特纳一样发挥自身主动性。可是这几天整天没有事干,再加上身体状况过于虚弱,只有向布拉特纳让步才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布拉特纳已经把该考虑的都提前想好了。在他那一带的人里有一位值得相信的波兰人,他是车库的经营者。布拉特纳二话没说就骑着自行车去找那个人,把雅克一人留在书店的后房中,他看着面前的水盆发呆,盆里梅奈斯特雷尔写的信渐渐模糊。
雅克就这样在盆前一动不动地等了一个多小时。他问书商要了一份军参谋部的地图,放在膝盖上仔细研究起来,从中找到了布尔格和狄丁根,紧接着,雅克眼前都变得模糊了。最近雅克压力十分大,大得几乎能将他吞噬。这一周以来,他每天都处在幻想之中,罪魁祸首就是这次的目的。他也基本想不到自己和自己的未来,虽然这次行动是突然展开的,但是再过几个小时就将完成,完成后呢?雅克想,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行动了。此刻他就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嘴里念叨着:“今天晚上。明天。明早。一早。飞机。”而雅克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到了明天,一切都会结束。”他明白,梅奈斯特雷尔不会再回来了,他会一直飞,飞到很远很远,飞到汽油用完。然后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被击落?被截获?上法庭?不论如何,只要被抓住,是可以不经审判就能枪毙的。
雅克不禁开始害怕起来,这会儿他的头脑十分清醒,他用两手按住额头,自言自语道:“生命是最重要的财富,不该浪费!牺牲是发疯的表现、罪过的表现、违反自然的表现!一切的英雄主义行动都该得到抨击,多么荒谬,多么罪恶。”
突然,雅克平静了下来,内心的恐惧慢慢平息,就好似绕过了一个海岬,到了另一边海岸,欣赏着另一个地平线的美景。战争也许能够制止,敌对的人也许能成为兄弟,到最后的停战!“就算成功不了,那也树立起了榜样!无论怎么样,我的死都是一种标榜行动,发扬了荣誉感,做到了忠实可靠。忠实而有益,我这无用的一生终于得以赎回,而且将会得到永恒的安宁。”此刻,雅克的四肢瞬间放松,他感觉到一种平静舒适,仿佛是痛苦悲哀中的满足。他想着他终于要卸下重担,终于要和这个难相处的、使人绝望的、难搞的世界决裂,终于要和他经历的种种不愉快的人生决裂。便毫不可惜,还想到了生和死。毫不可惜,无非是有些强烈的无人性的和茫然的麻木感,他做不到集中精力去想任何事情,包括生和死的含义。
当布拉特纳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雅克还在原地保持着思考状。
雅克慢腾腾地站起来轻声说道:“社会党如果没有叛变就好了!”
布拉特纳带回了车库的经营人,他虽然头发雪白,不过面容却刚毅坚决。
“这位就是车库的经营人,安德烈耶夫,小卡车是拜托他给我们准备的,他还会负责给我们开车,一会儿就有人来把传单和汽油放到车里。卡贝尔也通知到了,差不多快来了,天一黑我们就出动。”
雅克因安德烈耶夫和卡贝尔的到来而从麻木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为了使事情更加顺利,雅克准备去好好认认路,安德烈耶夫认同了雅克的做法。
“走吧,我们开着我的小敞篷车去逛逛吧,就像兜风一样。”他向雅克提议道。
“传单打理好了吗?”雅克向书商问道。
“再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好了,你们回来前就能搞定。”
然后雅克就拿着地图和安德烈耶夫出门了。
布拉特纳就在地下室里一边等着他们,一边和卡贝尔打包传单。
传单是用一种特殊的纸质做成的,不仅轻便而且结实。每个传单分为四页,两页的法文,两页的德文。雅克让他们把这千百万张传单分成了每捆两千份,然后每一捆再用一条能一碰就断的薄纸绑住,全部加起来一共两百多公斤。按雅克的构思,布拉特纳同卡贝尔一起把每十捆打成一包,总共六十余包,每包都用细绳绑着,这样只用一只手就能轻松打开。为了方便运送六十余包的传单,雅克找了好多邮递员用的那种大袋子。整理完毕,所有东西分成六袋装,每袋重达四十公斤。
在五点的时候他们开着小汽车回来了。
雅克一下车就急奔而来,表情既不安又紧张:
“这下麻烦了!去梅茨兰的路上有人监视,从那里是出不去的,设了关卡,还有哨所。另一个是从洛芬到罗斯森的道路,这条路总体还好,就是到了那里必须要走土路,如果继续开小汽车是过不去的,你看能不能找到一辆大车,就像农民用的最普通的马拉大车,我是认为坐马车过去的话,还可以做做伪装!”
布拉特纳听到感觉极好,“找马车还是很容易的。”他于是快速翻阅口袋里的名单,喊上安德烈耶夫,交代我们继续装袋子就走了。
布拉特纳的自信让雅克感觉没有再打扰他的必要了,于是和卡贝尔一起装袋子。
“就剩这几袋了,你去休息休息吧,我自己可以完成的。”卡贝尔一边对雅克说着一边捏住他的手腕,“你现在状态很不好,那么热是不是发烧了?”雅克停了一会儿说道:“拿点奎宁给我吧,休息就不用了!”“那你别在这个地下室里待着了,空气不新鲜不说,还弥漫着刺鼻的糨糊味,出去走走吧!”
