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诊断(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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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图瓦纳打断他,说了句:“把安全别针给我递过来。”他装出一副兴趣索然的样子,生怕这孩子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最后给他逗乐了。不过,他在心里暗暗想道:“这两个小孩儿,需要别人好好教育一下……”
绑好绷带,手臂再次固定在胸前。昂图瓦纳看一眼手里的表,说道:“我明天中午再过来一趟,之后,你换药就要去我家。我认为周五或者周六,你就可以继续工作了。”
“先生,感谢您……非常感谢您!”受伤的小孩儿最终挤出了这么一句。由于过分激动,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接着再次陷入沉默,样子非常滑稽,罗贝尔禁不住笑出声来。这种带着压抑和放纵的笑声,将眼前这个过分神经质的小家伙向来焦虑的情绪,一瞬间给发泄出来了。
昂图瓦纳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二十法郎,说道:
“小家伙们,这点钱给你们,好好度过这周。”
不过罗贝尔退到了后面,抬起头,皱着眉:
“您这是怎么回事?不能这样。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们有钱!”为了阻止眼前着急把钱给他们的医生,罗贝尔决定说出最后的秘密,“您知不知道我们一共攒了多少钱?好多呢!您来猜一猜……总共是一千七百法郎!没错,先生!路路,你说是不是?”猛然间,罗贝尔仿佛和戏剧里的叛徒一样,声音压得很低,“这还不是全部,倘若我的好计谋得以实现的话,赚的钱会更多。”
他两眼放光,令昂图瓦纳非常惊奇,在门口停了一小会儿。
“这个妙计……是和一个销售葡萄酒、橄榄以及食油的商贩一起干。他是事务所巴苏的兄弟。我跟您介绍一下步骤:下午的时候由法院往家的方向走——这样不会干涉其他人吧?接着,我便走进一些小酒店、食品店和杂货店,告诉他们我可以提供哪些货物。得能说会道,才做得成生意……这样算来,没等七天,我就可以把货物装进桶里送出去,四十四法郎就进口袋了!巴苏跟我讲,倘若我足够聪明……”
昂图瓦纳一个人从七楼下来时,笑出了声。他喜欢这两个小孩儿。他觉得为他们做任何事情都值得。他心里想着:“没什么大碍,不过得留意,不能让他们太过聪明了……”
12
天空正飘着雨。昂图瓦纳坐上了一辆出租车,他的好心情随着圣奥诺雷郊区接近而慢慢消逝,忧愁笼罩着额头。
他疲惫不堪地爬着楼梯,同时心里在想:“或许早就结束了。”今天已经是第三次来埃凯家了。来开门的女仆人用不同以往的眼神注视着他,她迅速走过来跟他说了些话。当时,他觉得自己的愿望已经满足了。然而,女仆人不过是悄悄告诉他这样一句话:太太有话跟医生说,恳请医生先去她的房间,然后再去看孩子。
他无法推迟。太太房间里的灯光非常明亮,门没有关。他一跨进门口,就看见了尼科尔的脑袋压在枕头上。他走近时,她依然躺着不动,应该是睡着了。吵醒她似乎不近人情。她睡着的样子显得非常年轻,精神也放松许多。全部的担忧和疲惫都在睡眠中消散了。昂图瓦纳忍住呼吸,静悄悄地仔细打量她,惊奇地瞧见这张才脱离悲痛的脸上,此刻已经恢复平静,奢求着淡忘与幸福。珍珠色泽的眼皮闭上了,金黄色的眼睫毛重叠着,宛如两层金穗子,多么自然、多么疲乏。这张毫无修饰的迷人面孔令人心醉!嘴唇一张一合的,很有吸引力,仅仅存在放松和希望的表情。昂图瓦纳思索着:“为何一个少妇沉睡的脸如此迷人?在那些易于动情之人的不纯洁的怜悯心之下,又蕴藏着什么东西呢?”
