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索莱丽娜(9)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7
走过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
雅克迈着沉重的步子,抓紧扶手,头都没转过来一下。昂图瓦纳走在后面,再次克制自己。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这种时候,竟然没有兴奋过头。有几次,他焦虑地问自己:“这么轻易就保持平静,代表了什么?意志坚定还是冷漠无情?”
走到四楼的楼梯口,雅克推开仅有的一道门。两人才进到屋子,他就反锁住门,抬眼看了一下哥哥,用他沙哑的语气低声问:“找我做什么?”
他高傲的眼神碰到的是昂图瓦纳温和的笑容。此时,尽管昂图瓦纳满脸温柔,但依然小心翼翼,决定等待机会,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
雅克低下头,重复一遍:
“怎么了?找我做什么?”语气十分可怜,充满怨恨,不安地颤抖。昂图瓦纳内心平静得奇怪,却努力装出非常激动的样子。
他走近弟弟,低声说:“雅克。”一边演好自己的角色,一边用清醒锐利的眼光观察弟弟。他惊奇地发现,雅克的肩膀、面容和眼神,都不同于以往,与他想象中的弟弟相差很多。
雅克皱了皱眉头,极力站直身子,不过都没用。他噘着嘴,克制住哽咽。随后,发出一声叹息,怒气全消。突然,他仿佛因为软弱失去了勇气,靠上昂图瓦纳的肩膀,从牙缝里挤出:
“你找我做什么?做什么?”
昂图瓦纳觉得机会来了,直截了当地说:
“爸爸病得很重,就要死了。”停顿一下,接着说,“我是来找你的,弟弟!”
雅克没有反应。爸爸?难道爸爸的死会对他的新生活产生影响吗?要把他从这个栖身之地拉回去?能够改变那些逼迫他出走的事情?昂图瓦纳的话中,只有最后两字让他感动万分:“弟弟!”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见这样的称呼了。
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昂图瓦纳接着说:
“没有一个亲人在我身边……”他猛然想道,“老小姐算不上,吉丝远在英国。”雅克抬起头:
“英国?”
“没错,她去了伦敦附近的一所女子学校,现在准备毕业文凭,回不了家。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需要你。”
雅克的固执,不知不觉地开始动摇了。虽然还没有确定,但回家的想法不再是完全不可能。他从哥哥的怀里挣脱,迟疑地向前走几步,似乎干脆让自己陷在痛苦里,跌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昂图瓦纳走过来拍他的肩膀,没有感觉,只是把头埋在手臂里,哭了起来。他似乎瞧见,自己在困苦、高傲和寂寞中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藏身地瓦解了。然而,他在苦恼中依然保持着清醒,敢于正视命运。清楚不管怎么抗议,也无济于事。亲人总会让他回家的。他明白,美妙的独身生活就要结束。知道避免不了,只好任由他去。不过,这么轻易地任人左右,让他呼吸不畅。
昂图瓦纳站在一边,不停地观察、思考,似乎内心的温柔藏了起来。他盯着哭到发抖的脖颈,想到了雅克小时候伤心的样子。这时,他安静地掂量着运气。雅克情感发泄的时间越久,他越有把握雅克会接受。
他已经把手缩回来,四处看看,各种思绪涌了上来。房间很干净,而且舒服。天花板很低,应该是由顶楼隔出来的,但宽敞明亮。房间的色调是讨人喜欢的金黄色。地板的颜色是金灿灿的蜡黄色,偶尔还会发出响声。不用说,那是白瓷小炉子冒出的热气引起的。炉子中的柴火烧得很旺。两张印着花色的扶手椅。几张桌子,上面放着报纸。书不多,五十多本,放在床头的书架上。床没铺好。没有一张照片,没有曾经的记忆。自由自在、孤独单身,没有回忆!——昂图瓦纳责备中带着些许嫉妒。
雅克逐渐安静下来。已经胜利了吗?他就要带弟弟回巴黎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件事上失败。此时此刻,他的温柔仿佛决堤的洪水淹没了他,这是爱的潮水。他好想抱住这可怜的孩子。他挽向弟弟耷拉的脖子,轻轻叫他:
“雅克……”
雅克挺直腰杆,气恼地擦擦眼泪,看着哥哥。
昂图瓦纳说:“你恨我。”
没有说话。
“爸爸就要死了。”昂图瓦纳话锋一转。
雅克转过头,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时候?”表情痛苦。他瞧见哥哥的眼神,才发现自己刚刚说的是什么。把头低下来,改口道:
“什么时间……动身回家?”
“越快越好。情况很危急……”
“明天怎样?”
昂图瓦纳迟疑了一下。
“如果可以,今晚就走吧。”
两人对看半天。雅克稍稍耸了耸肩。今晚和明天,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那就坐夜间的特快车吧。”他低声说。
昂图瓦纳清楚,他们两人要一起回去。不过,他极力盼望的结果已经实现,所以他不诧异,也不兴奋。
两人还站在房子中间。街上很安静,仿佛在乡下一样。水轻轻地从房顶的斜面流下来。偶尔有阵阵风声,怒吼着钻进阁楼的瓦片之下。尴尬气氛在两人之间滋长。
昂图瓦纳觉得雅克可能想一个人平静一下,便说:
“你应该有事要忙,我先走了。”
雅克的脸一下子通红:
“没有,我没有事情要办。”他连忙坐下来。
“真的吗?”
