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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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特纳就住在书店的后厢房里,这会儿他正站在一捆又一捆纸的中间发呆。时间还比较早,所以书店还没有营业,百叶窗和铁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他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得矮小又难看,身体也十分不好,有胃病和口臭。他的胸长得和鸡胸一样鼓鼓的,秃顶细脖,最有个性的地方就是他的鹰钩鼻,他的鼻子总感觉和总体格格不入,仿佛一探身这身子就会往前倒一样,活像一个没有平衡力的不倒翁,所以和他交谈的人就算对他感到不自在也必须得习惯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他的内在,他有着无邪的目光,热情的笑容,柔和的声音,他的这种声音很容易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和他交朋友,但是雅克不需要交到新的朋友,他不需要任何人!
布拉特纳此刻非常难过,因为他刚接到确切消息,证实了德国社会民主党议会小组在国会赞成战争经费拨款。
他用愤怒的声音说道:“法国社会党人赞成投票就已经是个打击了,但不论如何,由于若莱斯被暗杀一事,这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德国人,作为我们社会民主党欧洲一支强大的势力力量!简直太让人寒心了。我都不敢相信官方报纸是真的,我宁愿牺牲掉自己的手,让社会民主党坚持一致批斗帝国政府。可是当我看到这个消息后,我笑了!这里面散发着谎言和诡计的恶臭!我再次安慰自己说:‘明天,到了明天就会出真的了,这不过是个谣言!’但是不是。到今天,我必须得承认这是事实了。都是真实的,可悲的真实!关于幕后的进行我还没有搞清楚,或许永远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了。听拉耶说,贝特曼·霍尔维格在二十九日传见了苏德库,要他认同让社会民主党不再持反对立场的事情。”
“二十九日?”雅克惊讶道,“二十九日,哈斯还在布鲁塞尔发表演说了呢,我当时在场听到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拉耶觉得,德国代表团在回到柏林时,那些掌权者们开了个会,做出了一个决定:德皇心里清楚,他能够下动员令,是不会有人反抗的。而且在国会投票以前,他们也许已经开过一个秘密会议了,事情当然不会一下子就发生!我还不准备怀疑像李卜克内西、莱德布尔、梅林[136]、克拉拉·蔡特金[137]、罗莎·卢森堡[138]那些人!但是,他们毕竟是少数:在叛徒面前,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了。事实就是这个样子:那些人竟然投赞成票了!花了三十年的努力与抗争。终于取得了一点成就,结果就因为这一次投票毁于一旦!就在这一天,社会民主党将不会再得到无产阶级的信任,俄国社会党人在杜马也和沙皇主义抗衡[139],俄国的社会党人还曾团结一致投票反对战争!在塞尔维亚也是如此[140]。我还看到过抄写杜商·波波维奇[141]写的信件:塞尔维亚的社会党一直都毫不动摇地反对战争。就算是在英国,也有人一直反对战争:凯尔—哈迪没有放弃抵抗。我看过最新一期的《独立工党》[142]。这让人略有些安慰,不是吗?现在还不可以绝望。要相信反对战争的声音会慢慢加大的。他们不可以堵住悠悠之口啊。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国际工人协议定会重生!那时,他就可以反抗帝国主义、军事独裁了!”
