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美好的季节(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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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不,不是的。”沙斯勒先生坐在凳子上有些局促不安,脸憋得通红通红,过了好一会儿,似乎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说出来,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随后他又微微一笑,终于说话了,“我是说养老所。”看到昂图瓦纳正要穿外衣,沙斯勒先生连忙从凳子上跳下来,从后面展开外衣,方便昂图瓦纳穿好袖子。“越过海峡。”沙斯勒用了个巧妙的暗喻。站在昂图瓦纳的身后,沙斯勒先生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凑到昂图瓦纳的耳边说道:“可是他们要收九千法郎。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收费,加起来得要一万法郎。天哪,要预先支付一万法郎。可是万一后来不在那儿待了呢?”
“不在那儿待了?”沙斯勒先生说话颠三倒四的,昂图瓦纳感到十分伤脑筋。
“是啊,在那里她住不了三个星期的。要知道她今年都已经七十七岁了。我敢打赌,在家里她肯定没办法花完那一万法郎,您觉得呢?”
“七十七岁了?”昂图瓦纳重复了一遍,不由自主地估算了一下这个岁数。
昂图瓦纳没再去管时间了,“当有个人吸引了你所有的注意力时,”昂图瓦纳这么想着,“你就会发现一种典型。”虽然出于职业习惯,昂图瓦纳的注意力通常只在自己的身上,可是一旦某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就会全神贯注地关注那个人。“这个笨蛋肯定是个吸引人的典型。”昂图瓦纳想着,“应该称他沙斯勒现象。”昂图瓦纳想起当初他和这个小老头儿的相识。当年在学校神父的推荐下,沙斯勒先生成了蒂博先生的补课老师,跟着沙斯勒先生一起休假。回来后蒂博先生就非常欣赏老头儿严谨的工作态度,便留下他当自己的私人秘书。“十八年来,我几乎天天都看到他,可是对他却毫不了解。”
“妈妈作为一个女人,非常出色。”沙斯勒先生并没有看昂图瓦纳,只顾着说话,“昂图瓦纳先生,我们家其实不应该是这么穷苦的样子的,也许我生来就该是个穷人,可是我妈妈却不是,她天生就是个贵妇人的命。圣罗歇教堂的那些神父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这简直是至理名言。您知道的,他们是我们最亲爱的朋友,神父先生非常尊敬蒂博先生。我也很愿意过上富裕的生活,对此我甚至非常有把握,只要有了那一万法郎,我只要有了那一万法郎就再也不用这么贫穷了。可是,妈妈不想再待在养老院了,他们却不把那一万法郎还给我们。您瞧瞧,他们做事多谨慎。刚到养老院的时候,他们就让我们签了一份居住手续,同您刚才说的警察局一样,我在上面签了字。不过他们没有像那些警察那么笨,一年之后他们根本就没有再联系我们,也没有还钱,他们什么都没有还。”说话时,沙斯勒先生的脸上满是嘲讽的神情,接着又问道,“后来您的朋友去领那个玩具了吗?”
“玩具?噢,不,没有,事实上他并没有去领那个玩具。”
沙斯勒先生似乎在思索什么,喃喃细语:“那只是个玩具而已,如果是一笔钱的话肯定就不是这样了。但凡在街上丢失过钱的人肯定都会跑到警察局去认领,只怕巴黎所有的警察局都会被挤破了。我敢说,肯定有人多认领了钱。可是认领丢失的钱需要什么证明呢?”过了会儿昂图瓦纳还没有回答,沙斯勒先生又重复一遍道:“去警察局认领丢失的钱需要什么证明吗?您说话呀!”
“认领证明?”昂图瓦纳被沙斯勒先生问得有些烦了,不太高兴地说道,“您得提供一切细节,比如您的钱是怎么弄丢的,是在哪里丢的,您丢的钱是硬币还是纸币,您是否……”
“噢,不不不,他们不会问这个的!”沙斯勒先生有些着急地打断了昂图瓦纳的话,“他们怎么会问钱是硬币还是纸币呢!我知道,他们会问细节,可是他们不会问这个的。不会的。”小老头儿又重复了几遍,“不会的,他们不问这些,他们不问这些。”
昂图瓦纳朝墙上的壁钟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不早了。
“非常抱歉,沙斯勒先生,我不是想赶您走,只是我现在必须出门了。”
听到昂图瓦纳的话后,沙斯勒先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险些滑倒在地上。
“是的,我向您打听养老院的事,非常感谢您,医生。我现在要回家了,我得包上纱布什么的,或许往耳朵里塞点棉花也行,不会有什么事的。是的,不会有什么事的。”
看着这个小个子老头儿在打了蜡的地板上蹦蹦跳跳的,也不怕脚底滑倒,那滑稽的样子引得昂图瓦纳忍不住要笑出声了。沙斯勒先生的鞋子总是咯吱作响,这也是他的命。他走遍了所有卖鞋子的店铺,试过了各种各样的鞋子,高帮鞋也好,橡胶套鞋也好,还有各色各样的皮底鞋、毯底鞋和橡胶底鞋,都没用。他也问过修脚的,甚至在一个地板工人怂恿下,去找了一个专门为下人制作无声鞋的人,把自己的脚型都给了他,可是还是没用。沙斯勒先生每次走路的时候只好踮着脚尖。再加上他那小脑袋、圆眼睛,还有身后飘荡着的羊驼料子的礼服下摆,使他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只折了翅膀的喜鹊。
“啊,我想起来了。”已经走到门口了,沙斯勒先生突然说道,“这个时候商店都已经打烊了。您身上带着钱吗?”
