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诊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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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儿抬起水汪汪的蓝色眼睛,清澈透亮,非常迷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对这个医生很有好感。(虽然昂图瓦纳的脸一直都绷得紧紧的,脸色又坚硬,可是他却很少给病人留下严峻冷酷的印象。甚至连小孩儿和头脑发育缓慢的人都可以明白:额头的皱纹,执着的眼神,收缩的宽下巴,在病人的眼里,这代表着智慧和力量。以前老师带着怪异的笑容说过:“病人真正关心的一件事情,是希望严肃对待他们……”)
昂图瓦纳开始用心听诊。他和菲力普一样,不慌不忙地一步步检查着,心脏也没有任何异常。“是脊椎结核……”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是脊椎结核吗?……”
“弯一下腰,”他忽然张口说道,“算了,你给我捡个东西,就捡你的鞋吧。”
她并没有弯腰,而是屈膝蹲了下来。这是个不好的征兆。不过他依然指望是自己判断失误。他现在立刻就想把真相搞清楚。
“挺直了,”他又说了句,“把手臂交叉一下,很好。现在向前倾……弯下去……再弯些……”
她再次站直身子,嘴唇缓慢地张开,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弯腰令我痛苦。”她带着歉意轻声说道。
“好吧。”昂图瓦纳说。他仔细观察着她,但似乎又不是在看她。随后,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她惹人怜爱,这样什么都没有穿,手里拎着鞋,温柔而惊恐的大眼睛注视着昂图瓦纳。她站得很累,已经靠在椅背上了。她雪白的上身如缎子般有光泽,把肩膀、手臂和圆滚的大腿杏子色调衬得更加成熟。她晒黑的皮肤颜色让人联想到皮肉都是炙热发烫的。
“你躺下来,”他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同时把一条被单摊在长椅上。他不笑了,内心非常担忧。“肚子向下,躺直了。”
到了该下结论的时候了。昂图瓦纳跪下来,稳当地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把手臂伸出来,方便手腕活动。有好一会儿,他动也不动,仿佛在冥想:担忧的眼神随意地自肩胛骨位置到微暗的腰部看了一眼,她肌肉健美的脊梁呈现在他面前。接下来,他把手掌放在稍微凹陷的温热后颈上,两个手指顺着脊梁骨摸索,尽量让力道平衡,细心地一个个数着脊柱结,慢慢往下摸。
突然间,女孩儿的身体抖了一下,朝下凹陷,昂图瓦纳及时收住手。一个稍稍被堵住的笑声从垫子下传来:
“医生,我都被您按痛了。”
“不是吧?把哪里按痛了?”医生存心要迷惑她,故意在别的位置上碰了几下,“是不是这里?……”
“好像不是。”
“那是这里吗?”
“也不是。”
此刻,已经不存在什么疑惑了。他把食指准确地按在有病的脊椎骨上,问道:“是这里?”
女孩儿发出简短的尖叫,立刻又转为牵强的干笑。
沉默了一阵。
“把身体翻过来。”昂图瓦纳用柔和的语气说道。
他摸摸她的颈部、胸部、腋下,于盖特绷直了身体,防止因疼痛而喊出声。然而,当按到腋下淋巴结的时候,她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响。
昂图瓦纳面不改色地站起身,躲开女孩儿的眼神。
“行啦,检查完毕,”他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说实话,你特别害怕疼痛。”
有人敲了敲门,很快,门打开了。
“医生,是我。”一声热情的问候传来,迷人的安娜踩着高傲的步伐走了进来,“非常抱歉,我迟到了……但是您住的地方确实太糟糕了。”她笑了笑,接着说,“但愿你们等的时间还不是很长。”她的目光正在寻找女儿。“当心感冒了!”她的语气非常严厉。“亲爱的小玛丽,麻烦帮她穿件衣服,好吗?”她低沉的嗓音,很是动听,不需要任何中间环节就直接转变成更粗硬烦人的声音。
她走向昂图瓦纳。她灵活的身段十分撩人。昂图瓦纳尽管还在专注手中的事情,不过动作却变得机械,甚至流露出冷漠的神情。不过因为他已经习惯诱惑,特别是温柔的诱惑,便减少了僵硬的神态。
她全身散发着一股浓厚的麝香香味,好像挥发不掉,停滞在她四周。女人伸出戴着浅色手套的手,动作非常潇洒,手腕上的链状手镯叮当直响。
“您好!”
她用灰色的眼睛注视着昂图瓦纳的双眼。他瞧见她红色的嘴唇稍稍张开,褐色波状的头发下,几乎看不出分布在太阳穴上的几道细细的鱼尾纹,这让她眼皮四周的皮肉更加细腻。他把头转过去。
“医生,您满意吗?”她问,“您检查得怎么样了?”