雅克对他的说法表示赞同。自从在巴黎看到过那样的场面以后,现在不管是什么背叛都不会再让他觉得吃惊了。
他拿起放在桌子上面的报纸,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十万德军开往列日》……《英国动员舰队和陆军》……《尼古拉大公爵被任命为俄国各军种大元帅》……《意大利正式中立》……《法军在阿尔萨斯胜利进击》。
阿尔萨斯。他丢开了报纸。是在阿尔萨斯进攻。“如今,在战场上,你们是否明白了战争的残酷。到处都是子弹穿透人体的声音。炸弹炸毁人、物体的声音、受伤的士兵与就快要死亡的人的呻吟声!如今,你们是否明白了战争有多么的恐怖。”只要是不可以让他集中注意力的事情,他都没有办法忍受。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书店。
布拉特纳才拿起宣言,准备量版面尺寸时,他就离开了。
他在巴塞尔街头,莱茵河、街心花园、公园、巴塞尔,不光有浓荫也有阳光,还有清澈的泉水,他将满是汗水的手伸进泉水中。八月,骄阳似火。他自一条小路走向大教堂,门斯特广场一个人也没有。教堂似乎关着。红砂岩远看好像古瓷。
在教堂的高台上俯视莱茵河,栗树下,唯有雅克独自一人。被树荫笼罩的游泳学校,一直能够听到欢笑声。唯有野鸽与他一起,他的眼神追随鸽子的动作而动。在到达巴塞尔之前,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寂寞。但如今,他享受这种孤独感觉,他也不想脱离这个状态,直到一切都结束。突然,他想:“自己之所以这么做是由于绝望……是在逃避。我反对不了战争……也拯救不了除开自己之外的其他人……但是我可以得到自我救赎!”他站起身,紧握拳头希望可以忘记这种可怕的想法,“反对其他人,这是对的!我可以通过死亡找到突破口……”
越过淡红的墙,在蜿蜒曲折架着桥的河流那边,在钟楼、小巴塞尔的工厂烟囱那边,肥沃的林木葱茏,沐浴在热气团之中的地平线,那便是德国,今日的德国,已经总动员的德国,战斗准备已震动到心脏的德国。他真想朝西走去,直到边境线同莱茵河混合的地方,那儿,从瑞士河岸,在他面前,几乎是一箭之遥,展开这片德国的河岸和田野。他捏紧自己的手,说道:“一定要理智。”
穿过圣阿尔邦区,他走到了郊区。太阳逐渐升起。这里有一栋栋豪华的别墅,篱笆、秋千,还有花坛,各种漂亮的花布白桌子,说明战争并没有打扰这里的平静。在伯斯费尔登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群瑞士士兵,穿着军装,一边唱着歌一边从森林出来。
哈德森林右边的山坡上,一条小路与河流平行,走过大片树林。就可以看见一块木板上写着:Waldhaus(守林者家)。莱茵河流淌在左边阳光照射下的碧绿的平原之上,右边是浓密的树林,还有陡峭的山壁,雅克什么都没想,安静地往前走着。在这里待的这些天,看着阳光照射在房屋和树木之上,让人感到十分宁静。在山峦之间,树林间有一座白色建筑物。“这也许就是守林人住的地方吧。”他想着。沿着一条小道往下走,就来到了河岸边。
河岸的另一边就是德国。
德国那边看不到人影,就连河滩边也没有渔民。田地里没有一个农夫,远远看去,房屋围绕在钟楼的四周。雅克望见岸边那个有三种颜色的小木屋,笼罩在灌木丛中。这个难不成就是哨所或者是边防站?
他在这里看了很久,一直没有离开,双手插进衣服口袋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德国与欧洲那个方向。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淡定、理智。一个人站在莱茵河的岸边,睁大眼睛望着这个世界,想着自己未来的命运。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所有人的心将一齐跳动,在一个和平安宁的世界里,拥有自己的尊严,实现自己的梦想,人人平等,公平公正。可能人类一定要经过这个战争,用暴力的手段破坏,然后又慢慢走向和平,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未来的某一天,和平一定会到来的。可是他不想等待和平。他已经将自己的所有献给了某种思想,不过还没有为革命献身。为贞妮献身!不管时候什么献身,他都会保留一部分。如今,他才真正将自己的所有全部献身,毫无保留。要牺牲自己的一切,这样的一种情感就像是大火一般燃烧他。绝望与放弃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这一次至死都不会放弃,绝对不会放弃!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转过身一看,原来是一对穿着黑衣的上山砍柴的夫妇,男的带着一把柴刀,女的两只手臂各挎着一个篮子。他们就像大多数的瑞士农民一样,拥有一张非常严肃的脸,眼神中满是哀愁,似乎生活得并不好。两个人奇怪地看着面前这个不认识的人,看到这个人一直望着对岸。
他不应该就这样直接来到边界线那边的。不用说,肯定会有守卫人员与巡逻队巡逻。他急急忙忙离开这里。
那天黄昏的时候,雅克去赴卡佩尔的约会。
“请稍等一下,”有个人跟他说,“目前正在复诊中,教授有事离开了,十分钟之后我去找你。”
