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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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一直到晚上,来看病的人都没有中断过。昂图瓦纳忘记了劳累,也忘记了时间。每一回把客厅的门推开,他浑身的活力便自然而然地再次爆发。最后一个来看病的是个美丽的太太,抱着个身体强健的婴儿,昂图瓦纳推断这个孩子的眼睛有可能会完全失明。把这位少妇送走后,昂图瓦纳惊奇地发现,时针指到了八点。他想:“现在去看小家伙的炎症似乎太晚了!我先跑一趟韦尔奈伊路,晚一点再去埃凯家。”

  他走回诊室,把窗子打开通气。他走到一张放满书籍的矮桌子前,找一本可以在吃饭时看的书。他心里在想:“说实话,我是想给生病的小埃尔恩斯特查点资料。”他快速地翻着几年前的《神经学杂志》,试图找到一篇写于一九○八年的有关失语症的著名讨论,心里又想着,“这个孩子的病状非常典型,我需要和特雷雅尔商量一下。”

  昂图瓦纳想到特雷雅尔,以及传闻中关于他的癖好,不自觉地笑出了声。他脑海里浮现了当年在神经科实习的情景。他这么想着:“我是如何跨进这个行业的呢?不用说,我一直在注意这些问题……倘若我研究的是神经病和精神病,会不会发挥更大的作用?那片土地还有许多东西正在等待发现……”一瞬间,拉雪尔的模样出现在他眼前。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呢?拉雪尔没有一丁点医学知识,也没有其他科学知识。不过,她对所有的心理学问题都非常感兴趣。正是受到拉雪尔的影响,他才对心理学产生了兴趣,现在,他将这种兴趣转移到了病人身上。昂图瓦纳不止一次发现,和拉雪尔相处的那段短暂的时间里,他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他的眼神仿佛蒙上了一层忧愁,变得非常模糊。他愣愣地站着,无力地垂下肩膀,用拇指和食指抓着那本医学杂志晃来晃去。拉雪尔……每次想到在这个只短暂出现在他生活的奇怪女人,他的心就禁不住痛苦地颤抖。昂图瓦纳对她的任何消息都不清楚。说实话,他从来就不觉得奇怪,他就没觉得拉雪尔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跋山涉水,身染重病……让萃萃蝇[6]咬了……发生意外被杀死、淹死,也可能是被活活勒死?……总之,她不在这个世上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站直身子,把杂志夹在腋下,向前厅走去,叫莱翁开饭。此时,他一下子想起菲力普对他说的一句玩笑话。一天,老师出差回来,昂图瓦纳跟他说起几个新住院的病人情况,菲力普将手搭上他的肩膀,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孩子,你令我担忧啊。你现在对病人的精神状态比对病人的病还关心。”

  桌子上的汤碗冒着热气。昂图瓦纳坐下的时候,发现自己好累。他心里想:“不管怎么说,我的职业真的很好。”

  他又想起了和吉丝的谈话。他迅速把杂志翻开,想甩掉这些记忆,不过一点用也没有。整个房间都填满了吉丝的气息,这些气息令他难以忍受。最近几个月的烦恼一下子涌上心头。整整一个夏天,他怎么可以怀着这样一个没有着落的梦想呢?面对破碎的梦想,他宛如对着一座荒废的剧院,剧院坍塌,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尘土。他感觉不到难过,一点也不难过。只是觉得自尊心受到了很大伤害。这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幼稚、庸俗,与他一点也不相称。

  前厅传来迟疑的门铃声,恰好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迅速把餐巾放下,拳头按在桌子上,仔细听着,做好随时起身迎接不速之客的准备。

  先是传来女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接着,门被推开,莱翁随随便便就把两个女客人带进来,这让昂图瓦纳很意外,是蒂博先生的两个女仆人。因为是在黑影里,昂图瓦纳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突然,他一下子意识到她们是来找他的,便忽地站起身,椅子都被撞倒在了身后。

  “您慢点,慢点……”两个女仆人非常惊慌,喊道,“昂图瓦纳先生,很抱歉。我们本以为这个时间来不会打扰到您。”

  “我差点以为爸爸走了。”昂图瓦纳心想。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做好面对这个结果的准备了。他转念一想,静脉炎也可能会引发血栓。可是一想到如此突然的事情会令病人减少缓慢的痛苦过程,他就觉得有点失望。

