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美好的季节(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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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阵雷阵雨似乎还没有结束,看来又要下雨了。”
“下大雨多好啊!”达尼埃尔说道,声音里充满了爱意,这爱意胜过千言万语。丽内特觉得这种爱意非常微妙,达尼埃尔毫无主动的行为,她感到有些害怕了。丽内特说:
“也许你能理解,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可是却想不起来,这种感觉一直萦绕着我。”达尼埃尔在黑暗中窃笑,丽内特说的话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真要感谢她。他根本想不到,她会真的以为他们曾经在哪儿见过面。他差点想要开个玩笑,对她说:
“我也有这种感觉。”这样他们就会设想出种种曾经在哪儿见过面的情景。不过他没有这么说,他更喜欢这样的沉默,这会让她猜不透他内心所想。
“为什么大家都叫你‘先知’?”片刻沉默之后,她又问道。
“因为达尼埃尔是我的名字。”
“达尼埃尔?那你姓什么?”
达尼埃尔有些犹豫,这么快就自报家门,他并不喜欢。可是丽内特只是很好奇,并没有恶意。所以,他并不打算像往常那样谨慎,编个假名字糊弄她。
“达尼埃尔·德·丰塔南。”他回答道。
丽内特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达尼埃尔以为她被绊了一下,便伸出手去想要扶住她,可是却被她躲开了。丽内特这一躲让达尼埃尔更想抓住她了。他靠近她,试图抓住她的肩膀。可是她一闪身,跳到了路边,然后突然掉转头跑进了一个小巷子。达尼埃尔原本以为丽内特在跟她开玩笑,以为她在跟他闹着玩。可是她看上去的确是想要逃跑。达尼埃尔不得不加快步伐追了上去,否则她会离他更远了。这条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这样你追我赶仿佛在玩游戏,想到这儿,达尼埃尔不由得高兴起来。她就要拐进一个漆黑的巷子了,顺着这个巷子绕一圈他们会回到刚才的地方。他感到有些无聊了,便要阻止她进去。可是当他第三次试图抓住她的胳膊时,她又逃跑了。
“真笨!”达尼埃尔有些生气了,“别跑了,你给我站住!”
可是丽内特跑得更快了,不断地转换路线,仿佛真要把自己藏起来,藏在黑暗里。突然,她快步跑了起来,他连忙迈开几个大步追了上去,把她拦在了一扇门前。这一次他看清楚了,她的脸上充满了恐惧,而且那样子不是装出来的。
“你怎么了?”达尼埃尔吃惊地问。
她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喘着粗气,肩膀不住地颤抖,连看向他的目光都充满了惊慌。他沉默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她跟刚才完全不同了。他试图将她抱进怀里,可是她奋力逃脱了,顾不上衣服被刮破了一个口子。
“你到底怎么了?”他又问了一遍,往后退了一步,离她远点,“你是在害怕我吗?你不舒服吗?”
可是她一句话都说不了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不住地颤抖。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觉得她很可怜。
“你希望我离开你,是吗?”他询问道。
她没有说话,但是微微点了点头。他觉得此刻自己实在太可笑了。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你真的希望我离开你吗?”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十分温柔,仿佛要驯服一个不乖的孩子。
“你走开!”她低吼道。
她是认真的。
他不再坚持,因为继续待下去实在太没有面子了,而且还会令她离他更远。于是他想了一个巧妙的办法。
“好吧,我走。”他说,“可是我没办法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这里太黑了。这样吧,我们往前走几步,看看有没有车子,等你上了车我再走,可以吗?”
丽内特没有拒绝。于是两个人便朝着歌剧院那条大道走去,那里的灯光比较明亮。刚走到那条大道上,就有两辆出租车迎面开来。达尼埃尔挥了挥手,车子便停在了路边。丽内特仍然不肯抬起头来看看他。达尼埃尔为她打开车门,她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才决定回头。她看着他的脸,仿佛要更仔细地看清楚他。他尽力给她一个微笑,摘下帽子,做出向她告别的姿势。等到确信他的确不会跟着她了,丽内特才坐进出租车,脸色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她告诉司机去哪儿,然后转身看着达尼埃尔充满歉意地说道:
“非常抱歉,达尼埃尔先生,今晚我必须走,明天我会告诉你原因的。”
“好吧,明天见。”他向她鞠躬,“明天我们在哪儿见面?”