雅克点点头。
“这样的话,”昂图瓦纳说道,尽力表现自己的诚恳,却显得有些做作,“我再待一会儿……我们已经很久不聊天了。”
说实话,他好想问问雅克的近况,可是他没有勇气。为了打发时间,他详细地介绍了父亲的病情,每个阶段都说得很清楚,而且不自觉地用到很多专业术语。讲述这些的时候,他不仅想到父亲的绝症,还想到了那个病房、那张病床、毫无血色的脸、疼痛不止的身子、抽筋的脸庞、呻吟声、止不住的痛苦。他的声音在发抖,至于雅克,蜷缩在扶手椅上,气愤地看着火炉,似乎在说:“父亲快死了,你来把我带回去。没事,我跟你走。但除此之外,别想让我再做什么。”有那么一刻,昂图瓦纳认为那颗冷漠的心柔软了。当他说到那天,他在门外听见老小姐和病人断断续续地唱着那古老的儿歌时,雅克依然记得那首歌,尽管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炉,可是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是忧伤的苦笑……是雅克的笑!
昂图瓦纳几乎要断言:“他活着也是遭罪,死了倒是解脱。”雅克一直沉默着,此时,他语气生硬地说:
“对我们来说,肯定是解脱。”
昂图瓦纳觉得生气,不再说话。这样口不择言,他知道他是在挑衅,也知道他心里的恨还没有完全消除。对自己的病人,一个将死的人,竟有这么深的怨恨,昂图瓦纳有点受不了。
他认为这样的怨恨不公平。不管怎么说,他认为这种仇恨落后于事实。他记得,那天晚上,蒂博先生哭着责怪自己,说儿子的自杀是他导致的。他也知道,雅克的失踪对父亲的身体产生了重大影响:悲伤、内疚引发了最初的神经性抑郁,后来抑郁导致身体机能紊乱。如果不是这样,病情也不会恶化得那么快。
雅克似乎没心思听完哥哥的讲述,他一下子站起身来,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逃避不了的问题。
“因为……雅利库。”
“雅利库?”他听见这个名字吃惊不小。他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雅——利——库?”
昂图瓦纳取出钱包,抽出前段时间打开的雅利库的来信,递给了雅克。这样做是最简便的方法,也免去了任何解释。
雅克接过信,大致瞥一眼,接着走到窗户前,不慌不忙地读起来,眼皮垂着,嘴巴紧闭,让人猜不透。
昂图瓦纳盯着他。三年前,这张脸还存在年轻人的迟疑,如今胡子刮得光溜,看着和以前有些不同,这些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过,他又确定不了这张脸出现了什么新东西。难道是比以前更具朝气和坚定,少了骄傲、焦虑和固执?很明显,雅克脸上已经没有了可爱的神情,不过却拥有了坚毅。如今,他是个矮壮的男子汉。头大了些,在宽宽的肩膀上显得不对称。雅克习惯把头朝后仰,姿势有些自傲,至少是好斗的。下巴宽阔,嘴唇结实,可线条忧伤。他的嘴变化很大。皮肤还是苍白的颜色,脸上有几粒雀斑。浓而厚的头发由原来的褐色变成了栗色,乱蓬蓬的一团,围在神采奕奕的脸庞,显得脸很大。一小撮暗褐色的头发,反射出金光,落在两鬓上遮住了一小部分额角,他时常厌烦地往上一撩。
昂图瓦纳瞧见额角在颤抖,眉毛皱起两道深深的沟痕。他推测雅克已经看完信,正想着什么。这时,雅克拿信的手垂下来,转过身,听见雅克的问话,他并不意外。
“你,是不是……也看了我的小说?”
昂图瓦纳仅仅是抬了抬眼皮,眼睛露出比嘴角还多的笑意。他和蔼的眼神让弟弟不再生气。雅克换了一种语气,又问:
“其他人……看过吗?”
“没有。”
雅克露出怀疑的目光。
“我敢保证。”昂图瓦纳说。
雅克把手伸进口袋里,一言不发。说真的,他马上就习惯了哥哥读过他的《小妹妹》。甚至,他想请哥哥谈谈自己的感想。就他自己来说,他对这篇写于一年半之前的小说,怀有极大的激情和严格的态度。他自己觉得,从那时候开始,他已经大有长进。可放在今天,他认为那种年轻人的探索、诗意和夸张的写法已经令他无法忍受。最怪异的是,他不再去思考小说的主题与自己个人经历之间的关系。当他把这段曾经的日子用艺术的手段表达出来后,就觉得这些事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了。尽管他偶尔也会想起这些不堪的回忆,不过很快就会断定:“我早就克服了这一切。”所以,昂图瓦纳跟他说“我是来找你的,弟弟”时,他的第一感觉是:“不管怎么说,我早就克服了。”没多久,他又想道,“而且,吉丝又在英国。”(必要情况下,说起吉丝,他还能接受。不过,对于贞妮,他不允许哪怕是一点点的提及)
他伫立窗前,看向远处,一动不动的。安静了许久,他转过身,问道:
“你跟谁说过你要来这里?”
