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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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什么奇怪、强硬的理由,他还苟活在这摇晃脆弱的小船中?梅奈斯特雷尔早就跳水了。因为湖面的风暴非常猛烈地摇晃着他们的小船。太阳像是融化了的铅一样烘烤着。雅克拼了命地想要避开这种灼热。他努力想要挪动自己的肩膀,微微张开的双眼马上又闭上了。这亮光让他的眼睛很痛苦。他无比难受,船上有尖刻的石头划开了他的皮肤,他想喊梅奈斯特雷尔,可是他的嘴巴里面有块燃烧的煤块灼烧着他的舌头。猛然一下冲撞,他感到疼痛直达神经末梢。小小的船体被猛然到达的波浪卷起来估计是撞到了码头上。他睁开双眼。“喂,受伤的小子,你想不想喝水?”是一个士兵在说话。这张脸很陌生,像是乡村教堂神父的脸。身边混杂着各种粗鲁低沉的声音,他十分痛苦,他受伤了,可能是因为飞机失事了。想喝水,感觉到铁做的杯子碰到了他的嘴角立马引起一阵火燎火烧的痛苦。“兄弟,他们的步枪不算什么,可是,他们有机关枪,这些德国人去哪里都有配给!”“我们也会有机关枪的,就只等着被制造出来了!”
喝水。虽然他现在就在太阳下面,全身都汗湿了,但是他依旧在发抖。他的牙齿磕磕碰碰撞到金属,他的嘴巴只能张开一条小缝。他贪心地喝了一口,咽了下去,有些水顺着下巴流了出来。他想伸出一只手,但他的手被手铐牢牢地铐住固定在了担架上。他还没有喝够,可是端着水杯的手离开了。猛地,他想起了全部的事情,传单、梅奈斯特雷尔焦黑的手、飞机、燃烧。他紧闭双眼,阳光灰尘与汗水和眼泪混到一起刺激着他的眼睛,想喝水。他十分痛苦,对于人物事情都不在乎了,除了他正承受着的痛苦。但是,身边的嘈杂声让他又睁开双眼。
周围的士兵衣衫褴褛,露出了脖子,汗水黏在头发上,晃来晃去,叫喊说话,相互打着招呼。他就躺在草丛中的担架上,紧靠着挤满人的路边,吱吱呀呀响着的车辆被骡子拉着,陆续从他身边路过,掀起阵阵灰尘。在两米开外的路边,士兵们在那里边喝水边说话,他们在阳光中把军用的水壶举起来,一把把枪,一堆堆背囊,并排放着,在路边一眼看不到尽头。士兵们一堆堆地仰倒在小山坡上面,争执不休,手舞足蹈,抽着烟。用手挡着阳光疲惫地在太阳下面倒下就睡。在壕沟里面有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士兵包着胳膊躺着,睁大双眼看着空中,叼着一个草根。水。想喝水。他很难受,身体的各个位置,嘴巴、双腿、后背,因为发烧而引起的颤抖掠过后背,次次都让他忍不住呻吟,这个时候已经不像飞机刚失事那时候了,烧伤让他全身都承受着巨大的疼痛。人们被逼无奈照顾着他,为他处理了伤口。猛然间,一个想法困住了他,他的双腿被人们切掉了。
现在还能怎么样呢?但是,截肢的念头让他很困扰,他的两条腿。他已经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皮带把他绑在了担架上,他用力抬起脑袋刚够看到他满是血的两只手还有从剪断的裤子中伸出的双腿,他的腿?还是完整的。好好的?两腿被绷带缠满,从踝骨到膝盖,绑腿的木板肯定是从旧箱子上拆下来的,因为有一块上面还能清楚地看到黑色的字体。易碎物品。他失去了力气躺下来。
周围全都是说话的声音。男人,士兵,打仗,他们在说:“一个龙骑兵说,队伍在那边集中。”“只要跟着队伍走,到了驻扎地你就知道了。”“你们来自哪里?”“谁晓得是哪里?在那边。你们来自哪里?”“我们也一样的,你知道啊,从周五开始,到处都是我们的士兵!”“好啊,可是我们呢?”“我们?老兄,这是显而易见的,从战争开始,从七日周五开始,已经过去三天了。但是,总之我们睡觉的时间连六个小时都没有,是吧,马雅尔?并且没有东西吃,周六,就只有一点点东西,还有晚上的时候,自从到了这个乱糟糟的地方,供应就断开了!在村里找到一点吃的,总算解决了一下问题。”稍微过去一点一个声音很气恼:“我说,还不算完!”“可是我呢?我跟你说一切都完了。是不是,沙博?一切都完了,如果要反击的话,会全部完蛋的!”