雅克听从了卡贝尔的建议,自己去格莱芬街上闲逛了。这个街上都是穿着节日礼服的一个个的大家庭,看得出来他们也是闲逛。雅克顺势混进人群,走到桥边。他在这里考虑了一下,转身走向左边,一直走到码头的位置。“这个夜晚太美丽了,看来我的运气不错。”雅克直起胸膛,终于笑了出来,“什么都不要考虑了,我要坚强!希望他们可以找到马车。希望一切都能顺顺利利的。”
雅克走的这个人行道基本上就没有人,他在这里俯视着潺潺而流的河水,在夕阳的打造下如同金银珠宝一样熠熠生辉。河堤处倒是还有人在洗澡,利用着今天最后的一点阳光。雅克在这里站了一会儿,空气暖和得让他受不了,眼泪不住地往上涌,雅克只得继续前行。
命运是通过怎样的曲折和道路,才能引导以前的孩子直到最后这一个傍晚的呢?是因为一连串的巧合?不。我感觉不是这样的!我一直感觉所有的行动都是关联在一起的。他想到他的存在无非就是顺着一个方向,然后无条件地服从命令。而如今,到了神圣的终点站,他对死亡已没有了害怕,反而会因死亡而光芒万丈。雅克服从了召唤,里面带着执着、坚持以及振奋。这种自觉的牺牲是他这一辈子最好的归宿,也是他最后一次忠于自己行动的本能。在他小的时候他就懂得说不!他从来都没有其他的表达方式。这不是不要生活,而是不要世界!这次就是雅克最后一次说不的机会,他要对大家所安排的那种生活说“不”!
雅克没有看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惠茨坦桥底。上面是不停歇的汽车、电车还有人,下面有一个街心花园,在这里避暑休息是最佳的选择。雅克找到一条长长的凳子坐了下来,地面上的小径围绕在草地和杨树从中,旁边雪松的低枝上有几只白鸽咕咕地叫个不停。小径的另一边是一位年轻的妈妈,她还系着围裙,是淡紫色的,身材就像一个小女孩,可是面孔却十分憔悴。前方婴儿车里的小孩就是她的孩子,这会儿正在熟睡。看小孩的样子像是还没满月,头发薄,肤色黄。这位年轻妈妈一边狂咬着面包,一边望着远方河水的方向。闲着的手小心翼翼地摇着破旧的婴儿车,再小心依旧还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那细弱的手都和她孩子的差不多。她的淡紫色围裙虽然褪色了,但是非常干净,吃的面包上只涂了一点黄油,不过看她的表情,能感觉到她的心满意足。整幅画面没有一丝透露着她的贫穷,可是贫穷就显现在那里,雅克不忍再看,慌忙起身逃离了这里。
布拉特纳也回到了书店。
雅克挺直胸脯,两眼散发着光彩:
“东西全数备好了,要用的东西也都齐全了!一辆带篷的马车,装载很多东西不会显眼。用一匹强壮的牝马拉车,让会赶车的安德烈耶夫赶车,他在波兰农庄打过工。时间来得及,多花一点时间也没有关系,我相信一路都会畅通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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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盖斯蒂大教堂上的钟楼传来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一辆专门运送蔬菜的车穿过南郊空旷的街道,往埃希的方向驶去。
车厢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里面看不到一点亮光。布拉特纳与卡贝尔坐在后方,拿手挡着嘴巴,说着悄悄话。卡贝尔抽着烟,时不时地可以看见红光上下移动。
雅克则在最里面待着,挤在两包传单的中间,双手抱着紧紧并在一起的双腿,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以此来抵制他内心的兴奋。
布拉特纳刻意压低的声音飘进他的耳中:
“卡佩尔,我的兄弟,此刻想想我们今后吧!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一架飞机。还不知道咱们三个能不能安心地坐着车回去,也不知道路上会不会遇上盘问的。”普拉特内往后倾了倾身体,问道:“你怎么看?”
雅克沉默着。此时他想的是飞机着陆后的情况:那些幸存者会遇到怎样的状况。
普拉特内依旧不停地说着:“就算是,我们能够将车藏在树丛里,但是在东西卸完后,飞机到之前,安德烈耶夫必须跟着大车回去,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定要在大路上。”
雅克觉得他此刻就在飞机上,他将身子探出机舱,看见漫天的白纸在空中飞舞。碧绿的草地,广阔的丛林,密集的军队。机舱里的传单不断地向田野撒去。耳边是子弹飞过的声音。梅奈斯特雷尔转过身来,雅克看见的是满眼的鲜红。他脸上的笑容似乎在说:“看啊,带来和平的我们,竟让他们打倒了。”飞机终于被打中,开始急速下降,是那么地快。媒体会怎么说这件事呢?错了,媒体根本就不会报道。昂图瓦纳不会知道的,永不。
“我们怎么做?”卡佩尔问道。
“我们啊?等东西一装上飞机,我们就各奔前程吧!”
“好。”卡佩尔回道。
或许大车在平坦的道路上行驶,马儿跑了起来。车厢有点高,由于装的东西也不多,使得它不停地摇晃着。在夜色中,这规律的摇晃让人变得安静,慢慢入睡。卡佩尔熄了烟,舒展着蜷缩许久的腿。
“休息吧。”
但是没多久,普拉特内嘀咕道:
“安德烈耶夫真是笨,照这样的速度前进,会很早就到的。你说是不是?”
卡佩尔没说话,普拉特内又跟雅克说道:“到得越早,就越危险,你说呢?睡了吗?”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