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诊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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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梅尔走到桌子旁边,朝昂图瓦纳弯下身,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说道:
“您有没有察觉到奥地利的形势变化?”
“嗯……确实,我是个外行。”
“蒂查[1]现在自命为贝尔彻托德[2]的接班人。一九一〇年的时候,我见过这个蒂查,他可是个奋不顾身的冒失鬼。这一点在他任匈牙利议长时就被证明了。您有没有看过他公然挑战俄国的那篇演说?”
昂图瓦纳拟好了电报稿,站起来说道:
“没有。当我达到能阅读报纸的年龄时,我看到的奥地利饰演的都是小孩子角色。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做出什么突出的事。”
“那是由于德国从中作梗。不过,也正是这样,因为德国在一个月以来事态的变化,奥地利的态度更加令人担忧。然而,公众对此还存在质疑。”
昂图瓦纳一下子觉得有趣,说道:“您说得再详细些。”
吕梅尔朝挂钟瞥了一眼,挺直了身子:
“我无法跟您说,虽然德国和奥地利表面上成了盟友,两个国家的统治者的演说都非常华丽,不过,六七年来两个国家的关系……”
“没错,这对我们来说,难道不是和平的保障吗?”
“微乎其微的保障,甚至曾经只有这个保障。”
“曾经?”
吕梅尔非常严肃地点点头。
“形势正在变化……”他盯着昂图瓦纳,似乎在思索应该讲到哪部分。跟着,嘴里又挤出一句,“可能是我们的失误。”
“是我们的失误吗?”
“天啊,没错。这些说起来相当棘手。倘若我这么跟您说,欧洲见识最广的人认为我们内心好战,您会有什么想法?”
“我们内心好战?简直是个笑话。”
“亲爱的,法国人是不爱出门的。法国人几乎想象不了,从外面去看它的好战政策可能会引起哪种后果……所以,法、英、俄三国之间日益友好,它们最新签订的军事协议,两年间私下谋划的所有外交活动,无论合不合理,都开始让柏林方面担忧。德国面对它严谨称作三国协约[3]的威胁,猛然察觉它好像处在孤立境地。它明白,现在的意大利仅仅是在理论上参与了三国同盟[4]。德国只剩下奥地利了。因此,在这几周时间里,德国亟须巩固各种友好关系。就算是做出巨大让步,或者改变方向也决不吝啬。您理解吗?所以,德国的态度一下子发生了转变,接受了奥地利关于巴尔干半岛的政策,简直是在鼓励奥地利,那就只差一步了。听说,这一步也已经跨出去了。然而奥地利似乎也觉得风向发生了转变,立刻抓住时机,就像您了解的一样,叫声越响亮,事情的发展态势就越严重。所以,德国甘愿与奥地利的大胆行为达成共识,这就随时令这种大胆行为产生举足轻重的作用。整个欧洲大陆不知不觉地被拖进巴尔干半岛的纷争之中!……此刻您应该可以理解,虽然人们只知道一点点情况,就非常消沉,起码是心神不宁的原因了吧?”
昂图瓦纳什么也没有说,半信半疑。他非常清楚,外交政策专家一直以来都会预想发生冲突是避免不了的。昂图瓦纳按响门铃唤来在门口站着的莱翁,他要等仆人进来,然后去干正事。他以一种苛刻的眼神盯着吕梅尔,可吕梅尔依然陶醉在那个话题里,把时间忘得一干二净,得意地在壁炉跟前走来走去。
吕梅尔的父亲曾经是个参议员,和蒂博先生是朋友。(只是他死得有点早,来不及看见儿子在共和政府中的步步高升。)之前,昂图瓦纳曾多次见到吕梅尔。但说真的,最近这周里他和吕栂尔的交往才变得频繁。每与他见一次,昂图瓦纳对他庄严的看法就变得更加确定。他注意到,这种有影响力的人物虽然能说会道,崇高稳重,温文尔雅,并且对国家大事非常关心,可总时不时地显露出庸俗的嘴脸,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个人野心。很明显,野心可是吕梅尔唯一可以具备的激烈情感。昂图瓦纳甚至觉得他那种野心和他的自身能力不相符,他觉得他能力不强,教养普通,没有胆量,又变化无常。所有这一切都灵活地被未来的伟人风范给隐藏了。
莱翁走进来把电报拿走了。昂图瓦纳思索着:“停止谈论政治和心理学吧。”同时转向还在夸夸其谈的人,说道:
“情况如何?还是原来那样吗?”