“您需要多少?”
“一千法郎就够了。”
“我这儿有。”说着,昂图瓦纳走向桌边,拉开了抽屉。
“您知道的,我从不喜欢随身带那么多钱。”沙斯勒先生解释道,“正好您刚才说到丢钱的事。您介意给我十张一百法郎的纸币吗?二十张五十法郎的也行。您知道,有时候情况就是这样,纸币越多越不可能丢失。”
“这可不行,我就只有这两张五百法郎的支票,没有零钱。”这么说着,昂图瓦纳就准备把抽屉关上了。
“支票就支票吧。”沙斯勒先生上前一步接住了支票,“可是这样就跟零钱非常不一样了。”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条子,递给了昂图瓦纳,同时把昂图瓦纳递给他的支票往口袋里塞。正在这时,响起了刺耳的门铃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支票还没放好,沙斯勒先生喃喃道:“等一下,等一下,昂图瓦纳先生,请等一下开门……”
可是门铃声变成了沉重急促的敲门声,还有来者的尖叫声,沙斯勒先生听出了这声音是他家门房的声音,突然神色大变。
“沙斯勒先生在这里吗?”
昂图瓦纳连忙将门打开。
“沙斯勒先生在这里吗?”来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快,快,出大事了,小姑娘被车子轧了!”
听到门房的喊声,沙斯勒先生脑子嗡地一响,险些摔倒在地,还好昂图瓦纳及时扶住了他,让他平躺在地上,拿了条湿毛巾不停地给他扇风。慢慢地,老头儿睁开了眼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啊,儒勒先生,快点走吧!”来人说道,“快走吧,屋外停了车子。”
“她还活着吗?”昂图瓦纳问道,根本来不及询问那小姑娘是谁。
“情况很糟糕,恐怕再晚个几分钟人就死了。”门房絮絮叨叨地说道。
昂图瓦纳一把抓起一旁的急诊箱,这是他的职业习惯,总是时刻准备着应对突发情况。正要出门,他突然想到之前雅克把碘酒借走了,便急急忙忙地冲到雅克的房间,一边对门房喊道:
“你扶着沙斯勒先生,我去拿样东西,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沙斯勒一家住在杜依勒里富附近的阿尔及尔大街,车子在沙斯勒家门口停了下来。门房的叙述有些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不过好在昂图瓦纳听明白了事情的整个经过。这个小姑娘每天都会去接儒勒先生回家,可是今晚儒勒先生还没有回家,也许小姑娘是打算穿过里伏利大街前去接儒勒先生。可怜的孩子在穿过大街时被一辆运送书籍的三轮车撞到了,车子从她身上轧了过去。围观的人群中有个卖报纸的女人看到了小姑娘的辫子,认出了她,说出了她住在哪里,人们这才得以将奄奄一息的小姑娘送到家里。
沙斯勒先生坐在车子里,头埋在手心里,并没有流眼泪,可是每听门房说一句,他都要痛苦地嘶喊一声,他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牙关死死地咬住拳头,这才不至于喊出声。
下了车,沙斯勒先生家门口已经有一群人在等着了。看到沙斯勒先生来了,围观的人群让出了一条路,昂图瓦纳和门房两人扶着小老头儿走上了台阶。沙斯勒先生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走廊的最里头,在那里有一扇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沙斯勒先生进去后,门房拉住了昂图瓦纳,轻声说道:
“我老婆还算聪明,我去找沙斯勒先生时,她就已经去找另一名年轻医生了,希望那位医生已经到了。”昂图瓦纳点点头,表示对门房妻子做法的称赞,随后便跟着沙斯勒先生进了房间。他们穿过了一个小房间和两个稍大点的房间,小房间里散发出浓重的霉味,湿气非常重,稍大点的房间铺着地转,房顶非常低矮,房间里乌漆麻黑的,尽管朝院子的方向有两个小窗户,可是房间里仍然闷得人发慌。三个人经过最后一个房间时,看到房间里放着一张小圆桌,桌子上盖着黑乎乎的桌布,桌子上摆着四份餐具。沙斯勒先生走到一扇门前,拉开了木门,里面是一间比较亮堂的房间。看到房间里的情形,沙斯勒先生脚一软,瘫倒在地,嘴里不停地喊着一个名字:
“黛黛特……黛黛特……”
“儒勒!”屋内响起一个女人尖锐的叫喊声。
