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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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站的工作人员手里挥动着信号灯,在黑暗中跑来跑去,灯光照着雨水打湿的走道。

  “直达巴黎的火车到站了!往后靠!往后靠!”

  一辆黑乎乎的快车喷着火,从前面奔腾而过,一时间地动山摇,一切能飞起的东西都被掀走了,连空气都被卷走。很快,四周又恢复了寂静。突然,他们的头顶上响起了电铃声,那铃声喑哑得令人讨厌,特别快车就要到站了。

  将近半分钟,列车才停了下来,他们俩刚好来得及上车。小包间里已经有三个人坐着了,他们没有其他选择。车厢里的灯用蓝布包住了。拉雪尔将帽子摘了下来,在唯一一个空着的角落里躺了下来,昂图瓦纳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没有靠着他,而是将脑袋靠在黑漆漆的窗户玻璃上。

  车厢里十分昏暗,拉雪尔的长发在白天是橘黄色的,几乎是粉红色,而此刻却无法说清楚是什么颜色,像一种炽热的流质,像金属颜色的丝绸,又像玻璃丝。她的脸上发出磷光一样的白色,看上去非常不真实。昂图瓦纳握住她放在长凳上的手,那手在不停地哆嗦。他轻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表示回答,然后转身对着他。她身上发生的事都令他无法理解。他想起了下午在墓园里她的态度,还有今晚这有些神经质的冲动,也许这就是此次旅行的结果?总体来说,她顺利地完成了此次任务。他开始胡乱猜想起来。

  火车到站了,他们的旅伴站了起来,抖抖身子,把灯罩摘了下来。他看到她依然低垂着脑袋。

  他什么都没问,跟着她穿过人群。

  直到上了出租车,他才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腕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拉雪尔?”

  “你不要管了。都过去了,你瞧。”

  “不行,我一定要管,我有权这么做。说吧,到底怎么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泪水满溢了她的脸,眼中透着绝望,她对他说:“我没办法对你说。”可是她的毅力不够,没办法控制自己,终于扑倒在他的怀里,“啊,我总是不够有力量,我的小猫咪,总是不够,总是不够!”

  当下,他便明白了,自己的幸福就要结束了,拉雪尔要离他而去,他又要变回一个人,孤孤单单,又无能为力,完全无能为力。他不需要她亲口对他说,在她说明原因之前,甚至在这份痛苦来临之前,他便已经知道了会有这个结局,仿佛早就为这个结局做好了准备。

  他们来到了阿尔及尔路的住处,踏上楼梯,走进了拉雪尔的房间,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不言。

  她将他一个人留在粉红色的房间里,让他等一等。他傻傻地站着,看着卧室的床还有梳妆台发呆,这里也已经是他的卧室了。当她回到房间时,已经脱下了披风。她走进房间,将房门关上,向他走来,眼睛在金色的睫毛下忽闪,噘着嘴巴,像谜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看到她的一瞬间,他便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走向她,语无伦次地说道:

  “这不是真的,对吗?你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拉雪尔坐了下来,她的嗓音断断续续的,她说她需要平静。她得去一趟比属刚果,去那里做一次事务性的长途旅行。最后她便向他解释,希尔什将她父亲留给她的全部遗产都做了投资,建了一个榨油厂,经营得不错,收入也很高。可是就在前不久,榨油厂的一个经理去世了,另一个经理主管业务,前不久她刚知道,他竟然连通布鲁塞尔的富商在金沙萨也建立了一个榨油厂,就在同一个地方,与之竞争,想尽一切办法地要将拉雪尔的榨油厂挤垮。(在说这些的时候,她仿佛有那么点信心了。)现在这个问题因为政治原因而变得更加复杂。那些穆勒尔家族的人得到了比利时政府的支持。因为隔得太远了,拉雪尔谁都不相信。可是这事关她全部的财产,关乎她物质利益的安全,会影响她整个未来。她曾为此考虑了很久,也想过一些迂回曲折的办法。可是希尔什去了埃及,同刚果没有任何联系了。她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去一趟了,要么将榨油厂的员工重新改组,要么将榨油厂以合适的价格卖给穆勒尔家。

  昂图瓦纳平静了下来,他眉头紧蹙,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拉雪尔,不想打断她的话。

  “可是,”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问道,“这件事很快就可以解决的吧?”

