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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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士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昂图瓦纳瞥一眼表,到注射时间了。他非常开心可以换个位置,可以做些什么。一想到没多久就可以离开这里,他简直想蹦起来。

  护士把注射工具放在托盘里端过来,昂图瓦纳敲破安瓿药瓶,把针扎进去,吸到合适刻度,随后亲手把剩下的四分之三药水倒进桶里。他觉得斯蒂德莱尔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自己。

  打完针,昂图瓦纳再次坐下,等待孩子安静下来。他朝孩子俯下身子,再次把了把她虚弱的脉搏,轻声跟护士说了几点注意事项。接着,连忙起身走向盥洗室,用肥皂洗洗手,到斯蒂德莱尔跟前默默地握了握手,走出房间。

  他轻手轻脚地从透亮的、没有人影的住宅中走过。尼科尔的房门早已合上。他越走越远,孩子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小。他小心翼翼地将前厅的门打开又合上。走到楼梯口时,他停下来仔细听了听,什么也没有。随后深深吸上一口气,步履轻盈地走下楼。

  走到外面,昂图瓦纳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看黑乎乎的房子,他瞧见了从百叶窗照出来的一排灯光,仿佛节日的夜晚一样。

  雨才停,人行道上还在流淌着雨水。没有一个人的街道上,水面反射着亮光,一直延续到远方。昂图瓦纳打了个寒战,把衣领竖起来,快步朝前走去。

  13

  听着雨水从潮湿路面流过的声音……埃凯闪着泪珠的脸孔一下子浮现在昂图瓦纳眼前,他就这么站着,目光充满请求:“蒂博,您是医生,您来行动……”他无法立刻赶走这些幻象。“父爱……即使我尽全力去想象,它对于我也只是一种生疏的情感……”突然间,他再次想起了吉丝:“家庭……孩子……”仅仅是假想而已。完全实现不了。他认为,今夜结婚的想法不仅幼稚,还达到了疯狂的地步!他思索着:“是利己还是没有胆量?”接着他又开始想其他事情,“哈里发此刻就觉得我没有胆量……”他顿时感到苦恼,似乎自己站在走廊里面对斯蒂德莱尔普通且激动的面孔和那逼人的目光的场景再次出现在眼前。此时此刻,他想把环绕在脑海里的全部念头都甩掉。昂图瓦纳讨厌“没有胆量”这样的词语,他换了一个词“害怕”。“斯蒂德莱尔以为我害怕了,蠢蛋!”

  他走到爱丽舍宫跟前,看见一队保安警察正绕着爱丽舍宫搜查,枪托碰击道路的声音非常清晰。昂图瓦纳没有时间多想,脑海里就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似乎是梦里的情景:斯蒂德莱尔把护士支走,掏出注射用具……护士再次回来时,只剩下婴儿的尸体……猜忌、告发、不能下葬、检验尸体……刑事法庭和保安警察……他立刻有了主意:“所有后果由我来负责。”他经过一个警卫面前的时候,仔细看了一眼,仿佛正与假想的法官说话:“没有,就我一个人注射了,而且增加了剂量,孩子已经没有治愈的可能,我负全责……”他放慢脚步,耸耸肩笑了。“真滑稽。”他觉得问题不可能就这么解决,“倘若我要为别人要命的注射负全责,为何当时不亲自动手?”

  用短暂的时间去思考一些问题,不但不能解决,甚至问题的条理都理不清,因此,他内心总是烦躁不安。他想着与斯蒂德莱尔的争论。当时,他控制不住自己,说话都在打结。虽然他并不因为自己的行为懊悔,但他心里还是不好受,因为他当时扮演的角色、说出来的话,跟他这个人、跟他心底的性质并不融洽。他现在有一种直觉,模糊不清却又挥之不去:终有一天,他的思想和行为会与他此刻扮演的角色、说出来的话大相径庭。昂图瓦纳摆脱不了内心强烈的反感。一般情况下,他不会评价自己已经做过的事情。他厌恶后悔,乐于自我剖析。最近这些年,他甚至热衷于自我观察,不过那完全是出于心理学上的好奇:哪些优点、哪些缺点是和自己的气质不符的。