吕梅尔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
在上周初的晚上,大概九点的样子,昂图瓦纳看见吕梅尔脸色苍白地走进他的诊室。前天夜里,他发现自己患上一种病,他不乐意跟常常帮自己看病的医生说,也不乐意向一个不熟悉的医生求助。他是这么说的:“亲爱的,由于您是了解我的人。我是个已婚人士,同时还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要保护好私生活和公共活动,避免别人抓住什么把柄,用来威胁……”这时,他突然记起蒂博的儿子是位医生,就请求昂图瓦纳帮他医治。昂图瓦纳让他去找专家,但他不答应。昂图瓦纳任何时候都做好施展医术的准备,同时,对接近这位政治家也比较感兴趣,就答应了下来。
“真的一点起色也没有吗?”
吕梅尔可怜兮兮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这位爱说话的人在谈到自己的病时总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也不想坦白他时常疼痛难忍。离现在没多大一会儿,也就是外交午宴后,他迫不得已结束了紧要的会谈,急匆匆地走出吸烟室,因为确实痛得厉害。
昂图瓦纳想了想,坚决地说道:
“既然如此,我给你用硝酸盐试试看……”
昂图瓦纳把“实验室”推开,好让沉默不语的吕梅尔进去。接着,他转身背对吕梅尔调配药水,倒进用来打可卡因的注射器。他转身面对病人,吕梅尔已经把直挺挺的礼服脱了下来,假领和长裤也都去掉了,现在的他俨然是个不幸的病人,疼痛不止、惴惴不安、低声下气。他正在把弄脏的内裤难为情地解开。
可他并没有心甘情愿地妥协。当昂图瓦纳朝他走来时,他把头稍稍地往上抬了抬,尽量摆出一丁点的轻松自如和笑容。事实上,他痛得难受,并且是各式各样的痛。这简直是一种倒了霉运的痛苦,因为眼前这般粗俗的景象,他不能完整地褪下假面具,又没有办法跟所有人坦白:这样荒谬滑稽的事情不但令他的肉体痛苦,同时还添了一层不幸——那就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唉!他可以跟谁去说这一切呢?他一个朋友也没有。十年之间,政治迫使他生活在逢场作戏和相互怀疑的壁垒之间。一种真正理解他的爱也没有。不是的,有一种,就是他妻子的爱。妻子是他仅有的朋友,了解他、爱他。他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就是妻子——可正是因为这样,他必须得忧心忡忡地向她隐瞒这丢脸的艳遇。
肉体的疼痛阻止了他继续想下去的念头。可卡因的效果开始显现了。吕梅尔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没过多久,虽然已经打了止痛剂,他咬紧牙关,握紧拳头,最终还是叫出声来。剧烈燃烧的药物让他发出临产妇女的呻吟。他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圆滚滚的眼泪。
昂图瓦纳同情地说道:
“我的朋友,大胆一些,快注射完了……我知道会很疼,但没有其他方法了。不会拖延太长时间的。平静下来,我给你再打点可卡因……”
吕梅尔听不见医生的话,他摊开躺在手术台上,在冷漠的反射镜之下,伸缩的双腿伸开又缩紧,简直和一只被解剖的青蛙一样。
昂图瓦纳终于缓和了他剧烈的疼痛,说:
“现在还差一刻就到五点,您打算几点走?”
“五点……我五点得走,”不幸的患者嘟囔道,“我的汽车……汽车……就在下面。”
昂图瓦纳给了他一个友善的、鼓励的笑容,不过这笑容里还隐藏着耻笑。他不禁想起受过严格训练的司机戴着三色帽徽的标志,在座位上不动声色地等候部长代表先生。接着,再过一个小时,在花卉展览会的帐篷下面,铺上了红地毯,这个现在跟一个换尿布的婴儿一样手脚乱动的吕梅尔,已经换上了礼服,胡子下面挂着隐隐约约的笑容,俨然是个漂亮的绅士,欢迎娇小迷人的伊丽莎白王后……然而,这些想法一闪就过了,没过多久,医生的眼里就剩下一个病人,或许病人都不是,仅仅是个病例而已。或者比病例还低下,仅仅是个化学作用、黏膜上的腐蚀剂发生了作用,是他有意引发的,他对它负责。他的思想观察着它的必然发展。
莱翁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三下,昂图瓦纳一下子回到现实世界。他突然想起:“一定是吉丝来了。”于是将医疗用具一股脑儿扔进消毒蒸锅的托盘之中。此时,他急切地想弃吕梅尔而去。不过,由于他习惯了忠于职守,便静心地等待病人的疼痛再缓和一些。
“您就待在这儿歇歇吧,”他走出去的时候说道,“我暂时用不着这个房间。五点差十分的时候,我会过来叫您的。”
7
莱翁跟吉丝说:
“小姐,请您在‘这边’稍等……”
“这边”指的是雅克之前的房间。夜已经深了,房间里黑乎乎、静悄悄的,宛如地窖。吉丝迈进门槛的时候,心跳得厉害。为了控制内心的恐惧,她像平时一样开始祷告,呼唤从未抛弃人的上帝。接着,她在沙发床上随意地坐着。这么多年来,她曾经和雅克坐在这里聊过很多次。不知道是从客厅还是从街上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吉丝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如今,就连这样一点小事情,都能让她流眼泪。还好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一定要去找个医生来看看,不过不是昂图瓦纳。她身子向来很弱,又瘦了很多。肯定是因为失眠。她才十九岁,这样的情况非常不好……突然间,她回想起自己十九年来不寻常的生活经历,在两个老人身边度过了长长的童年时光,后来,快十六岁的时候,这郁闷的烦恼,加上沉重的秘密,非常复杂!