“啊,在哪儿见面呢?”她有些天真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明天我们在茹茹大妈家见面吧。就在茹茹大妈家里吧。明天下午三点整。”
“好的。明天三点见。”
他朝她伸出手,她也伸出了手,他握住她戴着手套的手,轻轻地吻了吻她的指尖。
汽车引擎声响起,缓缓驶向前方。
可是就是这个时候,达尼埃尔却生气了。他本来已经恢复平静了,可是他看到那个年轻的女人又让司机停车了,半个身子探出了车窗,露出浅色的上衣。
达尼埃尔连忙大踏步地来到了车边,丽内特已经打开了车门。他看到她把自己藏在座位的深处,他看到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明白了,连忙紧挨着她坐了进去,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他感受到了她紧贴过来的双唇。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因为软弱,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主动要亲吻他。他知道她在哭泣,他能感受到她的绝望。他听到她在低声喃喃细语:
“我愿意的……我愿意的……”
他听不明白,他听得糊涂了。
“我愿意……为你……生一个孩子……”
“女士,还是去刚才那个地址吗?”司机问道。
3
同雅克还有他的朋友们分手后,昂图瓦纳坐车去了帕西,有一个患了肺炎的小女孩儿需要他去看看。之后便从大学路回家了。昂图瓦纳五年来一直和弟弟住在一楼。在回家的车上,他嘴里叼了支香烟,心情很愉快,因为他的小病人就要痊愈了,他也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不得不说,我昨晚的表现并不是很好。突然停止咳痰……脉搏和大便都正常,可病人却要死了……这时候一定要防止心内膜炎……小孩子的妈妈还很迷人……今夜的巴黎也别有一番风情……”这一路,他欣赏了特罗卡戴罗宫[14]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木,也看到了一对对情侣悄悄钻进了偏僻的小巷子。他还看到了埃菲尔铁塔,看到了大桥上的雕像,看到了玫瑰色的塞纳河。“就在我心中……啊——啊——啊……”昂图瓦纳哼起了愉快的调子,耳畔是轰隆隆的马达声,“就在我心里……安睡吧……”顿了顿他又继续唱道,“没错,就是这样的,就在我心里,在我心里安睡吧……真是让人恼火,我忘了歌词了……是什么在我心里安睡来着?难道是只爱睡的猪?”昂图瓦纳微笑着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帕克梅尔餐厅晚会,那可真是一场愉快的晚会。或许该说是一场愉快的艳遇?……他感到了生活的乐趣,如同被一个暗藏在心中很久很久的欲望给带走了。昂图瓦纳丢掉了剩下的香烟,跷起腿,大口大口地呼吸车窗外的新鲜空气。“但愿伯兰记得帮孩子拔火罐。可怜的小东西,不需要做手术我们就能救活他。我该把卢瓦济尔的脑疾也给治好的。这些小丑般的外科医生居然会被欢迎,真是可笑!布莱克老爹说得对,‘假如我生了三个儿子,直至最差的我会让他做个外科医生,体格健壮热爱体育的我会让他拿手术刀,而最聪明的那个我会让他做个治病救人的医生,救死扶伤,不断钻研医术。’”这么想着,昂图瓦纳感觉浑身轻松,心情又变得好了起来。“看来我生活的方向是对的。”他有些得意地轻声呢喃道。
昂图瓦纳走到自己的房间,经过雅克的房间时,发现房门还是开着的,这才想起弟弟被录取的事情。五年来的督促和照料终于换来了今天的成功。“我还记着呢,那天晚上我在学校里偶然遇到了法弗里,头一回我想要雅克报考高师。那时可不像今天这么热,蒙日[15]街心公园还盖着厚厚的积雪呢。”昂图瓦纳内心一阵唏嘘。随后便像孩子一样急急忙忙地脱掉衣服,想要来个痛快的冷水浴。
洗完澡,昂图瓦纳换了件衣服,一想到帕克梅尔,他就高兴地禁不住吹起口哨。在昂图瓦纳心中,女人只是第二位的,生活才是第一位的,至于爱情,则压根儿就没有位置。他喜欢这种艳遇,并为之骄傲,因为这种事非常容易碰到,而且也是最现实的。当然,并不是任何时候他都会满足这种艳遇的,某些晚上他会严防这种事。这倒不是因为他非常遵守纪律,也不是因为他的肉体没有任何欲望,而是因为这种事代表着另一种,这种生活并不是他一下子就能够接受的,因为他是生活的强者。
“丁零零”,门铃声响起。昂图瓦纳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如果是个非常重要的病人,他还有时间给他看病,之后再赶去帕克梅尔餐厅同那帮人见面。
“谁啊?”昂图瓦纳对着门喊道。
“昂图瓦纳先生,是我。”
听声音是沙斯勒先生,昂图瓦纳把门打开了。沙斯勒先生曾经是蒂博先生的私人秘书,蒂博先生去拉菲特别墅区休假期间,沙斯勒先生仍然留在大学路工作。
“啊,原来是您在家。”沙斯勒先生有些木讷地说道。当他看到只穿着短裤的昂图瓦纳时,神情十分窘迫,只好转过身去,小声地说:“怎么?”他有些不明白眼前的情景,“噢,您在穿衣服。”随即他便指着昂图瓦纳说道。仿佛刚刚发现了一个秘密似的。“但愿我没有打扰您。”
“二十五分钟后我就要出门了。”昂图瓦纳连忙向他说明情况。
“事情有些突然,大夫,您看。”沙斯勒先生摘下帽子和眼镜,朝昂图瓦纳眨了眨眼睛,说道,“您不给我看病了吗?”