  他内心涌出这样一个问题,加剧了他的焦虑:“关于这件事,难道同意比拒绝需要的意志力还多吗?”他在二者之间犹豫不定,不知如何是好。通常情况下,他都会选择需要付出更大努力的一方:因为经验告诉他,这样的选择接近最好。然而,他今晚选择了容易的一方,现有的路子。

  他讲出来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跟斯蒂德莱尔说的“尊重生命……”这些习惯性语句,从来不会引起人们的质疑。“尊重生命……”是尊重生命还是盲目推崇?

  他想起曾令他难以忘怀的一个故事,那是关于特雷基纳克双头婴儿的:

  十五年前,蒂博一家在布列塔尼一个港口度假。当地一个渔夫的老婆产下一个长着两个头的婴儿,而且两个头都完整无损。婴儿的双亲恳求医生弄死这个怪胎,医生不同意。婴儿的爸爸嗜酒如命,一下子扑上去把他掐死了。后来,渔夫被关了起来。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那些去旅馆桌上做海水浴的人总是讨论这个话题。当时,昂图瓦纳十六七岁的样子,直到现在,他还清晰地记得和老蒂博先生那场激烈的争辩,那是他第一次和父亲有过那么严重的争吵——当时昂图瓦纳怀有过分简单的执拗精神,认为医生应该答应婴儿双亲的要求,了结那注定短暂的生命。

  如今,对于这种十分罕见的例子,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所以,他感到困惑不已,心想:“菲力普会怎么看待?”菲力普肯定没有了结那条生命的念头,昂图瓦纳知道这是毋庸置疑的,就算残疾的婴儿出现危险,菲力普也会尽最大的力量去挽救生命。里戈医生、泰里尼埃医生以及洛瓦齐尔医生也会这么做,每一个医生都会这样……只要还有呼吸,挽救生命是医生的天职。医生本质上就是救死扶伤……似乎菲力普夹杂着鼻音的话语传到他耳边:“我的孩子,我们没有权利这样做,没有权利!”

  昂图瓦纳非常生气:“权利?……您和我一样,都清楚权利和责任这些词语的价值所在。只有自然规律称得上法规。只有自然规律才是无法抗拒的。其他那些道德法律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人类世代延续形成的一大堆习惯罢了……如此罢了……曾经,这些习惯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可是现在呢?以某种神圣道德规范和彻底严格的命令给予这些旧医疗卫生和治安状况也称为符合情理?”老师什么也没说,昂图瓦纳耸了耸肩,把手伸进外衣口袋里,走上了另一条人行道。

  他眼睛不看路,一直在和自己探讨:“第一,道德之于我根本不存在。要,不要,善与恶之于我也只是普通的词而已。我跟别人一样,使用这些词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过,我已经在心里无数次地发现,道德与现实并不协调。我从来都是……算了,这么说太绝对了,这些想法产生于……”拉雪尔的面孔从他眼前飘过,“……不管怎么说,时间不短了……”这时候,他认真地尝试找出他日常生活中有没有受制于何种原则,可是什么也没找到。没有原则,他开始大胆假想:“是真诚吗?”他思考着,想进一步明确一下,“或者说是睿智?”此时,他的思绪乱成一团,不过眼下他对这个发现非常满意。“没错,就是它了,尽管算不上什么。但当我去找寻这样的睿智时,我可以找到一个确切的点……或许我已经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将它奉为我的道德原则……可以这样说:只要清楚全部,就能达到绝对的自由……总而言之,这不安全。不过这条原则在我这里发挥的作用还不错。行动前,一定要看清楚,要足够睿智……把在实验室练就的自由、犀利、公平的目光,用来观察自己,看看自己玩世不恭的思想和行为。正确地看到自己原来的样子,不论什么样都接受它……接下来呢?接下来我应该可以说出:全部都准许……只要不欺骗自己,全部都是准许的。当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且尽可能清楚这么做的原因,就去做吧。”