“谁也没说。”
这次,他追问道:
“爸爸呢?”
“不知道!”
“吉丝也不知道?”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昂图瓦纳犹豫了一下,为了让弟弟彻底安心,“事情已经发生,吉丝还在伦敦,最好先别告诉她。”
雅克盯着哥哥,目光中闪过一丝怀疑,转瞬即逝。
再次安静。
昂图瓦纳讨厌这样的安静。他想打破它,可是却找不到时机。他肯定有许多问题要问,然而又没有勇气冒险提出。他想找个普通的、无需冒险的问题,可以加深两人的亲密关系的,然而,实在找不到。
气氛更加尴尬了。此时,雅克忽然把窗户打开,又往后退了几步。一只迷人的暹罗猫,浑身灰毛,嘴巴和鼻子是黑色的,温柔地跳到地板上。
“谁家的?”昂图瓦纳问了句,刚好可以转移话题,他感到愉快。
雅克笑着说:
“它是我的朋友,名贵的品种,偶尔才来一次。”
“从哪里来呢?”
“不知道,肯定是遥远的地方。这里的人都不认识它。”
美丽的雄猫像模像样地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并且,跟陀螺一样直打呼噜。
昂图瓦纳说:“它全身都湿了。”他觉得空气里都是寂静。
“下雨的时候,它就会来。”雅克说,“有时半夜来,用爪子抓着窗户进来。然后在火炉前把自己烘干,立即离开。我一次也没有摸过它,也不能喂它吃点东西。”
雄猫绕完一圈后,重新回到了开着的窗户边。
“看看,”雅克似乎很高兴,“它不知道你在,要离开了。”猫真的跳上锌皮窗槛,头都没回一下,爬上房顶。
“它的离开让我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昂图瓦纳半认真地说。
雅克趁着关窗,什么也不说。不过,他转过身时,脸变得红扑扑的。他小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安静得让人呼吸不过来。
此时,昂图瓦纳也没有其他话题。他很希望转变雅克的感情,同时他牵挂着病人,因此,又说到了父亲。尤其强调蒂博先生做完手术之后,性格变了许多,甚至鼓起勇气说:
“倘若你和我一样,三年来目睹他一点点变老的话,可能你对他的看法也会发生变化。”
“可能吧。”雅克没有正面回答。
昂图瓦纳继续说:
“还有,偶尔我会思索,以前我们是否知道他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他围绕这个话,想跟雅克说一件才发生不久的小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家对面的理发师?就在木工家附近,没到普雷——奥——克莱克路……”
雅克低着头来回走着,一下子停下来。“福博瓦……普雷——奥——克莱克路……”原先他觉得早就遗忘的世界,又出现在故意制造的黑暗里。他清楚地知道那里的每个细节,人行道的每块石板,每个店铺,褐色手指的老木工,苍白脸色的古董店老板和他的女儿。然后是自己的“家”,他曾经生活的地方,虚掩着的大门,门房,小小的底层房间,以及李斯贝特,再远一些,置之脑后的童年生活……李斯贝特,他的首次经历……是在维也纳,他知道另外一个李斯贝特。她丈夫因为嫉妒心自杀了……突然,他想起得把自己要离开的事情跟卡梅辛老爹的女儿索菲亚说一声……
昂图瓦纳继续说下去。
一天,因为太忙,他去了福博瓦的理发店,他和雅克两人都不喜欢去那里理发,原因是两年多里,福博瓦每周二都会帮父亲刮胡子。老头儿看见昂图瓦纳,立即和他聊起了蒂博先生。昂图瓦纳放松下来,脖子围上毛巾,从理发师的讲述里,他诧异地发现,父亲原来是这样慈祥。他解释道:“爸爸喜欢跟福博瓦说起我们,尤其是你……福博瓦什么都记着,夏天的某日,‘蒂博先生的小顽皮’——也就是你——顺利通过了中学会考,爸爸把他的门推开,跟他说了句:‘福博瓦先生,我的小儿子被录取了。’福博瓦说:‘这慈祥的爸爸神采奕奕,看上去非常开心。’你肯定想象不到吧?……然而,我最不明白的,是这三年里发生的……”
雅克的脸稍稍抽搐一下,昂图瓦纳思索着要不要接着说。
他选择继续说:
“没错,自从你走后,爸爸没有告诉邻居事实,而是编造了一个谎话。比如说,福博瓦这么跟我说:‘确实,旅行是件好事。您的爸爸承担得了国外的学费,那么,送他出去挺好的。现在通信技术也发达了,他告诉我,小顽皮每周都会给你们写信……”昂图瓦纳并不看雅克,他决定说点别的。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