“今天的检查结束了。”昂图瓦纳回答说,嘴唇留下笑意,进而转过身对英国女人说,“您现在可以帮小姐穿好衣服了。”
“您应该肯定,我毫发未伤地领她来了这里吧。”巴坦库太太说得很大声,习惯性地背着光坐下,“她有没有跟您说,我们去过……”昂图瓦纳走到盥洗盆旁,礼貌地把头转向巴坦库太太,同时用肥皂搓着手。
“因为她,我们去奥斯当德待了差不多两个月,很明显她晒黑了很多。您要是半夜看见她,肯定不是这样子的。你说是吗,玛丽?”
昂图瓦纳一言不发,思索着:“现在是结核病,它一发作就会破坏人体的根基,同时已经深入侵蚀了脊柱。”他差点要说出来,“这病还能医治……”不过这并不是他心里的想法。就全身来看,表面是完好的,只是内部情形使人焦虑,整个淋巴器官已经肿起来。于盖特是老古皮的女儿,败坏的遗传因素对她未来的身体健康可能会有很大的危害。
“她有没有跟您说起,在王宫旅馆的晒黑比赛上,她是三等奖?以及在游乐场的比赛里,她也获得了奖状?”
她发卷舌音时,稍稍有点不清楚,恰好替她可怕的性感增加了些天真可爱让人宽心的元素。两只眼睛泛着海蓝色,在褐色的头发之间,非常显眼。她蓝色的眼睛里,总是无缘无故地发出一闪而过的刺眼的亮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私下里就对昂图瓦纳很是不满。安娜·德·巴坦库喜爱男人觊觎他,女人羡慕她。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获得的青睐越来越少了。不过,她在这一过程中获得的愉悦越是柏拉图式的,她就越希望遍地取得这种肉欲的氛围。
她对昂图瓦纳的反应感到愤怒,正是由于他看她的眼神既感兴趣又漫不经心,不过却没有排除欲念。可她却能清楚地察觉到,这样的欲念他很轻易就可以掌控,他会用理智做出判断。
她停止了联想,带着笑意说道:“抱歉,穿着大衣快把我闷死了。”她就这么在那里坐着,眼神一直注视着年轻的男人,同时温柔地把宽大的皮裘脱下来,长长的项链叮当作响。她把大衣盖上她的座位。她的胸部上下起伏着,显得更加自在。上衣胸口的位置露出柔滑的脖子,依然年轻,换句话说是还没有服老。她脖颈上高傲地托着小巧的脑袋,帽子下面是和鹰钩一样的侧面。
昂图瓦纳弯下身,缓缓地擦手。一副心不在焉却又在思考的样子,此时他似乎瞧见了骨质在一步步发炎、软化,被侵蚀的脊椎一下子崩塌。一定要早些尝试仅有的方法:包上一件石膏背心,一连固定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
“医生,今年夏天的奥斯当德快活得很。”巴坦库太太把声音提高了说,以便昂图瓦纳去听,“人们好像疯了一样,只是有点多……都只顾吃喝玩乐!”她微笑着。后来见医生不理她,便压低了声音,直至停止说话,把沾沾自喜的目光转向正在帮于盖特穿衣的玛丽小姐。她在旁边观察了那么久,再也忍受不了一直扮演观众的角色,总想参与进来。为了把衣领上的一个褶子抚平,她灵活地站起身,用手指将上衣理顺。她亲密地贴在英国姑娘的脸上,低声说道:“玛丽,你知不知道,我比较钟爱于德松店里定做的无袖胸衣,就该让她给苏齐当模特儿去。”她突然恼怒地对女儿叫道,“站起来,一直坐着,别人哪能知道你的衣服有没有弄好?……”她上身冲着昂图瓦纳的方向转去,接着敏捷地挥挥手,“医生,你肯定无法想象,这么个大女孩儿,懒得不想动弹。我天生就静不下来,气死我了!”
