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索莱丽娜(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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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也跟他说起我:‘我的大儿子,他以后肯定能成为医学院的教授。他也会说起老小姐和女仆们。福博瓦知晓我们全家人的情况。对了,还有吉丝。你也觉得奇怪对吧?爸爸似乎经常说起吉丝!(如果福博瓦的女儿还活着,也有这么大了)他跟爸爸说‘我女儿这样做’,爸爸也跟他说‘我女儿那样做’,令人难以置信。福博瓦的话让我记起许多顽皮的事、淘气的话。那都是爸爸跟他说的,我自己几乎忘得差不多了。谁也没有想到爸爸会留意这些。福博瓦原话是这么说的:‘您爸爸因为没有女儿感到遗憾。不过他经常跟我说起这个小女孩,福博瓦先生,仿佛是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原话就是这样。说实话,我听了很诧异。总之,他是个敏感的人,也许没什么胆量,而且非常痛苦,谁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雅克低着头,走来走去,一句话也不说。即使他一眼也没看哥哥,不过昂图瓦纳的每个手势、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他没有兴奋,只是觉得有股强烈且矛盾的冲动感袭来。最让他承受不住的是——他觉得曾经的日子又闯进了他的生活。
面对一直沉默的雅克,昂图瓦纳也丧失了斗志。他没有能力引起任何话题,只是死死地看着弟弟,试图从他一直阴郁且没有情感的脸上找到一些代表思绪的痕迹。可是,他没有权利和弟弟置气。他爱这张失而复得的脸,尽管脸上毫无表情,且不看他。昂图瓦纳觉得世上没有哪张脸让他这样亲切。一阵柔情涌上心头,可他没有勇气通过某个动作或者言语表现出来。
还是沉默——胜利的、服从的、沉闷的沉默。只有雨水流过屋檐的声音、火苗的声音,偶尔还有雅克踩着地板发出的声响。
没过多久,雅克走到炉子旁,添了两块木柴。然后单腿跪在地上,转过身看着哥哥。昂图瓦纳也看着他。他低声说:
“你对我的看法太绝对了。反正我不是那样的,我不在乎你那样说。”
“不是的。”昂图瓦纳连忙纠正道。
“我有按照自己的方式获得幸福的权利。”雅克接着说。他一下子站起身,停了一会儿,一字一字地说:“生活在这里很幸福。”
昂图瓦纳靠近他:
“真的幸福吗?”
“真的!”
两个人每说一句话就相互看上一眼,表情充满好奇又夹杂着些许公开的、沉思的保留。“我相信你。”昂图瓦纳说,“但是,有关你离家出走……以及其他一些事……我还弄不明白……哦!”他小心翼翼地高声说,“弟弟,我来找你,并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这时候,雅克才瞧见了哥哥的笑容。印象中,哥哥永远精神紧绷、刚强坚决。此刻看见这样的笑容,对雅克来说很新奇。他害怕自己会心软。于是握紧拳头,挥挥双臂说道:
“昂图瓦纳,别说了,我不想听以前的任何事……”他补充一句,似乎在更正,“至少,现在别再说了。”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不堪的神情。他把头转到背光的地方,耷拉着眼皮,小声说:“你理解不了。”之后又安静下来。不过气氛没那么尴尬了。
昂图瓦纳站起来,不做作地问道:
“你抽烟吗?介意我抽一支吗?”他觉得最好不要将事情夸大,应该用热情和亲切慢慢驯服他的野性。
他深吸几口烟,接着走近窗户。整个洛桑市的旧房子屋顶都斜向湖边,黑乎乎的屋脊毫无秩序地拥挤着,水雾模糊了房子的轮廓。长满地衣的瓦片,仿佛片片沾了水的毛毯。远处的山脉遮住了地平线,背对着光线。满是积雪的山峰融进灰蒙蒙的天空,铅灰色的小山坡流着晶莹的白雪,仿佛阴暗的火山吐出的奶油。
雅克走近他,指着山脉说:“那是奥什山的险峰。”
大片城市挡住了附近的湖岸,湖的另一边背着光,那是隔着雨帘的悬崖。
“你这好看的湖,波涛汹涌,真像大海。”昂图瓦纳说。
雅克得意地笑了,没有动弹,他想一直站在窗口,看着湖岸。他曾在梦里瞧见湖那边青葱翠绿,村庄、停在浮桥边的小船、延伸到乡间旅店的小路……这里是用来冒险和流浪的。可是,他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多长时间呢?