他转过身,把脚尖高高踮起,轻轻地走出了房间,从走廊穿过,进到孩子的房间。他在隔墙之外的时候,就已经听见了孩子嘶哑的、连续不断的叫喊声。他强打起精神,把门把转开,跨进去,继续与笼罩在房间里的黑暗势力搏斗。
埃凯在房间中央的摇篮旁边坐着,两只手放在上面,机械地晃来晃去。守夜女护士坐在摇篮的另外一边,头上绑着护士头巾,弯着腰,双手搭在围裙上面,用一种职业护士不知疲倦、不知厌烦的态度等待着。倚着壁炉、站在旁边的是伊萨克·斯蒂·莱尔,他还是穿着粗布上衣,胳膊盘在胸前,一只手不停地揪着黑色的胡子。
护士瞧见进来的医生,站了起来。不过,埃凯依然注视着孩子,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昂图瓦纳走到摇篮跟前。此时,埃凯才把头转向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孩子的一只手从被窝里挣脱出来,上下挥动着,昂图瓦纳一下子握住这只发烫的小手。孩子的身子立刻跟小虫子一样蜷缩着,极力要钻进被窝里。孩子的小脸烧得红通通的,仿佛一块花纹大理石,又仿佛安置在耳朵后面的冰袋那样灰暗。孩子长着和尼科尔一样的金黄色小鬈发,可能是让汗水或者是纱布给弄湿了,现在紧紧贴着脑门儿和脸颊。两只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又闭上,红肿的眼皮之下是浑浊不清的瞳仁,反射出金属色泽,好像死掉的动物眼睛。孩子软绵绵的头随着摇篮晃来晃去的,好像在给从嘶哑的小喉咙里发出的呻吟声伴奏。
护士赶紧把听诊器递上,昂图瓦纳摇摇头,表示不需要了。
“这个主意是尼科尔想出来的。”埃凯说话的声音很奇怪,几乎是在大声喊。昂图瓦纳非常诧异,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继续缓缓地说:“我说的是摇篮,这个主意是尼科尔想出来的……”他含糊不清地笑了笑,因为处在忧愁慌乱之中,这些细微的事情就变得非常重要。
紧接着,他又补充道:
“没错……她这个小摇篮……我们从七楼拿来的……那里布满了灰尘……您瞧见了吗?她只有在摇晃的时候才好受一些。”
昂图瓦纳盯着他,显得非常激动。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不论自己的怜悯心有多么强烈,也不能完全衡量出对方的悲痛。他将手搭上埃凯的胳臂。
“不幸的朋友,你太累了,必须去床上歇会儿。这样耗尽精力一点用处也没有……”
斯蒂德莱尔插了一句:
“算上今晚,你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没有睡了。”
昂图瓦纳弯下腰说:“不要这么冲动,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得投入所有的精力去……”他从心底里想拽走眼前这个可怜的人,希望他迅速将所有毫无价值的悲痛带进没有知觉的梦里。
埃凯不停地晃着小摇篮,一句话也不说。然而,能清楚地瞧见他渐渐垂下去的肩膀似乎昂图瓦纳所说的“用不了多长时间”,他所面对的事情更加棘手。接着,他自己站起身来,冲护士招招手,要她来代替自己摇摇篮的工作,也顾不上擦一下脸上的泪水就转过身,似乎要找寻什么。最终,他来到昂图瓦纳跟前,勇敢地注视着好朋友的脸。昂图瓦纳一下子惊呆了,他瞧见埃凯的目光不再像原来那样坚定,他的近视眼充满了呆滞与迟疑,眼珠转动时异常缓慢,静止不动时萎靡无光。
埃凯愣愣地盯着昂图瓦纳,嘴唇张开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声说:
“我们有必要……有必要采取什么行动,她那么难受,您也看到了……不能再让孩子遭这份罪了,对不对?我们得鼓起勇气……做些事情……”他停下来,仿佛在征求斯蒂德莱尔的主意!接着盯住昂图瓦纳的双眼,说道,“蒂博,您是医生,您来行动……”他说完话,似乎怕听到回答一样,低着头、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间。
昂图瓦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脸一下子红了,一些杂乱的念头涌了上来。
斯蒂德莱尔在昂图瓦纳的肩膀上拍了拍,看着他低声说了句:
“行不行?”斯蒂德莱尔瞪着跟某种马一样又大又长的双眼,无神的眼眸在湿润的眼白里动来动去的。此时此刻,斯蒂德莱尔的眼神也和埃凯的一样,没有焦距,带着请求。
他轻轻地问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两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此时此刻,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
昂图瓦纳含糊不清地说:“我呀?”不过他知道斯蒂德莱尔肯定不满足于这样的回答,接着说道,“说实话,我很清楚,可埃凯说要采取行动的时候,我必须要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斯蒂德莱尔对着昂图瓦纳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看了一眼护士,将他拉出房间,关上了门。
来到走廊,斯蒂德莱问道:“你觉得还有医治的可能吗?”
“没有了。”
“一点也没有了吗?”
“是的。”
“接下来怎么做?”
昂图瓦纳心里十分难受,绷着脸,什么也不想说。
“到底接下来要做什么?不能再拖下去了,得早点做个了断。”斯蒂德莱尔继续逼问。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希望如此。”
“仅仅是希望还不行。”
昂图瓦纳把头抬高,果断地说:
“除此之外,不能再做别的事了。”
“可以的。”
“不行!”
两个人的语气都很坚决,斯蒂德莱尔不得不停下来,安静片刻后,他终于开口:
“注射点什么……我对这些不是很清楚……可能加点剂量会……”
昂图瓦纳直接打断他的话:
“不要再说了!”