“看哪儿?”
“看眼睛。”
“哪只眼睛?”
“这只眼睛。”
“别动,我看看,你的眼睛没什么毛病,只是被风吹了。”
“噢,是吗?也许吧。谢谢您。风沙迷了眼睛不是什么大问题。肯定是因为我把两扇窗都打开了。”沙斯勒先生轻轻咳了几声,重新戴上了眼镜,“非常感谢您,我感觉好多了,风沙迷了眼睛,没什么大不了的。”沙斯勒先生笑了笑,接着说,“医生,我是不是耽误您正事儿了。”嘴里这么说着,可是沙斯勒先生却并没有戴上帽子离开,而是坐到椅子上,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渍渍的额头。
“这天气可真热啊。”昂图瓦纳说道。
“可不是嘛。”沙斯勒先生眨眨眼睛,狡猾地说道,“这天气看样子是要下大暴雨了。那些四处奔走、出门办事的人真可怜啊。”
“办事?”昂图瓦纳一边系鞋带一边抬起头说道。
“对啊,在这样闷热的天气,去办公室或者去警察局办事,简直要闷死了。消耗的精力恐怕要到第二天才能恢复吧。”沙斯勒先生摇头晃脑地说道。
昂图瓦纳仍然昂着头看着沙斯勒先生。
“啊,对了,”沙斯勒先生一拍脑门儿说道,“差点忘了问您了,关于养老所您知道吗?”
“养老所?”
“是的,养老所,专门收养老人的,不是一般的病人收留所,就在黎明大道。您看这天气,真是糟糕透了。啊,正好我们说起这件事,我想问您件事,昂图瓦纳先生,在这儿您有没有看到过一枚五法郎的硬币?”
“在这儿?在哪里,口袋里吗?”昂图瓦纳一头雾水。
“噢,不,不是口袋里,是花园里,也许是大街上吧。”
昂图瓦纳系好鞋带,站起身,一边去拿裤子,一边看着沙斯勒先生,心里暗暗地骂道:“跟这个老家伙待一块儿迟早变成白痴。”但是还是装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表情严肃地说道:
“沙斯勒先生,我没听明白您的意思。”
“噢,事情是这样的,有人不小心丢了东西,总有人会捡到的,对不对?”
“的确如此。”
“那么,假如您捡到了别人丢失的东西,您会怎么做呢?”
“当然是寻找失主。”
“可是假如您找不到失主呢?”
“那就要看东西是在哪儿丢的了。”
“假如是在花园呢,又或者是在大街上呢?”
“那我一定会把东西交给警察先生。”
沙斯勒微笑地听着,接着问道:
“可是如果这东西是钱呢?那又该怎么办?比如一枚五法郎的硬币?您怎么知道那些人会做什么?”
“您的意思是,警察先生会将丢失的钱私吞?”
“谁知道呢,说不定真会这样做。”
“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的,沙斯勒先生,因为警察局会有各种字据,会办各种手续。比如我曾经和一个朋友外出时,在马车上捡到了一个玩具,告诉您,那个玩具看上去非常值钱,是用象牙和珐琅制作的。我们把它交到了警察局,警察先生记录了我们的名字和住址,还有马车夫的名字和车牌号,还给了我们一张失物招领单,我们在上面签了字,领了收据。您觉得很吃惊,是吗?还有令您更吃惊的。一年之后警察局通知我的朋友,因为那个玩具没有人认领,所以归我的朋友所有了。”
“为什么会归他所有?”
“法律是这么规定的,先生。假如您捡到的东西在一年零一天后还是没人认领,那它就属于您了。”
“过了一年零一天就属于捡到的人了吗?”
“是的,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
沙斯勒先生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说道:
“当然,因为那只是个玩具,假如是钱的话,比如五十法郎……”
“即使是钱也是那样的。”
“我可不相信,昂图瓦纳先生。”
“可是我非常相信。沙斯勒先生。”
这个小矮子坐在凳子上,双腿悬在空中,灰色的汗毛有些汗湿了。他的目光越过眼睛死死盯着昂图瓦纳。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头去,用手捂着嘴,咳了几声,随后说道:
“我问您这个问题,其实是为了我的母亲。”
“您是说,您母亲捡到钱了吗?”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