昂图瓦纳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说:
“我敢肯定,今早你需要处理一些事,因为……”他想说“因为晚上我们就出发了”。不过他忍住了。
雅克不开心地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什么事要处理。我一个人生活,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的——管好自己就可以了……”他的声音在安静中回响,接着换了忧伤的语气,同时看着哥哥,感叹道,“你是理解不了的。”
昂图瓦纳心想:“到底他在这里过得怎样?没错,他有自己的工作……然而,他靠什么生活呢?”他做了许多假想,思索半天,低声说道:
“自从你满十八岁后,本来可以继承妈妈留给你的那份遗产……”雅克的眼里闪过一丝戏谑。他几乎想问一声。他心里有些遗憾。心想:那时候,自己本来可以不做一些事……比如在突尼斯的码头……在特里埃斯特,在“阿德里亚蒂卡”号的煤矿,以及在因斯布鲁克的印刷厂……不过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他没有想过,蒂博先生的离世最终会让他生活富裕。不行!不需要他们的钱!自己挣自己花!
昂图瓦纳鼓起勇气问:“你怎么维持自己的生活?挣钱容不容易?”
雅克扫了一眼房间,说:“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昂图瓦纳接着问:
“你平时做什么工作来挣钱呢?”
雅克的脸上闪现出倔强,额头上还出现一道皱纹。不过很快就不见了。
昂图瓦纳赶紧解释:“弟弟,我这么问你,并不是想干涉你的事情,我只是希望你的生活舒适、幸福!”
“至于这个……”雅克嘀咕道,语气是这样的,“至于幸福,我做不到。”接着,他耸了耸肩膀,迅速换上不耐烦的语气说道,“昂图瓦纳,不要再说这些了……我的生活,你是理解不了的。”他挤出一丝笑容,犹豫地走了几步,又走向窗边,笃定地说了句,“在这里的生活,真的很幸福……真的。”眼神茫然若失,似乎没有发现自己的话是矛盾的。
接着他看了看表,转身对着昂图瓦纳,不给他接话的机会,说:“我一定得介绍你认识卡梅辛老爹。倘若她在,也让你们认识一下。接着我们一起去外面吃午饭。”他边说边把炉子的门打开,往里扔了几根木柴,继续说,“……他以前是个裁缝……如今当上了市参议员……同时是个积极的工会活动家……他自己创办了一份周报,上面差不多都是他一个人的稿子……他是个正直的人,你一会儿就能见到。”
老卡梅辛只穿了贴身的衣服,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戴着一副奇怪的方形眼镜,镜腿仿佛发丝一样柔软,夹在他小小的耳朵上。他正在校对,样子有些天真,不过包含着些许狡猾。他说话简短有力,不过充满幽默,时刻保持着微笑。他透过眼镜仔细地打量来访者,让人送来啤酒,喊昂图瓦纳“亲爱的先生”,立即又改口“亲爱的小伙子”。
雅克面无表情地说,父亲病重,他必须离开“一段时间”。晚上就走,房间先保留下来,房租先预付一个月,“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留下。昂图瓦纳静静地站在一旁。
老头子拿起眼前的校样,不断说着为了“党”报一起合作的印刷计划。雅克似乎挺重视的,提出了反对意见。昂图瓦纳静静地听着。雅克似乎并不着急再找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难道他在等一个没出现的人?
终于,他与主人告别,离开此地。
8
屋外北风呼呼地刮着,吹起融化的积雪。
雅克说:“好像飞花。”
他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寡言少语。经过一座公共建筑物旁宽阔的台阶时,他主动说道:“这里是座大学。”语气里满是对所选城市的自豪。昂图瓦纳赞美了几句。不过,阵阵袭来的雨雪让他们不得不加快了速度,赶紧找个歇脚的地方。
在两条不宽敞的街道拐角处,自行车和行人来来往往。雅克直接走进底层一家饭店,玻璃门上用白色字母写着招牌:
“美食店”。
大厅中镶嵌着老橡木护壁板,地板都上了蜡。店老板是个胖子,活泼热情,精力充沛,呼呼地喘着热气。他对自己的健康、饭店员工、菜单都非常满意。他接待各色客人,仿佛在招待贵客一样。饭店的墙上,写满了哥特字:“本店的烹调不是化学!”以及“本店的芥末罐口不粘干芥末!”
经过刚才与卡梅辛的见面,加上在雨里走了一段,雅克已经放松下来。他瞧见哥哥兴高采烈的模样,自己也开心地笑了。昂图瓦纳对外界如此好奇令雅克意外。他四处打量的眼神,仿佛想要看透和品尝任何一个吸引人的食物。兄弟两人曾经在拉丁区的便宜饭馆一起用过午餐,当时环境嘈杂,昂图瓦纳什么也没心情看。只是放下带来的医学杂志,倚在水瓶上。
昂图瓦纳觉得雅克一直盯着他。
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化很大?”
