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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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扑面而来,争相挤入雅克的鼻孔与嘴巴里,使得雅克如同沉溺在水中那般呼吸困难。而且,雅克不觉得他在前进。他摇摇晃晃,停停走走,就像在两节车厢中艰难地行走一样。雅克戴着护耳,但是似乎毫无效果,飞机的轰鸣声依旧如在耳畔。飞机在高地上盘旋一阵后,就离开了,雅克都没注意到。在他的四周,弥漫着飞机释放的团状尾气。雅克睁大双眼,然而,他的目光,甚至是思绪都湮没在这片烟气中。雅克很快便呼吸顺畅了,但是,噪声如同锤子一般,敲打着他的脑袋,脑袋都麻了,又像放电一样,刺疼着他的四肢,雅克好久才适应了。渐渐地,他的脑子清醒过来,再次收集起图像与信息来。不,这一回,是真的。雅克上身系在椅子上,双腿被四周的纸挤着,动也不能动。雅克挺起身来,前方,在一片浓雾里,看见一个人影,双肩、飞行帽和宽阔的机翼,如同皮影戏里的人物。那是飞行员。雅克激动了。飞机开始滑行了,它飞起来了!雅克吼叫起来,这是喜悦的呼喊。但是,它很快消失在轰鸣声中,梅奈斯特雷尔纹丝未动。
雅克伸出头去,劲风拍打着他,风声在他的耳边发出呼啸声。向远望去,是一幅灰暗、变动着的壁画,它平铺在天中。从远处、高处看去,它就是一幅渐变的、分裂的、涂着石膏的壁画,还有几点淡斑。不,这不是壁画,而是一张地形图,绘画着一片陌生国土的地图,大片的土地等待开发。雅克此时有个惊人的想法:普拉特内与卡佩尔依旧在地上过着爬虫类的生活。雅克感觉一阵头晕,于是坐回座位,闭上了双眼。忽然,他想起了他的童年,还有他的父亲,昂图瓦纳,以及吉丝、达尼埃尔。紧接着,是温柔的贞妮,穿着网球服,站在拉菲特别墅区的公园里。但是这些最后都消失了。雅克睁开双眼。原来梅奈斯特雷尔还在他的前面,弯着背,戴着厚重的飞行帽。是的,这些都是真实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是如何实现的,雅克都有点记不清了。自他跑上高地铺着白布起,他遵从着本能,匍匐在地,感觉魔鬼在头顶盘旋着。从那时到现在,雅克像失忆一般,只是模糊地记得几个片段:在微亮的晨光、晃动的人影。雅克尽力地回想着,突然便记起来了:从天而降的飞机,如同天籁般的嗓音,如天使般的人物。梅奈斯特雷尔伸出了他那戴着皮套子的脑袋,喊道:“快装货!”雅克似乎看到卡佩尔他们奔跑在高地上,搬运着帆布袋。雅克又记起一点,他提着油桶,跑到梅奈斯特雷尔那里。此时,飞行员正照着机舱,用扳手拧着一颗螺栓,飞行员扭过头来,对雅克说道:“有些接触不良,快找机械师来!”
“他已经走了。”
因此,梅奈斯特雷尔什么也没说,钻回机座。但是,雅克又是怎么上去的呢?飞行帽谁给的?谁帮他戴的?
飞机在起飞吗?它的轰隆声似乎越来越远,整个机身就像固定物,悬挂在金光中。
雅克转过身来,太阳就在他的背后,还是刚升的朝阳呢。如此的话,飞机是在向西北方向飞行?雅克再次挺起身去看窗外。真是神奇啊!雾已经变得稀薄。此时,飞机的下方,正是雅克近几日拼命研究的军事地图。这幅地图,是那么地宽广,阔达,绚烂,生机勃勃!