  他差不多是立刻嘲讽地笑了笑:“最难以启齿的是,倘若对我的生活好好考察一番,那就是一个‘绝对的自由’,它没有善与恶的区别,几乎就用在验证他人归为的善事。可是,如此超脱一切会引起什么后果呢?仅仅是做和他人一样的事,同时这些事被时尚道德原则归为善良的人所做的事!今晚的事情就是一个证明……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已经顺从了与大家相同的道德原则……菲力普知道了会微笑的……可是我却拒绝承认,人作为社会动物行动时,比一切个人的本能威力都大。这样说来,我今晚的态度又如何解释?行动竟然可以跟理智脱节,毫不相连,太神奇了!其实,我是赞同斯蒂德莱尔的。我那些含糊不清的反驳毫无根据。符合情理的是他:婴儿在遭罪等死,不论做出怎样的挣扎,结局都不会改变!不会改变,同时刻不容缓!怎么做?倘若我肯想一想,就可以知道,让孩子早点死去是好事。对孩子来说是好事,对埃凯太太来说也是好事。很明显,让一个母亲在那样的情形下,没完没了地目睹孩子的垂死挣扎,是十分危险的……埃凯心知肚明……不需要再说些什么了,倘若以满足推理为目的,那么道德的意义不置可否……然而,人类不总满足于推理,真是太奇怪了!我可不是为了逃避责任才这么说的。说实话,我很清楚今晚自己逃避的不仅仅是胆小,更重要的是一种和自然法则一样威力巨大的东西,不过,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想了各种解释。说不定是一种模糊的思想?他确信存在着这种思想。它似乎隐藏在我们清晰的意识以下,有时候苏醒过来,占有领导权,指使一个行为,接着,没有留下任何解释再次消失在心灵深处。或者,简单说来,存在着一种集体道德原则,人类不可以独自以个人名义采取行动?

  此刻,他觉得自己跟被遮住眼睛在原地跳来跳去一样。他尽力回忆着尼采[10]经常被人引用的一句名言:一个人不应该是个问题,而应该是个答案。昂图瓦纳曾经认为这个原则的意思非常明显,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不再适应这个原则了。他有过发现自己的某些决定(通常是自主的、非常重要的决定)与他习惯性的逻辑推理不相符的经历。这导致他多次产生疑虑:“到底我还是不是我认为的那种人?”这个问题仿佛在黑暗里一闪而过的闪电,稍纵即逝。不过闪电过后,黑暗会更加浓厚,他便立刻驱散它——今夜,他再次甩开这个疑虑。

  身处的环境也令他停止了胡思乱想。昂图瓦纳走上王家路,一股香喷喷的气味由面包店的通风口吹来,令人神清气爽。他打了个哈欠,朝着街道张望,想找一家还在营业的啤酒店。他一下子萌生了去法兰西剧院旁边的泽姆酒店吃东西的想法,那是一家二十四小时开门的小酒店,有时候,他夜里过桥前[11]会到里面去。

  “太奇怪了!”他停了一会儿,继续想,“怀疑没用,甩开没用,超脱也没用,无论人们愿不愿意,人总是坚信自己理智的需要,这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可抗拒的……我在一个小时前就给自己做了个好证明!……”他既觉得心里烦躁又满足不了需求。他试图找到一种可以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可靠原则。

  他懒散地想着:“全都归罪于冲突,而且也没什么新奇的。我内心的冲突属于一般现象,只要人活着,就会有这种冲突。”

  他朝前走了一段路,什么也不去想。大街上人来人往,那些擅长交际的夜游女人不断地与昂图瓦纳搭讪,他礼貌地把她们拒绝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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