昂图瓦纳的眼神碰上了于盖特含糊的试探性目光,他禁不住向她投去默契的一瞥,女孩儿露出微笑。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嗯,今天周——周五或者周六得给她裹上石膏,之后看情况而定。”
之后怎么办?……他思考了好一会儿,似乎清晰地见到,在贝尔克收养院的平台上,在那些含有盐味的风中摆放着一字排开的棺木中,有一辆车比其他的还要长。在没有安放枕头的褥子上,女孩儿仰面躺着,她蓝色眼睛散发出的热烈眼神瞭望着小沙丘构成的地平线……
“在奥斯当德的时候,”巴坦库太太边埋怨女儿边陈述道,“请您想一想,游乐场在早晨会组织跳舞。我带她去了。然而每跳完一个舞,这个小姐就瘫坐在了长椅上不停地哭泣,吸引了大家同情的目……”她耸耸肩膀,接着说,“我最讨厌别人的同情!”她生气了,一下子狠狠地向昂图瓦纳看了一眼。他马上记起之前听人说过,老古比约在后来的日子里喜欢吃醋,最终给毒死了。她继续狠毒地说,“她变得如此好笑,我只能做出退让。”
昂图瓦纳冷漠地看看她,猛然间打定主意,不跟面前的女人进行严肃的谈话,让她走,需要的时候再叫来她丈夫。于盖特并不是巴坦库的亲生女儿,不过昂图瓦纳好像记得雅克说起西蒙时,总会说:“这个人没什么脑子,但心肠却跟金子一样。”
“您丈夫在不在巴黎啊?”他问道。
巴坦库太太开始觉得他在谈论话题上变得热情了。早就应该这样了。她有事要拜托他,因此一定要引起昂图瓦纳的兴趣。她大笑不止,叫英国姑娘给她证明:
“玛丽,你有没有听见?亲爱的医生,他不在,因为打猎,我们得在都兰待到二月。我们前一批客人刚离开,下一批客人马上就要来了,我们正是趁着中间的间隔才抽空出来的。不过在周六的时候,朋友们又会挤满我们家的。”
昂图瓦纳什么也没说,这回的静默让她愤怒。因此不得不放弃制伏这古怪的人。她认为他心神不定的样子很滑稽,一点教养都没有。
她从房间穿过,取回自己的大衣。
“行,”昂图瓦纳这样想着,“过一会儿我就给巴坦库发电报,反正我知道他的地址。他可能在明天,最慢后天也就在巴黎了。周四给她拍X光,为了防止意外,要请老师来诊断。周六就给她裹上石膏。”
于盖特在扶椅上坐着,安静地戴上手套。巴坦库太太裹上毛皮大衣,站在镜子前整理锦鸡皮做成的瓦尔基式帽子,她用讽刺的语气问:
“医生,就这样结束了?不用开方子吗?这回有什么要嘱咐的?您同意她和玛丽小姐一道坐在便捷的二轮马车上去打猎吗?”
6
昂图瓦纳等巴坦库太太走后,再次回到了诊室,把客厅的门推开。
吕梅尔迈着紧急的步伐走进来,仿佛一个连一分钟都不能浪费的大忙人。
“很抱歉,让您等了那么长时间。”昂图瓦纳满怀歉意地说。
客人做了个不碍事的手势,亲热地伸出双手,似乎在说:“我在这里,只是个病人而已。”
他身穿一件绸面做的黑色礼服,手里还拿着高筒礼帽。他利索的派头,和这考究的穿着非常相配。
“哎呀呀!”昂图瓦纳高兴地说道,“您肯定是从总统府那儿过来的吧?”
吕梅尔愉快地笑了,说:
“亲爱的,不是总统府。我是从塞尔维亚大使馆过来的,那里刚刚为德雅尼洛茨基一行的到来举行了午宴,他们是这周才到的巴黎。除此之外,我一会儿还得忙一些事:部长派我去恭候伊丽莎白王后,王后一时兴起,想在五点半的时候参观菊花展。还好我熟悉她。她是个简朴实在的人,相当有趣。她喜欢花卉,憎恨外交礼节。我只需要讲几句简单的欢迎辞,不用太正式。”
他心有所想地笑了笑。昂图瓦纳觉得他可能是在回味要说的欢迎辞,恰到好处,优雅恭敬。
吕梅尔已经四十多岁了,脑袋和狮子头一样,金黄色的鬣毛梳向后边,分布在微胖的罗马式脸型四周。胡子微微朝上翘起,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蓝色深邃的眼珠子总是不停地转动。有时候,昂图瓦纳会想:“要是没有了那副胡子,从侧面看去,这家伙跟绵羊一样。”
“亲爱的,这午宴啊!”他停了一会儿,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有二十到二十五位客人,全是当官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中可能会有两三个比较聪明的,这非常恐怖……不过我确信自己办了些有用的事情。部长可不知道其中的缘故。我害怕他那种狗咬骨头的作风会破坏我的事情……”他用词具体且含义丰富,加上挖苦的笑容,每句话都妙趣横生,然而几乎所有的话都没有什么变化。
“抱歉,我现在要草拟一份紧急电报,”昂图瓦纳说着,朝桌子走去,“当然,您可以继续说,我在听。今天参加了塞尔维亚人的聚餐后,您有什么感觉?”
吕梅尔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题,接着心不在焉地说下去。昂图瓦纳心想:“只要他开始说话,简直就不像个大忙人……”他动手草拟发给巴坦库的电报,几句零碎的话语传到耳边:
“……自德国骚乱以来……他们在莱比锡,造了一座纪念一八一三年事件的纪念碑……大肆宣扬启动仪式!……所有借口都让他们用了……亲爱的,就要到来!再等个两三年……就要到来!”
“什么要到来?是战争吗?”昂图瓦纳抬起头问了一句。
他好奇地盯着吕梅尔。
“是的,是战争。”吕梅尔神情肃穆,说道,“现在的局势正向战争笔直前进。”
他总喜欢说短时间内,欧洲大陆会爆发战争。有时候,他几乎是在希望战争的到来。正在这时,他继续说道:“战争一开始,就可以大有作为了。”这句话含义模糊,能解释为:上战场厮杀。不过,昂图瓦纳斩钉截铁地认为:夺权掌位。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