雅克又是激动又是诧异,还将下巴抵在边框上,观赏着这陌生的土地。土地上那条白色河流就像弯弯曲曲的小道,将景色划分为两半。是峡谷吗?难道是伊尔峡谷?在这条时不时被白雾遮盖的弯弯曲曲的银河之中,还有一条小河。河的右岸好像有条白线,是公路吗?难道是阿尔萨斯的公路?那纠结在一块的条条状状,或许是其他交错的公路吧,在平坦开阔的绿色平原上,显得那么清楚。地上还有一道黑线,就如直线般笔直,起先还没看见。是铁路吗?雅克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观赏中。此时,他将峡谷两侧的山峰看得清清楚楚。它们的四周环绕着浓厚的云雾,随风而动,风起云涌,有时还露出一大片空地。那点点暗绿,就是葱茏的树木吧,在那边,刚有什么东西露出云缝,是城市吗?一个城市,顺山势而建,层次分明,从飞机上看,是那么地小,被朝阳晒得金闪闪的,那里,生机勃勃。
飞机稍微向后倾去。雅克便觉得飞机升高了,稳稳地、轻巧地上升着。现在,他对轰轰的马达声已经适应了,甚至变成他的必需品了,缺不得。雅克沉浸在其中,深深陶醉。这马达声似乎成了表达雅克激动之情的交响乐,强有力的音阶用响亮的语言述说着此时的神奇,欢快地歌唱着将他送到目的地。雅克已经不需要做斗争、做选择了,就是愿望也不重要了。他解脱了!疾飞而过的风,高空清冽的气流,对成功的执念,这些都使得雅克的血液流动得更快,心脏跳动得更有力,也更有节奏。而这跳动,似乎是雅克的身体同此时的胜利进行的亲密合作。
梅奈斯特雷尔心情十分激动。
刚刚,他的身体向前靠着,或者是想要看下地图?又或者是想要更加完美地依照要求来行动?雅克心情愉快地看着同伴的动作。他喊着:“哎!”但是噪声与距离让两人无法进行交谈。
梅奈斯特雷尔又活动一下身体,然后向前靠过去,弯下腰他背部面对下方,安静了一会儿。雅克奇怪地看着他。他没有注意飞行员做了什么,但是从他肩膀短暂的抖动来看,他估计是在用力,在工作,或者是在用长扳手,他依稀记得在高台时,在梅奈斯特雷尔手里见到过。
看起来一切都还好:飞行员有娴熟的飞机驾驶技能。
突然之间,空气中产生了一阵震动。发生什么事情了?雅克很奇怪,用眼睛逡巡着周围的环境。他花了一点时间搞清楚了:这种震动,还有突然发生的气流,不过就是突然出现的沉寂,完完全全带有宗教气息的沉寂,属于星河的沉寂,忽然之间替代了马达轰鸣声的沉寂。为什么油气供应被切断了?
梅奈斯特雷尔将身体直立,甚至他可能是站起来了,他的身体将飞机的前半部分遮挡住。
正注视着四处的雅克眼睛没有离开这坚定不动的后背。真让人气愤,没有办法交谈!
飞机也好像被目前的沉寂惊呆了一样,慢慢地发生几下颠簸,然后继续按直线飞行,在天空中发出弓箭一般的声音呼啸着前进。水平飞?俯冲飞?怎么会这样操纵飞机?梅奈斯特雷尔是因为害怕飞机的声音会使他们暴露吗?他想要降到地面?他们已经靠近了战场?是不是等下就要撒下第一包传单了?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梅奈斯特雷尔还是那样的姿势,他只是用左手发出一道命令。雅克颤抖着,想要伸手拿到一包传单,但是他不受控制地从座位冲了出去,没办法保持平衡了。他的肋骨被皮带勒住了。发生什么了?飞机头部朝下不能平稳飞行。怎么了?是有意的?雅克的大脑中产生了一点疑惑。直觉告诉他有危险,这与他以往对梅奈斯特雷尔拥有的信奉感相违背。他的一只手抓住了机舱的边沿,努力站起来想看看外面的场景。多么让人害怕啊!一切的东西都在晃动。田地、农场、树木,不久之前还平展稳定的东西,现在都在剧烈摇晃着难以平静,像被火点燃的水彩画那样蜷曲着,靠近,接近着他,在怒吼的狂风中,带着灾难一样的速度!
他身体猛然用力,最终摆脱了皮带的束缚,甩到了身后。
被打落了!完蛋了。
不!这个时候飞机似乎像发生了奇迹一样飞起来了,甚至恢复了正常状态。梅奈斯特雷尔依旧掌控着飞机。还来得及!
飞机不受控制地滑翔片刻,然后被强烈的气流抓住,掀了起来,摇晃着,冲击着机体。飞机发出惨烈的声音,向左边倾倒。是“在翼尖上”盘旋还是准备着陆呢?雅克弓起身体,两只手抓在金属板上,但是指甲却妨碍了他的行动举动。他的眼睛里有一些影像清晰地出现:在日光下,一片树林,一块农场,他条件反射地闭上双眼。只是片刻的时间,但是被无限放大了。大脑中一片空白,心脏像是被夹在了捕兽夹中。一阵号角声冲击着他的双耳,烟火一样的火花包围住他,将他往盘旋的光亮中拉扯。钟声,钟声,用力。他想大声叫喊:“梅奈斯特雷尔。”强烈的震荡使他的下巴受伤。他整个人被撞向天空,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团泥灰一样被拍到墙上。
灼热,烈火,猎猎作响,火灾的恶臭。痛苦,蚀骨之痛侵蚀着他的双腿。他觉得整个人都要窒息了,拼命地挣扎着。他爆发出常人难有的力量想要后退,想从这里爬出去。不行!他的双脚被困在火中。他的肩膀像是被两只钢爪钉了进去,拖着他,他觉得全身都要裂开了一样,大声地吼叫起来。有人拖着他的身体从钉子上面过去,他的血肉一片模糊。
猛地,这难熬的恐怖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一切陷入黑暗和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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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说话声音传来,但是被厚厚的帘子挡住了,模糊的声音,但是依旧坚强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有人在说话,是梅奈斯特雷尔?他在叫他?他努力挣扎着,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想要从这种麻木中摆脱过来。
“您是哪里人?来自法国?来自瑞士?”
