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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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一下他又讲:“那么多有见识、善于怀疑的人,一旦有人向他们宣扬爱国狂热的论调,他们居然一瞬间变得那么轻易相信了。真是不可理喻的悲剧。可能只因为这件事:一般人总是天真地将自己和祖国,同民族与政府结合起来。习惯性地说‘我们法国人民’‘我们德国人民’因为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地盼望着和平,因此不承认自己的国家是好战的。人们简直可以说,越是爱和平,就越要保卫自己的国家,他们那一个小集体越是无辜,就越容易相信威胁和敌对都是由外国发起的,本国的政府没有一点责任,自己也只是受害者之一,应该通过保卫这个小集体来自我防卫……”
大雨将他的话打断了,这时候他们从交易所的广场走过去。“快跑。”雅克说道,“您都被淋湿了……”他们两个刚刚跑到了柱子街上的一个走廊下找到避雨处,一场铺天盖地的雷雨终于急促猛烈地爆发了。闪电像鞭子一样鞭打着路人的神经,不断的雷声在建筑物之间轰鸣滚动,让人想起山洪暴发。一小路治安队的警察骑着马从街上跑过去了。骑马的士兵弯腰驼背,伏在散发着热气的马背上,马蹄子溅起了一波波的水花,就像是战争派画家画出来的杰作,头盔在浅灰色的天穹下闪着光亮。
“走吧,进去吧。”雅克指着一家在走廊深处的灯光昏暗有人开始进去的小饭店,说道,“我们一边等着雨停,一边吃点什么。”
他们好不容易在一个大理石桌子上找到了两个连坐的位置,这个桌子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贞妮刚坐下,就觉得好累,她的膝盖直抖,双肩和脖子觉得很痛,脑袋觉得非常沉重,她觉得自己似乎是生病了。如果她可以闭上眼睛睡一会儿,……睡在雅克身旁……她随即想到了前一天晚上的情形,好像是有一鞭子抽在身上一下子振作起来,雅克坐在她身边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她看着他的侧脸,湿淋淋的鬓角,暗色的头发反射出棕色的光……她差一点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回家吧,别的事有什么重要的……抱住我……用力地拥抱我!”
他们周围的人谈话谈得很热烈,眼神闪烁,彼此传递着装着调味品的小瓶子,交换着友善的眼神。怀着一点也不动摇的信心传递着最荒谬、最矛盾的新消息,而且马上就有人会相信。“雨这么大,会不会影响进攻?”一个中年妇人哼哼唧唧地说,她长着酒糟鼻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柏拉图式的英雄主义神色。“一八七〇年的时候,”一个戴着玫瑰花胸章的胖男人说,他在贞妮的对面坐着,“战争要在宣战之后很久才会爆发的,起码还有半个月。”“这么说,白糖快要脱销了。”“食盐也是吧。”那个一脸英雄的夫人说,她十分真诚地对贞妮问道,“我啊,我可早有准备的,我才没耐心等呢。”
那个戴着玫瑰花勋章的男人在对大家讲着一个东线驻防部队一位上尉的事情,他兴奋地赞叹着,声音发颤,他的这份激动似乎还真的很有感染力一样。这位上尉接到了要他的部队从边界上向后撤离十千米的指示,他以为是法国要对敌人退却表示投降了,就拿出自己的枪在自己的部队面前开枪自杀了。
桌子那一头有个工人闷头吃东西,他那种对这些话不相信的目光和雅克的对视,他立刻说起话来:“你们在开玩笑吧。”他气冲冲地说,“但是我们,今天夜里在车间连这个星期的工钱都没了!”
“这是为何?”那位善良的先生问他。
“老板居然说他的钱都在银行,但是银行不营业了,造成了很大的争吵,你们能想得到吧。但是根本没有用,老板说周一才会发给我们。”
“对。周一一定会发给你们工资的。”那个一脸英雄的夫人说。
“周一?第一,从明天开始很多人就要入伍了,你们知道吗?我们要走了,就剩下妻儿老小,一分钱也不留?”
“不要担心,”那个戴着勋章的男人严肃地说,“政府已经将这些事情都预料到了,各个区政府会发放补贴的。你就放心去应征吧!你们的家人会受到国家的保护,不会缺任何东西的!”