  “哦,请坐吧,我得接着吃饭,晚上还要出去看病。”昂图瓦纳说。

  两个女仆人还是站在那里。

  两个人的母亲——上了年纪的让娜,给蒂博先生家做了二十五年的饭。现在老了,两条腿静脉曲张,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破烂坛子”,干不了活了。两个女儿把她安置在炉火附近的椅子上。老让娜整个白天都待在椅子上,习惯性地将拨火棍握在手里,觉得自己还可以干一些事情,因为她对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有时候,她还会打点蛋黄酱。尽管她两个女儿都三十好几岁了,她依然一天到晚给她们指点这指点那。大女儿叫克洛蒂德,身强力壮,忠贞不渝,不过有些固执,嚼舌根,干活倒很卖力。她身上留有母亲的豪放个性和幽默的乡下口音,因为她曾经长时间在乡下农场里当过女仆。如今,厨娘的差事她来做。另一个女儿叫阿德丽爱娜,比姐姐娇小些,从小就寄养在城里的修女院中。她热爱衣服和抒情故事,喜欢在做女工的桌子上摆一朵小花,还乐意听圣托马斯达甘教堂的祈祷声。

  跟往常一样,克洛蒂德先说话:

  “昂图瓦纳先生,我们来找您是为了母亲的事情。在这三四天里,我们明显发现她痛苦得很,不幸的老母亲。她肚子右边肿得厉害,折腾得晚上都不能入睡。老太太去厕所的时候,总能听见她发出跟孩子一样哼哼唧唧的声音。不过,母亲强忍着,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们。我们想请昂图瓦纳先生去瞧瞧,是不是,阿德丽爱娜?——假装什么事也没有,猛然将围裙底下的肿块弄掉。”

  “这个简单,”昂图瓦纳把记事本掏出来,说,“我明天随便找个理由去一趟厨房就解决了。”

  阿德丽爱娜也和往常一样,在姐姐说话的时候,帮昂图瓦纳更换盘子,递上面包篮,习惯性地忙于伺候。

  她从进来开始就没说一句话,此时,她迟疑地问了一句:

  “昂图瓦纳先生,在您看来,我母亲的病严不严重?”

  “肿瘤扩散的速度很快……”昂图瓦纳心想,“以老太太的年纪,动手术太冒险了。”他非常精确地想象着,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所知道的可能发生的事:肿瘤迅速扩散,损害机体,渐渐连累别的器官……情况或许比这还糟糕,有可能跟活生生的尸体一样,经过一步步可怕、缓慢地解体,然后死去……

  昂图瓦纳把眉毛往上扬了扬,嘴角噘起来。他刻意地避开那怯弱的眼神,面对这样的目光,他没有办法说谎。他将盘子推开,摆出一个含糊的手势。值得庆幸的是,健壮的克洛蒂德终于受不了安静的氛围,代他答道:

  “当然了,现在谁也说不准,等到昂图瓦纳先生去看了再说吧。不过,我知道一个事情,就是我那死鬼丈夫的母亲,她的肚子里也长了个肿块,过了十五年才死的,而且是死于胸部着凉。”

  11

  一刻钟之后,昂图瓦纳出现在韦尔奈伊路三十七号乙。

  对着灰暗的小天井,几座老房子有气无力地立着。他在散发着难闻煤气味的第七层楼道口里,找到了三号门。

  来开门的是罗贝尔,手里还提着一盏灯。

  “你弟弟情况如何?”

  “他好多了。”

  身旁的灯光,照着他直率、欢乐,还有些严肃的眼神,显得他很早熟。他的脸上,焕发出一种早熟的坚毅。

  昂图瓦纳笑了笑。

  “那我们就去瞧瞧他。”他把灯接过来,在前面照明。

  房间的中间位置,摆着一张圆桌子,上面铺着漆布。从桌上打开的记事本猜测,罗贝尔刚刚可能在写字。记事本旁边是一瓶打开的墨水和一叠盘子,最上面的盘子里有一小块面包和两个苹果,构成了一幅质朴的静物画。房间收拾得很整洁,简直算得上舒适了。房间里非常暖和,一只煮水的小壶,在壁炉前面的小火炉上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昂图瓦纳走向房间最里头的那张桃花心木高脚床。

  “你刚刚是在睡觉?”

  “不是,先生。”

  显而易见,病人是才被惊醒的。他用健全的胳膊支着上身,眨了眨眼睛,放松地笑着。

  脉搏非常稳定。昂图瓦纳把手里的煤油灯放到床头柜上,接着动手解绷带。

  “小壶里煮的是什么啊?”

  “水。”罗贝尔笑了笑,“门房女人送了我们一些椴花茶,可以冲水喝[7]。”他挤挤眼睛:“您也喝一点,好不好?加点糖?先生,喝吧,喝点吧!”

  “不了,不了,谢谢你。”昂图瓦纳开心地说道,“可是,我需要一点开水来洗洗这些东西。帮我在一个干净的盆子里倒点水,先凉一下。”昂图瓦纳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他们跟对待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似的,笑眯眯地回望他。他心里想:“看着挺真诚的,不过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呢?”