最难受的可能就是嘴巴了,让他难以喝水、说话、咽下口水,甚至难以呼吸。他小心地想活动一下舌头,在口腔深处,那里有一股存在了很长时间的汽油味和焦糊味。
“还有啊,你知道的,到达卡尔斯帕希前面的时候,每天晚上外面都是戒备森严。”
他的嘴巴受伤了,红肿,伤口很大,他的脸被飞机的残片击中了,也可能是掉落下来的时候打坏了下巴,可是,他的嘴巴里面很疼,他的大脑在运转着:“我自己用牙齿咬坏了舌头。”他最后这样想到,这样集中的思考让他十分疲惫。他再次闭上双眼,昏昏欲睡。在闭上的双眼之前,好像有火苗在跳动一样。他的双腿不断发出剧痛,他低低地呻吟着,再次昏迷过去。一切都暂时被遗忘了。
“全身都烧伤了,腿也断了,奸细。”
他张开双眼,看到的还是靴子和绑腿。
士兵靠近担架,他们身边围了一堆人。“好像是飞机。”“飞机?布里卡尔看到了。”“布里卡尔?”“不是!布里卡尔,第五兵团的那个大个子的士官。”“他们的机体全都毁掉了!”“有一架不见了。”“他受伤了,他挺幸运的。虽然腿坏了,不过还有救。”这个声音他很熟悉,转过头看去,说话和看着他的人是个老兵了,长相很像乡村教堂的神父。他眼珠发白,秃着头,正是喂他水喝的人。“好了。”另外一个人,个子小小的,黑头发褐色皮肤,很壮实,科西嘉人一样的脑袋,眼睛很像覆盆子,他大叫一声说:“队长,你听说了吗?马茹拉说,摔伤的话还有得救,但是活不了太久了!”士兵队长嘲笑地说:“活不了太久?不。帕奥里说对了,活不了太久!”这个人很魁梧,袖子上的肩章是新的。他的胡子很浓密,只有两团肉色的脸颊露出来。“那样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毁掉呢?”一个人问。队长不开心地回过头,他用严肃的声音说着:“我们听从命令。”士兵班长放声大笑:“就像我们这样的!我们已经用了两天的时间等命令了!”“还等着吃饭呢!”“乱糟糟的!”“我看,连通讯士兵都不见了。上校。”一阵笛声让他们中断了讲话。“拿上枪,整队出发!”“背上背包!队站好,背上背包!”
雅克的四周现在吵吵闹闹乱哄哄的。队伍再次前进,雅克掉进了黑色的洞窟里面,水浪拍打着船体,更大的波浪托起了船体,摇晃着船体,让它脱离了掌控。“靠右!”“发生了什么事?”“靠右。”晃动让他睁开双眼。他的眼前是抬着担架的士兵的后背。
队伍在环绕前进,队伍断开,避过一头死了的骡子,这头骡子尸体鼓胀着,大肚朝天,被丢弃在路面上。人们嗅到臭气都直吐口水,不断驱赶着苍蝇。之后人马又重新集合,跌跌撞撞地前进,被铁钉钉过的鞋底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踩着。
什么时间了?太阳正在头顶,晒在他的脸上,他很痛苦,有可能十点或者十一点了?将自己送去哪里呢?灰尘让人难以看见几米开外的东西。左边,团队的车马一直在刺鼻的灰尘和烟尘中慢慢地前进。道路两遍冒着烟,发出了粪土的臭味和皮革、羊毛以及汗臭的味道,他无比地痛苦。特别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无力思考,无力摆脱现在的状态,烟尘呛着咽喉,干咳,发烧,舌头流着血让口腔干燥,他在这无休止的前进和嘈杂声中沦陷,孤孤单单的,与生死一切都没有联系。在不再做噩梦以及不再失去意识的珍贵的清醒时刻,他一直在心中反复说着:“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队伍时不时地挤到担架边,他看不到外面的东西,只能看见一些身体和枪口摇晃着,以及他与天空之间流动的气息,他就像在充满风声的森林中前进一样,他目光呆滞但是执着地看着前面一个鼓囊囊的正在晃动的背包,看着一个被蓝色的布包着依旧还是发着光的军用水壶。很多士兵都将背包的带子解开,让背上的东西滑到腰部,肩膀垮下去,脸上混着汗和泥土。雅克有时候发现,有些人看自己的眼光是斜着的,有时候注意力很集中,有时候又是散漫的、模糊的,都是些让人头晕目眩的表情。他们前进,笔直地前进,身体相互挨近,不看也不说话,摇摇摆摆的,但是很执着地跟在队伍后面,这样的话才可以逃命,在这条路上他们的力气就像石磨一样磨掉了。旁边,一个瘦弱高大的士兵,侧脸的线条看起来很清楚,戴着护士的臂章,步伐沉重,抬起头,凝神屏息如祈祷一般。在担架的一边,一个士兵很矮小,小心地迈着步子跌跌撞撞的。