他很愤怒。斯蒂德莱尔无声地盯着他。昂图瓦纳的两道眉毛差不多拧成了一条直线,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嘴唇也跟着抽搐,皮肤不停地上下跳动,好像皮和肉两者传送神经质的抖动。
没过多久。
昂图瓦纳平和地重复道:“请您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的想法。大家都希望孩子少遭点罪。然而,这仅仅是新医生的……想法!最重要的是,得尊重生命!绝对地尊重生命!……倘若你现在还是一名医生,也会和我们有一样的想法。肯定得需要某些法律……规定我们的权利,不然的话……”
“假如你把自己当作一个人,那么,你唯一的限度就是你的良心!”
“没错,这就是良心,一个医生的职业良心……悲哀的朋友,你仔细想想,倘若某一天医生们都拥有这样的权力……然而,连一个医生也没有……你知不知道?伊萨克……连一个医生也没有……”
斯蒂德莱尔高声喊道:“如此说来……”
昂图瓦纳再次打断他:
“埃凯自己也遇见过这样的疼痛,甚至一百次都不止……都是些毫无希望的病症!可是他从来没有那样做过……一次也没有!不管是菲力普,是里戈,还是特雷雅尔,或者是随便一个有良心的医生,都没有那样做过。你知不知道?一次也没有过!”
“如此说来,”斯蒂德莱尔大声嚷嚷着,“可能你们全都堪称大祭司长,不过在我眼里,你们全是没用的东西!”
他往后退了一步,吊灯一下子把他的脸照得亮堂起来。他脸上的表情显示的东西远远多于他的话语,上面除了愤怒和鄙夷之外,更多的是挑衅和逼迫,似乎心里早已有了主意。
昂图瓦纳心想:“那好,一会儿十一点的时候,我来注射。”他一言不发,耸了耸肩,走回房间坐着。
雨还在下,水滴很有节奏地拍打着百叶窗的白铁皮。房间里,小摇篮晃来晃去的,把孩子的呻吟声都掩盖了。这些声响杂糅在一起,在死一般寂静的夜里,宛如一幅使人挣脱不了的、悲痛欲绝的和谐画面。
昂图瓦纳思索着:“我刚刚说话的时候,有两三次都吞吞吐吐的。”他拧紧的神经到现在还没有放松下来。(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在他身上,只有在不得不掩饰的时候——譬如他必须要对一个敏感过度的病人撒谎时,或者是在谈话的时候不得不赞同一种观点,不过他自己却对这个观点毫无研究的时候。)他在心里说了句:“全是‘哈里发’[8]造成的。”
昂图瓦纳透过眼角的余光,看见“哈里发”早已站在最初的位置上,靠着壁炉。当下,昂图瓦纳想起了十年前在医学院周边遇见大学生伊萨克·斯蒂德莱尔的样子。那时候,所有住在拉丁区部的人都知道他。哈里发蓄着一副米提亚王[9]的大胡子,嗓音低柔、笑声洪亮,爱胡作非为,乱发脾气,非常死板。当时人们都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肯定可以有一番大作为。可是后来,人们发现他退学去挣钱了。听说是他那当银行职员的哥哥因为挪用公款自杀了,他才不得不挣钱来养活嫂子和几个孩子。
昂图瓦纳的思路被孩子异常嘶哑的叫声中断了。此时,他正仔细打量着孩子抽搐的模样,极力想把出现抽搐的次数记录下来。不过,孩子的动作混乱得跟刚杀掉的小鸡一样,一点频率也没有。突然,和斯蒂德莱尔说完话就存在的压抑感一下子膨胀起来,昂图瓦纳觉得好痛苦。昂图瓦纳可以为拯救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做出大胆的举动,甚至任何危险他都有胆量去尝试。然而,此时此刻,他面对眼前的情况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死神成为赢家,他简直无法忍受。眼下,小生命没完没了地挣扎着、叫喊着,简直要了他的命。其实,昂图瓦纳见过很多人,包括小婴儿遭受这份罪,可是今夜他为什么这么痛苦?别人离世前的神态总是蕴含着一些朦胧的、令人无法承受的东西,昂图瓦纳正是因为这些东西感到懊恼,似乎这样的结果是他预想不到的。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对自己,对行动,对科学和生活的信心都不复存在了。似乎被浪潮淹没了一样。他眼里浮现出一长串不幸的名单:全是他已经确诊为医治不了的病人……单纯数数从早上见过的那些就很多了:医院里住着的就有四五个,加上于盖特、小埃尔恩斯特、即将失明的婴儿,还有眼前这个……算了,他肯定记不得了!……父亲瘫痪在手扶椅上的画面似乎一下子闯入了昂图瓦纳的脑海中,他厚厚的嘴唇上满是牛奶……每天都承受着巨大的痛楚,用不了几周,这位原本强健的老人也会……所有人,一个接一个……这样普遍的悲痛,没有理由……他发疯地想:“不可能,生命就是个荒谬的笑话,一点也不美好!”他仿佛在和一个一直保持乐观的人争辩着什么,而那位执拗的、自鸣得意的乐观者正是平日里的昂图瓦纳。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