  “可能很快吧,也可能会很慢。”

  “要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更久?”他不由得颤抖地问道,“难道要三个月?”

  “差不多吧。”

  “就不能快一点吗?”

  “啊,这没办法!到那儿去就差不多要一个月。”

  “说不定我能给你找一个可靠的人到那儿去一趟。”

  她耸耸肩,说道:

  “一个可靠的人?一个月都让他处理?那些竞争者早就准备好了应对各种复杂的情况,难道让他一个人同他们打交道吗?”

  拉雪尔说得对,他没办法再坚持。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只想着一个问题,“什么时候离开?”其他的问题都不重要。他想走到她面前,他向来是个敢于行动的人,可是此刻他的声音是那么谦卑,他的脸都有些抽搐。他哆嗦着轻声问道:“亲爱的,你不会立刻就要离开吧?回答我呀。”

  “不,不会立刻就走,可是也不会过很久。”她向他坦率地承认了。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什么时候走?”

  “等所有准备都做好了就走,我也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两个人都有些举棋不定。昂图瓦纳凝视着拉雪尔,她的脸变得疲惫不堪,他自己也是一样,没有了一点点自制力。他走向她,近乎哀求地说道:

  “你不会立刻就走的,对吧?说话呀,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将他揽进怀里,不停地亲吻他,拉着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一起倒了上去。

  “不要再说了。”她轻声呢喃,“不要对我要求什么。关于这件事,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否则我立刻就离开,不辞而别!”

  他屈服了,忍着不说话,只将脸深深地埋在乱糟糟的头发里,这一次哭泣的人是他。

  14

  拉雪尔坚持住了,整整一个月,她将所有的新问题都理清楚了。可是昂图瓦纳总是用不安的眼光看着她,她只好扭头不看他。这是艰苦难熬的一个月。他们仍然在一起生活,可是他们所有的行动和思想都透着痛苦和不安。

  自从拉雪尔向他解释之后第二天起,昂图瓦纳就发现自己再也没办法重新唤回自己的毅力了。他非常惊讶,自己竟会如此痛苦难过,他甚至感到羞耻,因为自己竟没有办法克服这痛苦。他不禁难过地怀疑:“难道我真的……”马上他便想道,“希望没被别人发觉!”幸运的是,他的生活依然充满了积极的行动。清晨,他穿过医院的院子,身上仿佛有护身符一般充满了力量,很快就完成了一天的工作。每天他都面对着病人,他的脑子里只想着他的病人。可是当他一空闲下来,比如两次拜访之间,比如用餐的时候(蒂博先生已经回到了巴黎,十月开始,家里已经恢复正常。)那种泄气感就笼罩着他,简直无药可救了,他变得心不在焉,且容易愤怒。曾经他为自己的精力感到自豪,而如今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发怒了。

  整晚他都躺在拉雪尔的身边,可是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难言的苦衷毒化了他们的话语和沉默。他们拥抱,亲吻,可是很快就疲倦了。他们渴望相互敌对,这渴望无法平息。

  那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晚上,昂图瓦纳来到了阿尔及尔大道,看到拉雪尔敞开的房门,随后便看到了空荡荡的大厅和走廊,地毯也不见了……他疯了一般冲到房间,家具也不见了,空旷的房间回音很大,原来这个地方放着那张粉红色的床,如今也已是空荡荡的了……

  忽然他听到厨房有声音,连忙冲了进去,看到女门房正跪在那里扒拉一堆衣物。他看到她手里有一封信,便一把夺了过来。才看了几个字,他便热血沸腾:还好,拉雪尔还没有离开巴黎,她就在附近的一个旅馆里等着他。她明天晚上才走,坐车去勒阿佛尔。他马上就想好了一套谎话,他要请假送拉雪尔上船。

  第二天白天,他想借着活动请假,可是都没成功。直到傍晚六点,他已经通知了所有人,工作也安排好了,他才离开。

  他们在火车站见面。他看到她脸色苍白衰老,换了一套服装,他险些没认出她来。她换了一堆新的箱子。

  第二天早晨,他躺在勒阿佛尔旅馆的热水澡盆里,神经激动,久久无法平息。忽然,他想起了一个细节,顿时震惊得如同被雷击了一般。他注意到拉雪尔的行李上写着R.H的字样。

  他霍地从澡盆中跳了出来,推门而入,

  “你……你要去找希尔什!”