雅克含糊不清地摆摆手。没错,昂图瓦纳变化很大,不过到底是什么地方变了呢?三年来,雅克不是已经忘掉哥哥的很多特征了吗?此刻,他慢慢地找回了。昂图瓦纳的习惯性动作——耸耸肩膀,眨眨眼睛,张开手试图解释什么的样子——这些动作让雅克动容,似乎再次与曾经相当熟悉,之后又彻底在记忆里遗失的面孔重逢一样。然而,如今的昂图瓦纳还有了另外一些特征,令他想不明白。他不清楚哥哥曾经是不是这个样子,他脸上总体表情和姿势充满了自然、平和、亲切、和蔼。眼神也不生分,也不严肃。所有的一切都很新奇。他想用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概况出来。昂图瓦纳面带微笑。他明白这都是拉雪尔带来的。连续几个月,获得胜利的激动一直被他压制着,不愿流露出来的幸福神情在脸上留下一种自信、乐观。可能那是拥有情人的知足感——这样的痕迹依然存留至今。
饭菜很好,啤酒也清爽,环境又舒服。昂图瓦纳觉得很开心,连声赞美此地的特色风味。同时,他发现雅克在这种地方不再刻意不说话(尽管雅克一张嘴就跟带着悲苦一样,说起话来迟疑不决,时而中断,时而不理智,没有逻辑。偶尔又非常激动,边说还边用深邃的眼神盯着哥哥)。
“昂图瓦纳,错了。”昂图瓦纳开了个玩笑,雅克提出反对意见:“你要是这么想的话,肯定是错的……不可以说瑞士……总之,我去了许多国家,说实话……”
他猛地发现昂图瓦纳满脸惊奇,便一下子停下来。然而,他似乎为自己的多疑感到后悔,很快又接着说道:
“你看看我们右边这位,正在和老板交谈的单身客人,他就是瑞士人的典型。长相……言行……说话的样子……”
“有很重的鼻音?”
雅克皱了皱眉,更正道:“不对,我说的是他的重读音调,会稍稍把尾音拖长,说明他经过了思考。最重要的一点却是,他脸上自省的表情,完全不理会周围的事物。这就是瑞士人的特征。以及在任何地方都觉得很安全……”
昂图瓦纳表示同意:“眼神很精明,不过没有灵气,简直难以置信。”
“没错,洛桑人普遍都是这个样子。一天到晚,不慌不忙,不会浪费一分钟。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和别人的生活轨道相遇,但从来不会干涉别人的事务,也不超越自己的生活范围。每个时刻,他们都全身心投入正在做的事或接下来要做的事。”
昂图瓦纳听得很认真,没有插话。雅克看到哥哥如此入神,倒显得局促不安,但也鼓励着他,激发了他内心的自豪感,使他继续说下去。
“你刚说了灵气……有人说瑞士人呆傻。这样的说法太片面,不符合事实。他们的个性……和你不一样……可能比你感情集中。紧急关头,他们也会灵活应对……所以他们不愚笨,而是成熟稳重,两者有本质区别。”
昂图瓦纳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说:“我最诧异的地方是,你可以在那么多人中生活得称心如意。”
“没错。”雅克高声回答,把空杯子往旁边推推,差点碰倒。“我在很多地方都生活过,比如意大利、德国、奥地利……”
昂图瓦纳盯着火柴,头低着,鼓起勇气说了句:
“也在英国……”
“英国?我没去过,为什么要说它?”
安静了一会儿,两人都在思索对方的心思,昂图瓦纳依旧低着头,雅克有点无所适从,但还是接着说:
“我觉得这些国家中,没有哪个能让我安心住下,心静不下来,无法工作。只有在这个国家,我的心才能平静……”
没错,此时此刻,他的神情姿态几乎都平静下来。他采用似乎已经成为习惯的姿势,斜坐着。头偏向那缕顽皮的头发,好像是被头发的重量压过去的一样。右边肩膀朝前倾,上身弯着,支在右臂上,右手大张着,稳稳地按住大腿。左胳膊肘只轻轻压着桌面,左手手指拨弄着桌子上的面包屑。他的手已经是大人的手,青筋明显,有表现力。
他在想刚刚说过的话。
“这个国家的人会让人沉静下来。”他用感谢的语气说道,“很明显,没有热情只是表面的东西……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热情弥漫在空气里。正如你知道的,这种热情平时是被压抑着的,不存在巨大危险……传染性也不强……”他突然停顿一会儿,脸一下子红通通的,接着小声说:
“你也知道,这三年里……”
他不看哥哥,用手背一下子把那缕头发撩起来,换了个坐姿,不再说话。
难道他要开始诉说心里话了?昂图瓦纳静静地等着,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弟弟。
然而,雅克果断转移了话题。他站起来,说道:
“雨没有停的意思,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们走到饭店门口时,有个骑自行车的人在他们面前停下,猛地跳下车,来到雅克身边。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