  他转过头,对大孩子说:

  “你们小小年纪,为什么单独住在这里?”

  大孩子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眉毛稍稍皱了一下,似乎是说:“没有其他选择。”

  “你们的爸妈去哪里了?”

  “嗯!爸妈……”罗贝尔答道,仿佛那是非常久远的事情,“我们之前是和姑姑一起住的。”他开始思索,接着,指指大床,“不过后来她去世了,是八月十号半夜走的,已经一年多了。刚开始,我们过得真不好,是不是,路路?还好我们和门房女人感情不错,她没有和房东说这件事,我们才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那房租怎么办?”

  “已经交过了。”

  “谁交的?”

  “我们自己。”

  “你们哪儿来的钱?”

  “赚的啊,我们赚的。由于他的手发生了意外,需要帮他另找活计。如今,他在布劳尔商号工作,您知道那个地方吗?就在格勒内尔路,帮人跑跑腿。每个月可以赚四十法郎,也不管饭。这肯定不够花,对不对?能换个鞋底就不错了,您说是吧?”

  他不再说话,专注地弯下腰去,因为昂图瓦纳才将纱布摘下。脓疮的脓已经消失,胳膊也消了肿,伤口愈合得很好。

  “那你呢?”昂图瓦纳问道,同时把纱布泡在水里。

  “我怎么了?”

  “你赚的钱够不够花?”

  “哦!我嘛,”罗贝尔把声音拉得很长。突然,他神气十足地说道,“我嘛,我有许多解决方法。”

  昂图瓦纳非常诧异,把眼睛抬起来,看见了孩子敏锐却透露着些许不安的眼神,他的小脸洋溢着热情、坚毅。

  大孩子恨不得别人向他提问。关于糊口,那可是个伟大的话题,唯一值得讨论的事情,一想到这些,他全部思想就会马不停蹄地往这个问题上靠拢。

  他着急说出所有事情,将他的心里话一股脑儿倒出来:

  “姑姑去世之后,我成了小见习生,每个月就只能挣到六十法郎。不过现在,我还在法院做一些杂活,每个月的固定收入是一百二十法郎。除此之外,见习生的领班——拉米先生非常乐意让我替换原来的擦地板工人,他每天早晨需要在见习生上班之前,把事务所的地板上好蜡。原来的擦地板工是个老傻瓜,他仅仅是把泥巴擦掉,而且擦的还是人们可以看见的位置。让我来顶替他,肯定就不会有这种损失!……这份工作又给我每个月增加了八十五个法郎。这个活对我来说,感觉跟在溜冰场上玩耍一样!……”他吹了吹口哨,“这些还不是全部……我还有其他的办法。”

  他稍稍有点迟疑,等待着昂图瓦纳再次把身子转过来。似乎瞥他一眼,就可以精准地衡量出对方可靠与否。尽管他已经没有什么担忧,但出于细心,他先说了段开场语:

  “我跟您说这些事情,是因为我信任您。不过请不要再告诉其他人,好不好?”跟着,他把声音稍稍提高,开始讲述他的秘密,越说越陶醉:

  “您知道若兰太太吗?她是我家对面三号乙的门房女人。说好了,您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这个善良的女人,她自制烟卷来卖……您有没有兴趣?……没有?……她卷的香烟挺好,闻起来也温和,而且包得也不紧,便宜。有机会,我给您尝尝。……无论如何,似乎卖自制烟卷是不合法的。要安全地送烟和收钱,中间必须得有人跑腿。我就是跑腿的那个人,从事务所下班以后,在六点到八点之间,我就在做这个,别人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得到的酬劳是,除了周日之外,每天都在她那里吃午饭。她做的饭菜还不错,简直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您是不是也认为,这样可以节省一笔开支?同时,买烟的几乎都是有钱人,他们付钱时,大多都会赏点小费给我,有时候是十个苏,有时候是二十个苏,这都是顾客的意愿……说到这里,您应该都清楚了吧,我们就是这样一点点赚的……”

  停了一会儿,昂图瓦纳从小家伙的语气里猜到,此时他的眼睛应该在闪着自豪的光,不过,他刻意地没有把头抬起来。

  罗贝尔接着兴奋地说:

  “每天晚上,路易到家时已经很累了,我们就在家里做饭:煮点汤或是煮些鸡蛋,再弄些奶酪,很短的时间就可以做出来。我们觉得这样吃挺好的,用不着去小酒店里吃。对不对,路路?您瞧瞧,我有时候还给出纳员抄一些笺头。我非常乐意干这个活,把一个个精致的名称整齐地抄下来。我干这个单纯只是想找点乐子。在事务所的时候,他们……”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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