他的腰身、双腿还有膝盖被难以承受的苦痛煎熬着,像是被铁钉钉在地上一样。他的嘴巴也变成了一道伤口,他红肿的舌头使他难以呼吸。他紧闭着双眼,脑袋后靠着,左右摇动着,双肩在抽动,他想挺起身体但是失败了,带着被卡住了脖子一样的呻吟声,再次倒在了那从他身体中穿过的钉子上面。一阵汽油与床单的焦臭味儿在他的鼻喉中穿梭。他流出了口水,从他那严重受伤的嘴巴里,流出了一口血块,像是果肉一般浓厚。
“哪国人?执行的是什么任务?”
说话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嗡嗡响起,将他从麻木中唤醒。他浮动的目光从中晦暗的地方转出来,在上下眼皮之间显露了出来。他看到了树梢,天空,布满泥灰的绑腿,红色的裤子,军人。法国步兵俯下身体看着他,他们对他开枪,他就要死了。
传单在哪里?还有飞机呢?
他将头轻轻地抬起来,眼光在步兵们的双腿之间审视着飞机。在三十米开外的地方,阳光下面乱糟糟的飞机残骸像燃过的篝火那样冒着烟尘:一堆破铜破铁,上面挂着几条黑黢黢的破布。旁边,飞机的一翼破烂不堪,一端深埋地下,在草丛中耸立着,孤零零的,就像稻草人一样。传单!他就要死了啊,但是他却没有撒出一张传单,一包包的全都在那里被烧毁,永远留在了灰烬中,永远,没有人了。他抬起了脑袋,眼睛看向明亮的空中,心里对这些已经成为废墟的传单抱有极大的可惜。他实在太痛苦了,什么都顾不了了。这样的痛苦侵蚀着他的双腿,直达骨髓深处。是的,死神快一点来吧,快一点啊。
“哎,说话啊?您是不是法国人?你乘坐这架飞机是为了做什么?”声音靠近耳朵,伴随着喘气声,洪亮但不粗俗。
他再次张开了眼睛。那是一张还算年轻的面庞,因为疲倦而显得虚肿。眼睛是蓝色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戴着军帽和蓝色的帽套。身边传来其他人说话的声音,乱糟糟的:“我跟你说,他醒了。”“你告诉连长了没有?”“中尉,他或许带了证件,应该搜查一番。”“他真是太幸运了,可以死里逃生!”“军医就要来了,帕斯甘已经去找他了。”
鼻梁上架着眼镜的人单膝跪地,他的胡子并没有刮干净,脖子和下巴从他解开了风纪扣的大衣中伸出来,胸前皮袋子交叉着。
“你不会说法语吗?……BistduDeutscher?Verstehstdu?(你是德国人吗?你能听懂吗?)”
他将一只粗糙的手搭在雅克受了伤的肩膀上,雅克忍不住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中尉立马将手缩了回来。
“您难受吗?想不想喝水?”
雅克轻轻眨了下眼睛,表示想要。
“不管怎么说,他能听懂法语。”军官起身,轻轻地说。
“中尉,这人一定是奸细。”
雅克想要转过头去看这个发出尖锐声音的人。这个时候,一排士兵走开,他看到在三米远的地方,有一些黑黢黢的东西堆在一起:难以言说的、黑黑的东西,堆在草里面,只有露出的一只胳膊表明这是一个人,这只胳膊的另一端是一个乌黑的爪子,雅克的眼睛没有办法从那上面挪开:这只灵巧的手,在空气中蜷缩着。雅克的身边,说话的声音开始模糊起来。
“看啊,中尉,帕斯甘带来了军医。帕斯甘看见了一切:他还将咖啡送往哨岗。”他说。
声音渐渐远去,然后被帘子隔开。天空中的树梢也变得模糊不清。疼痛渐渐远离,在让人沮丧的疲倦中远离。传单还有梅奈斯特雷尔,都没有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