“您这么觉得?”工人有一丝动摇,“他们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
雅克身边有个人买了一份晚报,他提到了普安卡雷对“法兰西民族”所做的宣布。一下子好几只手伸过来:“借来瞧一瞧!”但是那个人不肯给他们,“就念给大家听吧。”那个胸章先生说道。那个一脸狡诈的小老头子调整了一下脸上的眼镜:“这是全部的部长都已经签订的!”他十分夸张地用假音念道:“政府考虑到了自己的责任,觉得如果放任事态变化的话,就是对崇高的职业玩忽职守的表现,所以即刻颁布了适应局势的律令,”顿了顿,他接着说“动员并不代表打仗。”
“您听见了吗,雅克?”贞妮用带着期待的声音颤抖着问雅克。
雅克耸了一下肩膀:“请君入瓮,瓮中捉鳖,一旦被抓住就不要想再逃走了!”
“在现在的形势下,”戴眼镜的小老头继续读,“相反,动员乃是确保荣誉地保卫和平之必经之路……”一片安静,附近的桌子也是很安静,大厅深处有人喊道:“大点声音!”读报的人起身继续念,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不需要说了,这个可怜虫一定觉得自己像是在对公众发言一样。他严肃地反复,“……荣誉地守卫和平……政府希望我高贵民族沉着冷静,不要无事生非过于激动!”
“太好了!”酒糟鼻夫人赞叹着。
“无事生非!”雅克低声说。
“……政府希望我们的国民,务必发扬爱国精神,政府确信每一个人都已经做好了承担责任的准备。眼下不再有各个党派之分,只有永远的法兰西,坚决爱好和平的法兰西,只有正义合法的,众志成城,保持冷静,谨慎和尊严的法兰西!”
读完之后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然后,针对着激动人心的话题而开始的谈话又活跃起来,那位一脸英雄气概的夫人并不只是个别,戴着玫瑰胸章的先生脸色涨红得如他胸章的颜色一般,在桌子上的另一边,那个没得到工资的工人热泪盈眶,每个人都陷入了这种集体的迷醉中,不费力气就沸腾起来,无法控制自己,迷醉在这高尚的民族情感中,准备时刻牺牲自己。
雅克一直不说话,他想到这时候,别国的领导者,德皇和沙皇应该也已经签下了一样的昭告书,他们都利用着具有神奇力量的、包含着一样威力的措辞,所以到处都弥漫着同样荒谬的狂热……
他看见贞妮把自己面前几乎没有动过的汤碗向前一推,于是他对她示意一下,站了起来。
外面已经没有下雨了,阳台有水往下滴落,水沟涨起水来,混着泥浆流进下水道,哗啦啦地作响。人群在闪闪发光的人行道上行色匆匆。
“现在我们去一下上议院。”雅克对贞妮说,拉起她十分兴奋地走开了。“去探听一下他们在那里跟密勒在秘密谋划些什么东西……”
虽然这样做显得比较不理性,但是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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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旁宫被警察们严密地看守着,在院子里的栅栏后面他看见有好几拨人聚集在那里,雅克朝他们走去,贞妮跟在他后面。在灯光下,雅克认出了拉布在里面。
“会议还在进行,”老活动员对他说,“他们刚刚出去吃晚饭了。待会还要持续会晤。不在这里开会了,去《人道报》报社的办公室。”
“那初步情况如何?”
“不太好,很难得到什么消息,他们个个都口干舌燥,满脸涨得红通通的,但是都不发一言,唯一让我打听到一点消息的就是西布洛……他并没有将他的失落对我们遮掩。是么?”
他对着走过来的儒默兰说道。
贞妮沉默不言,看着这两个人,她不太喜欢儒默兰,这一张又长又瘦的脸,脸色苍白,冷汗涔涔,他没有胡子的下巴过于向外突出,他紧紧咬着牙关,说话的方式生硬无比,方方的肩膀,又小又黑的眼珠带着严厉的眼神,让少女觉得很不自在。老拉布就不一样,他前额突出,眼睛有光彩又带着忧伤,看着雅克的时候总是用一种父亲般慈爱的眼神,这让贞妮觉得信任和喜欢。
“这个密勒似乎没有什么具体的使命。”儒默兰说,“也没有提出任何的实际建议。”
“那他来干吗呢?”
“或许仅仅只是为了来探探情况。”
“探什么情况?”雅克大喊,“这个时候几乎都来不及采取行动了!”
儒默兰耸了一下肩膀:“你说行动?……真是太好笑了!局势瞬息万变,你认为难道还有什么决定能被做出来吗?你知不知道德国也已经全国动员了?在五点宣布的,仅仅晚了我们两个小时……听说,今天晚上会正式和俄国开战。”
“但是,密勒这一次不是为了让德法两国的无产阶级团结起来抗争吗?难道不是要来组织一场总罢工的吗?”雅克十分没耐心。
“罢工?绝对不是的。”儒默兰说,“我认为他来这里只是要弄明白法国党是不是要为政府周一提交给议会的军事费用案投下赞同的一票而已。”
“在这件事情上,法德两国的社会党如果能采取一致的政策,那也算是有所收获了。”拉布说道。
“不能说得那么绝对。”儒默兰神神秘秘地回答。雅克在原地不停地徘徊。
“我们能知道的是,”儒默兰了然于心地说,“党内的首脑们一定会用各种各样的语气告诉密勒的,那就是法国已经用尽全部的力量去避免打仗了……直到最后一分钟!直到赞成法国的掩护军队撤退!……我们法国的社会党员,至少还有起码的个人良知。我们有理由认为是德国在入侵!”