  可是更令他震惊的是,拉雪尔竟然对他温柔地微笑。

  “没错。”拉雪尔轻声回道。那声音轻得仿佛只是吹了一口气。他看到她低垂着眼帘,点点头表示承认。

  他跌进椅子上,沉默了。他没想要责备她。此刻,他缩着肩膀,佝偻着背,他不感到烦恼,也不感到嫉妒,只感到非常无力,他不能过问,生活本身的重担沉沉地压着他。

  昂图瓦纳打了个哆嗦,这才惊觉自己赤裸着身体,浑身湿漉漉的。

  “这样你会感冒的。”拉雪尔说道。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昂图瓦纳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却不知道该干什么。刚才他站在那里把拉雪尔吓了一跳,现在他仍然站在那里,靠着暖气片,手指拨弄着磨光机。此刻两人都不知道该怎样搭话,不过至少他们彼此都感到松了一口气。这一个多月以来,昂图瓦纳时常感觉,拉雪尔并没有告诉他全部事情!而现在,现实就这样完整地摆在他面前。对于拉雪尔来说,她再也不用撒谎了,那种感觉就像乱麻一样纠缠人,如今她重振了尊严,她感到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成熟了。

  终于,拉雪尔将这尴尬的沉默打破了。

  “是的,我不该对你撒谎。”拉雪尔充满柔情地看着他说道,她的脸上只有怜悯,并没有丝毫悔意,“一般人总是很容易嫉妒,这是非常愚蠢和错误的。不管怎么说,我向你保证,我只是为了不让你嫉妒,才对你撒谎的。可是我比你更加不幸。现在我很高兴,我就要走了,而你也知道了真相。”

  昂图瓦纳沉默不语,没有继续穿衣服,找个凳子坐了下来。

  “没错,”她接着说,“是希尔什叫我过去的,我就要离开了。”拉雪尔又沉默了,她看到他并不太想说话,并且这么久他一直在努力地压抑着内心的感情,这强烈的感情冲击着她,令她不得不继续说道:

  “我的小猫咪,你多好啊,你保持沉默,谢谢。我知道别人会怎么说我,整整八个星期我都在苦苦挣扎。我知道我的行为太疯狂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这么做。你可以认为我是被非洲吸引了!啊!的确如此,我深深地迷恋非洲,好几天来我甚至以为自己生病了,得了相思病!可是这仍然不是问题的关键!假如我说我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许你会相信。当然,这也是事实。希尔什说要和我结婚,他有很多很多钱,而且结婚对于我这样的年纪来说的确是一件大事,我可不想一辈子都是单身。可是目前还没到这个地步。也许作为一个犹太人,不,半个犹太人,我的确会算计这些,可是我已经超脱了这些算计。你也很有钱,将来你会更有钱,你可以马上就和我结婚,可是我还是想离开,这就是证明。

  “我让你有了烦恼,我的小猫咪。可是请你鼓起勇气听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这样我心里会痛快一些,这对你也有好处,让你知道一切会更好。我有过自杀的念头,服用吗啡的话很快就可以结束了,没有一点麻烦和痛苦。昨天我都弄到药了,可是在离开巴黎的时候我却把它扔掉了。我还不想死,你看到了。每当我谈论他时,你从来都不会嫉妒他。当然,你怎么可能会嫉妒他呢,应该是他来嫉妒你才对。因为我爱你,我的小猫咪,我好想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可是我爱你。对于他,我只有恨。我要说出来,我恨他。他简直不是人,他是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总之他是个让人非常恐惧的人。他打过我,而且非常狠,以后他还会打我,说不定还会杀了我。他喜欢吃醋。在象牙海岸时就已经发生过一件事了。他曾付钱请一个搬运工来掐死我。你猜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他怀疑他的一个伙计有天晚上进了我的房间。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

  “没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她嗓音阴沉,继续说道,“谁都没办法反抗他……你听我说,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我总是没有勇气说出来。在帕朗萨,出了事以后,你知道为什么他叫我去我立刻就去了吗?所有的事情都是从那里开始的。我已经猜到了所有的事情!可是在他面前,我简直恐惧到了极点!有一天他递给我一杯药茶,可是我不敢喝,因为我在他脸上看到了古怪的笑容。可是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你能理解吗?啊!你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大的魅力!”

  昂图瓦纳又打了个哆嗦。拉雪尔拿起一件睡衣给他披上,然后继续毫无激情地说道: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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