起初,昂图瓦纳只看到一个女人穿着粉红色的睡衣,手里捧着一盏灯,那灯光照亮了她红色的头发、宽大的脑门儿,还有丰满的胸脯。之后他才看到那张床,在灯光的照亮下,他看到床边俯着几个人影。余晖照进窗户,与昏暗的灯光融合在了一起。房间里不甚明亮,一切都显得不真实。昂图瓦纳扶着沙斯勒先生在床边坐好。他看到一个年轻人戴着眼镜,帽子都还没来得及摘下来,正弯腰俯身用剪刀剪开小姑娘被鲜血浸透的衣裳。昂图瓦纳看清了小姑娘的脸,她的脑袋靠在枕头上,头发已经被汗水和血水打湿,凝成了长条。还有个老妇人跪在一边,给年轻医生帮忙。
“她还有气息吗?”昂图瓦纳问。
年轻医生转身看了看昂图瓦纳,面色十分犹疑,他抬手擦了擦额头,有些毫无底气地回答:
“大概还有吧……”
“门房来找沙斯勒先生时,我刚好同他在一起。”昂图瓦纳解释说,“清理和包扎伤口的工具我都带来了,我是蒂博医生。”随后又轻声地说,“现在是儿童医院的院长。”
年轻的医生挺直了腰身,正准备把位子让给昂图瓦纳。
“不,还是您继续做吧,您继续做吧。”昂图瓦纳连忙示意年轻医生继续处理伤口,他往旁边站了一点,询问道,“病人脉搏怎么样?”
“太微弱了,几乎没办法摸出来。”年轻医生回答了一句,又匆匆忙忙地为小姑娘处理伤口。
昂图瓦纳抬起头看着那个红头发的年轻女人,他看到了她慌张不安的眼神。昂图瓦纳建议她道:
“太太,我认为您最好给急救医院打个电话,这个孩子应该立刻送到我的医院进行抢救。”
“绝对不行。”昂图瓦纳听到了一个坚决的声音。
这声音是站在床头的一个年老的女人说的,很显然,她是小姑娘的奶奶。年老的女人上下打量着昂图瓦纳,清冷如水的目光扫视着昂图瓦纳,鼻子又尖又长,堆满肥肉的脸上显出一副固执的神情,颈部的肥肉已经堆成了一堆褶子。
“当然,我很清楚我们是穷人。”老妇人似乎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过我们情愿在自己的家里死去,黛黛特绝不会去医院的。”
“您这么做没有道理,太太!为什么?”昂图瓦纳一再坚持地问道。
只见老妇人伸长了脖子,肥胖的下巴使劲朝前伸着,用一种悲伤却固执的嗓音喊道:
“我们就是喜欢这么做!”老太太的回答斩钉截铁。
昂图瓦纳向年轻女人投去了询问的目光,可是年轻女人只顾着摇头晃脑,躲开惹人厌的苍蝇,看样子她默许了老太太的话。昂图瓦纳只好寄希望于沙斯勒先生,希望这个老头儿能说句话。可是沙斯勒先生跪在一旁的凳子脚下,脑袋深深地埋在胳膊里,一句话都没说,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不相干。看到昂图瓦纳的举动,老太太似乎已经猜到他的用意了,连忙赶在昂图瓦纳开口之前对沙斯勒先生喊道:
“是这样的,对吧,儒勒?”
听到老太太的喊声,沙斯勒先生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低声回答道:“您说得对,妈妈。”
显然,沙斯勒先生的回答令老太太非常满意,接着她便像个慈爱的母亲一般柔声对沙斯勒先生说道:
“亲爱的,我的孩子,快到你自己房间去吧,你最好不要待在这里。”
这个可怜的小老头儿脸色苍白,不住地摩挲着脑门儿,小眼珠在眼镜后面不停地转动。对于老太太的话,他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从地上站起来,踮着脚尖离开了这间昏暗的房间。
昂图瓦纳紧紧地抿了抿嘴唇,脑子里正在考虑这么做是否合适,但手上已经开始脱掉外衣了,他将衬衣的袖子高高地挽起,然后走到床边,跪在年轻医生的身边。在昂图瓦纳的脑子里,是否应该两人一起护理伤者并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况且他也没办法对一个问题做长时间的思考,因为他太着急做决定了。对昂图瓦纳来说,思虑周全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应该是迅速而应急的行动。思考只是他做出行动的手段,即使思考并不成熟,也不妨碍他立即采取行动。
那位年轻医生还有旁边战战兢兢的老妇人帮着昂图瓦纳一起,费力地脱下了小姑娘的衣服。昂图瓦纳看到,小姑娘瘦弱的身体苍白得几乎成了暗灰色。可怜的孩子被三轮车猛地撞翻了,被车子轧过的身体淤斑累累,大腿上从胯骨到膝盖被三轮车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