雅克惊诧地看着他,说道:“这就是说法国的社会党议员有可能会投票表示赞同?”
“不管怎么说,他们不可以投反对票。”
“为什么不可以?”
“最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弃权。”拉布回答。
“天啊!要是若莱斯没出事就好了!”
“呸……我觉得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老大来,也不敢投下反对的票。”
“但是,”雅克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若莱斯说过无数次,区别侵略的和被侵略的是无比愚蠢的!这仅仅是乌七八糟争辩的借口!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我们今天之所以面临危险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各个国家的帝制统治!不管敌对行动最开始的时候表面看起来是怎么样的,国际社会主义都必须站起来反抗打仗,我们反对所有的战争!应该起来反抗!不然的话……”
拉布含糊其词地表示同意:“密勒似乎也这么说过,原则上应该是这样的……”
“那然后呢?”拉布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就这样了,他们手拉手吃饭去了。”
“不是的,”儒默兰插嘴说,“你忘了,密勒表示愿意给柏林打电话去和他们的领导商量一下。”
雅克“啊”了一声,他真的想再听到一点点让他重新燃起希望的话。
他愤愤不平地转身,随便地走了几步,又回到他们两个面前:“你们知道我此刻是怎么想的吗?这个密勒傻乎乎地到法国来,想要来查探法国社会党国际主义和所宣扬的和平的真正水平,假若他现在发现我们这里的民众确实抵触战争,想要采取所有的措施举行罢工,让政府那些民族主义的政策失败,那么,和平还有被挽救的机会!是这样的,就算是现在,在动员令已经宣布了以后,只要法德两国的社会党阶级团结起来,和平还是有可能的!但是密勒却没有找到这些,他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夸夸其谈的人们,挑毛病的人,总是在嘴上谴责战争,谴责民族主义,其实已经准备为军费案投下赞成的一票,把所有权利交给参谋部那些家伙!直到最后一分钟,还是同样的荒唐和罪恶自相矛盾,含糊不清的争辩:理论上忠于国际主义的理想,可是实际上,哪怕是在社会党的首脑们之中,也没有任何一个愿意牺牲民族的利益!”
他说话的时候,筋疲力尽的贞妮定定地看着他,雅克的声音萦绕在她周围,像是一支听过很多次的美妙的曲子一样将她包裹起来。她看起来像是很认真地在倾听,但是因为太累了,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只看见雅克的面庞,他说话时候的嘴巴,她的眼睛随着他讲话时嘴巴周围延伸又收缩变化的线条,好像是一种令人惊讶的、活生生的东西那样,她感到一种奇妙的、肌肤相触的感觉。想起前一天晚上在他的怀里睡着,她没有耐心等了。“我们快走吧。”她在心里想着:“管他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走吧……回家去吧……还有什么事情那么重要呢?”
卡蒂厄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地传递消息,这时候走向了他们:“他们刚刚到内务部长那里去协调,想让密勒打电话给柏林。但是通讯已经被禁止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两国都实施戒严了……”
“可能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雅克弯下腰对贞妮轻声说。
卡蒂厄听见了嘲笑道:“还有什么机会?”
“一个无产阶级采取行动的机会!在国际范围内采取行动的机会!”
卡蒂厄阴阳怪气地笑着说:“哦,我亲爱的,你说国际范围?还是面对现实吧,从现在起,国际范围的重心不是和平而是战争!”
这难道只是让人灰心的玩笑话?他耸了一下肩膀,从夜色中消失了。“他说得不错,这里面有一种不祥的理由,战争已经是现实了,今夜不管我们是不是愿意接受,我们这些社会党员和全部的法国人一样,已经被战争包围了……至于国际主义的行动,还是等到以后吧。是要等些时间了,今天夜里,和平时代已经结束了。”
“这话真是你说出来的,儒默兰?”雅克问。
“对!战争现在是真实地存在着,因为这个事实,什么都已经变了,我认为社会党员的责任也很明确,我们不应该成为政府的绊脚石!”
雅克一脸惊奇地看着他:“难道你同意入伍去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