“儿童医院”在小巴塞尔的河边,里面有一个很小的花园。四周围绕着常青藤,中间是一栋四层的楼房,树下面摆着几张漂亮的桌椅。雅克在这里停了下来,觉得特别的宁静。只听得见远处鸟儿的叽叽喳喳的叫声,还有小孩子的吵闹声,可以看到,由于护士的到来,不少小孩子都从被子里面伸出头来。
突然传来一阵像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的声音。这是卡佩尔来了,他没有穿外套,也没有戴眼镜,身体偏瘦,穿着肥大衬衫与裤子,看起来就像是个老顽童。头发是金黄色的,皮肤光滑,但是额头上面有很多皱纹,蓝色的眼珠,还有金黄色的睫毛。
卡佩尔是德国人,现在在巴塞尔学医,如今是非常时期,他也没有想过要回德国。白天,他就与韦伯教授一起在“儿童医院”工作,晚上就去参加革命活动。他也是书店的一名常客,布拉特纳叫他帮忙将宣言翻译成德语,他并不清楚雅克的计划,但是也没有提出疑问。
他从口袋拿出几张纸,雅克立马抢了过来,颤抖地看了看。他想告诉德国人这个让他无奈的希望……但这不是时候,他注定要在剩下的几天里享受孤独。看完之后他就收了起来,对卡佩尔说道:
“非常感谢你。”
卡佩尔提起其他的话题,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报纸。
“喂,你听说了吗?现在当道德科学院院长的亨利·柏格森[143]先生,对比利时的通讯院士说,反对德国帝国主义的战争,就是文明对无知而战。柏格森。”
他突然停顿下来,就好像在听远处的声音一样。
“真是个笨蛋,你不会也那样吧?天天晚上,就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阿尔萨斯炮弹的声音。”
雅克掉转头,阿尔萨斯……也许,正在互相残杀……他脑中寻思着,这个大家被无辜屠杀却也无能为力的时候,他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是多么骄傲,那么多人认不清现实,被人利用的时候,他却可以保持清醒。理智地看待整件事情,并用自己的生命来唤醒他们,即使真的死了,也死得光荣,死得伟大。
卡佩尔接着说道:
“我小的时候住在莱比锡监狱旁边,一个下雪的冬天,有消息传来说,刽子手来到了这儿,天亮的时候就要杀人。当晚我就离开了,那时已然很晚,雪下得非常大,外面都没有人。我在监狱旁边绕了好几圈。看到有个人站在墙的那边,明天就要判处死刑,他对此非常清楚,所以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离开医院之后,雅克在咖啡馆,在充斥着烟味的房间里坐了很久,面包泡在牛奶中。吊灯像是蜘蛛一样挂在天花板上,这让他晕眩、昏睡。
布拉特纳本来打算叫他一起吃晚饭的,可是他以自己很累为由拒绝了。雅克蛮喜欢布拉特纳的,可是不喜欢他像个前辈一样在那里絮絮叨叨,说一大堆没有实际作用的话。即使咖啡馆里有许多人,雅克却觉得非常寂寞,即使是在热闹的人群当中也非常寂寞。
咖啡馆总是会有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客人,不光有许多单身人士、流浪者,还有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大学生,他们会叫女招待的名字,聊一下最新资讯,德法战争、动物、机械制造、妓女。也有商店的伙计、工人,他们并不说话,与人群距离较远。也有无业游民、病人,身上似乎还有消毒水的味道。柜台前的圆桌上面,有三个救世军的妇女正在吃饭,她们只吃素的,戴着帽子靠在一起聊天,说悄悄话。也有一些穷苦人家,带着一股贫穷、劳累、罪恶,来到咖啡馆,不过他们一般很少抬起头来,就好像被生活的重担给压垮了一样,面包泡在汤里吃,有一个人走到了雅克的对面。他们彼此对视。雅克看到那个人不敢直视自己,有些躲闪的眼神,就好像是一个亡命天涯的人偷偷跟你传达着什么信息。
门口那儿突然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女人,身材高挑,皮肤光滑细腻,穿着黑色套装,像是找人一般,环顾四周。
雅克忽然低下头,心里一阵阵地刺痛,就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贞妮,此时她会在哪里呢?除开在法国边境寄过来的超短明信片,其他一点消息也没有,她会如何呢?所以,他经常会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一下子就想到了她,想念得夜不能寐,想到也许现在她正需要自己,可是自己却不在她身边,留下她一个人,心里就觉得非常难受。为了她,雅克会保护好自己这条性命的。为了革命,牺牲爱情他觉得这并不是背叛,他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贞妮,就是总是忠实彼此的爱情。
天都黑了,街道上什么人都没有。他不停地奔跑,却不知前进的方向。离开了贞妮,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此刻,心目中就只有为革命事业献身的精神。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