莱翁走进来,打开了灯。吉丝没敢告诉他,她喜欢昏暗笼罩在四周的感觉。开灯以后,她把每一件家具和小摆设都认得清清楚楚。她知道,昂图瓦纳因为手足情义,一般都不会挪动这些东西的位置。不过,他要在这里吃饭,所有物件也就慢慢发生了位移,用处也发生了转变。所用东西都和原来不同了,桌子放到了房子中间,原先的书桌也改变了用途,上面放着面包篮和水果盘。连书柜都……以前,这些绿色的窗帘一直都没有拉开过,可现在,其中一块窗帘被稍稍地撩上去了。吉丝往前弯了一下腰,看见闪闪发光的餐具。莱翁几乎把书都摆到书柜的最顶层了……倘若不幸的雅克见到自己的书柜变成了餐柜,会不会气愤?
雅克……吉丝不承认他已经过世。假如雅克一下子站在门口,她一点也不会诧异。她简直时时刻刻都在期盼着他站在自己的面前。这三年来,她跟着了魔似的等着,如痴如醉,既亢奋又虚弱。
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东西,记忆在她脑海里浮现。她没有勇气站直,甚至呼吸都是轻微的,担心吹散了空气,打破这美好的宁静。壁炉上放着昂图瓦纳的一张照片,吉丝的眼睛盯着那里。想起了昂图瓦纳将这张照片给雅克的同一天,也给了老小姐一张,如今就放在楼上。她对曾经的昂图瓦纳充满好感,把他当作哥哥一样热爱。三年的痛苦挣扎中,他给了她强有力的支持。雅克出走之后,她常常来到楼下昂图瓦纳的家里,共同说起那不辞而别的人。很多次,她几乎要告诉昂图瓦纳自己的秘密。然而,现在所有的东西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们两个人之间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她就记得,在她准备去伦敦的前一夜那短暂的离别里,昂图瓦纳在分别的时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当时他跟她说过的话已经模糊不清。但她似乎察觉到他已经不再跟大哥哥那样爱护她,他想念她的方式和以前不同了。难道是这样吗?可能只是她瞎想罢了。不对,昂图瓦纳写给她的信件里,措辞含糊,太过温柔却欲言又止的样子,已经使她找不回刚开始几年的平静情感了。因此,她从国外回来后,一直躲着他。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她没有和他单独见过面。今天,他叫她来做什么呢?
她听见昂图瓦纳急促且清晰的脚步声时,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走进来,停在那儿微笑。他的脸似乎有点倦怠,不过眉头很放松,目光有神,看上去非常高兴。吉丝不知要干什么,连忙调整状态。昂图瓦纳只要出现,旺盛的生命力就散布在他四周。
“尼格莆特,你好!”他笑着说。(这个绰号是在很久之前,蒂博先生心情不错的时候取的。当时,韦兹小姐迫于无奈收养了这个父母双亡的侄女,才把模样跟野人似的马尔加什的混血女人的女儿接来,在富裕的蒂博先生家里安顿好。)
吉丝为了避免尴尬,问他:
“今天看病的人多吗?”
“医生就是这样的嘛!”昂图瓦纳高兴地说,“你是想去诊室呢,还是就坐在这里?”她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经在她身旁坐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们已经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了……你的围巾挺好看的……把你的手伸过来……”他肆意地握住吉丝的手,吉丝便由着他。他把她的手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说道:“你这小手比以前轻多了……”吉丝尽量露出一个淡定的笑容,昂图瓦纳瞧见了她褐色面颊上的两个小酒窝。她没有把手抽回去,不过,昂图瓦纳觉得她动作有些僵硬,似乎想向后退。昂图瓦纳简直想这样说:“自从你回国之后,对人总是那么冷漠。”他临时换了主意,眉头皱着,沉默下来。
“你爸爸的腿痛得厉害,他想躺回去。”她喃喃地说。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