雅克呆滞的目光跟不上步伐,膝盖不住扭动的瘸腿。有时候队伍乱开来,拉下一点的距离,这个时候,雅克就能看到花草树木和农场篱笆,还有洒满阳光的田野。是真的吗?之前在马路边上,看到了一个农家小院,泥巴糊成的粮仓,窗子紧闭着的灰房子,有母鸡在粪堆里啄食,粪土的臭气直冲鼻孔。他全身都是麻木的,任人摆布,眼睛好像一直都闭合着。前进突然停止了,之后,士兵们都气喘吁吁地开始奔跑,填补空当,不让车辆趁机插入。“真是看不进去了!为什么全部人都挤在一起?”“我的兄弟,哪里都是这样的!每条路上都是车马!你想啊,全部人都在撤退呢!”“全部?看起来是第七军了!”“哎,你是要到哪里去?”“你发疯啦?”“嘿嘿,是本地的护卫军啊!”有个士兵反方向奔跑,然后穿过马路跑向东方,那是敌人的方向。他对其他人的呼喊没有任何表示,依旧在车马中穿梭。他已经不再年轻,胡子都灰白了还被灰尘布满。他不拿枪,也没有行囊,只穿了一件褐色的灯芯绒布料的长裤,军大衣也是褐色的,身体两边挂了一些东西,晃悠着,有水壶、子弹夹。“我说。老爹,你到哪里去啊?”他躲开了伸过来的手臂,表情十分紧张,眼神很执着地露着粗野的光芒,他的嘴巴在蠕动,像是在和幽灵说话一样。“你是回家乡吗?兄弟?”“祝你平安!”“给我寄信啊!”这个人头也不回,直直地向前跑去,爬上石堆,翻过壕沟,避开农场边上的灌木,然后不见了身影。
“看啊,有船!”“在大马路上?”“说什么?”“一队的架桥的人逃跑了!”“他们把纵队切断了。”“在哪里?”“是真的!看啊!轮船!真是太奇怪了!”“哎,你说啊,约瑟夫,不得不相信,这次不再闯莱茵河!”“前行!”“向前进!”纵队行动起来,又继续前进。
前进了一百多米之后又停留下来。“又发生什么事了?”这一次,总是停下来不动。马路从一条条铁路中穿过,一长趟的火车在铁路上奔跑,前面的火车头的锅炉烧得很旺,“咣当咣当”地慢慢跑着。两个士兵把担架放到地面。“队长,不得不相信情况不太好了:他们在把东西往后撤!”马茹拉笑着说。队长看着火车,擦擦脸上的汗水,默默地不说话。“呵!”小科西嘉人喃喃地说:“队长,自从有人向后逃,马茹拉就很开心!”“马茹拉。”第三个士兵,独自在一堆石头上面坐着,吃着小面包,有像公牛一样粗壮的脖子,像运动员一样壮实的身体的人说:“前几天看到带枪骑兵之后,他心里总是不太舒服。”马茹拉脸一下子变红。他鼻子很大,眼睛又大又灰又很犹豫总是回避人,但是目光却很刚毅,他的额角流露着执着,他长了一张很会计较的农民的脸孔,他默默地看着他的队长,然后说:“我可以毫不愧疚地说,队长,我一点都不喜欢战争,我不像科西嘉人,我一直都不喜欢舞刀耍枪!”
队长没有听这些话,他向右边转身。车轮的声音中掺杂着一阵轻微的鼓声。一队士兵顺着马路向前飞奔。“巡逻的?”“不是的,他们来自参谋部。”“难道是有命令下达?”“躲开,神啊!”骑马的人群中有个人是连长,身后跟着两位士官以及几个士兵。车辆和人群中间有马穿梭,绕过担架,走过了马路,到另外一边会合,然后往四面八方的田野散去。“这些人太幸运了!”“看你说的,估计是他们接到了命令要为我们断后,拼死阻止他们向我们袭来!”
担架周围的军人们都在议论。在缺少扣子的军服中,在汗湿了的胸膛前,用作记下死者名字的名牌上都系着黑色缎带。这些人多少岁了?一个个脸上全是泥土,年迈不堪。“你。有没有水?”“都喝完了,一点都没有了!”“我跟你讲,七日晚上我们看到了一架柏林的飞机。它飞过森林。”“我们没有撤退?没有撤退?这可如何是好?”“别撤退,有位联系员听说参谋部的长官跟士兵说明情况了,我们没有撤退!”“你们听到了吗?他告诉我们别撤退!”“别撤退!这就是想要反抗而想到的对策吧。真是好办法。我们会困住那些人的。”“怎么困住?”“用钳子啊!你问下长官。你明白什么是用钳子困住吗?是指让敌人深入内部,你懂吗?然后,将钳子突然夹住,敌人就会惨败。”“是德国的战斗机!”“在哪里?”“那里。”“哪里?”“就在麦堆上面。”“是德国的战斗机。”“出发。”“长官,是德国的战斗机。”“出发,那只是卡车。是火车的末端。”“你怎么会觉得那是德国的战斗机呢?”“事实如此啊,有人朝它开炮啊,看!”很多散碎的球星碎片出现在两点四周,接着被风吹散。“站好队!出发!”末尾的几节车厢在铁路上缓缓前进,岔路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