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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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休息吧,我送哥哥上火车,再去和穆尔朗辞行,需要到总工会和《人道报》报社,快到中午我再去见你。”雅克对贞妮嘱咐道。贞妮却不听他的安排,她已经决定了今天上午她不要一个人留在家里。
“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还有你昨天做好的计划呢?我们今晚动身,到时候时间会来不及的。”雅克想逗逗她。贞妮笑起来,那是一种全新的笑容,带着羞怯又有一点性感,眼神雾蒙蒙的。
“我有我的安排……我还要去看看拉菲特大街那一个小花园,您要是愿意的话,从北站出来的时候,去那里找我吧,或者再晚一点也没关系。”
他们约好了以后,贞妮陪着他走过卢森堡公园,一直到了大学街上,然后她自己去圣万桑德保尔教堂,耐心地等待雅克。昂图瓦纳在早上三点的时候和安娜分开的,昨天夜里他没能抵挡住念旧的情绪,去看了她。他让自己享受了这最后一次的痛苦和幸福,并没有抱什么幻想,就像是临死前所获得的恩典一般。他离开之际安娜悲痛欲绝,他又开始责备自己向诱惑妥协了,这让他全身颤抖,十分沮丧。回家以后,他一直在忙碌,将抽屉里的信笺整理出来烧毁,将一小叠一小叠的现金装到信封里面,要寄给很多的人。沙斯勒先生、他的两个女佣、韦兹小姐、韦尔内依街上那两个弃儿、可爱的小实习生罗贝尔·博纳尔以及他的弟弟。(他时常救济他们,不愿意让他们在一片混乱的头几天衣食无着。)然后他给吉丝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叮嘱她千万别离开英国,又给雅克留了一封信,寄到日内瓦去,因为他肯定,经过昨夜的争吵雅克一定不会来送他了,他写了几句很友善的话语,对于自己对他造成的伤害而道歉,恳求雅克要和他保持联系。
然后他去了卫生间,穿上了军装。收拾完毕以后他觉得心里很平静,好像是已经将最重要的一步迈出去了。在绑裹腿的时候,他将自己临走前要安排的事情再想了一遍,应该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要将自己的军医工作做好,他还需要很多的物品,他毫不犹豫地将精心准备好的箱子腾出来,他将大部分的衣服、个人的物品甚至是书本,那是他一时意志不坚定放进去的,而用他所能找到的尽可能多的绷带、纱布、手术钳、注射器还有麻醉剂、消毒药等做了替代。
两个女佣早就起来了,在走廊里面来回走动,(莱翁已经从巴黎离开了,在入伍之前,他想回家去看看自己的父母。)阿德利爱娜进来通报说早饭已经备好了,她眼圈红红的,她求昂图瓦纳把她带来的烤鸡装进行李箱。有人按门铃,昂图瓦纳从桌边起身,他脸色有些惨白,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是雅克吗?真的是他。他就站在门口,昂图瓦纳有些笨手笨脚地迎上去,激动让他觉得喉咙发紧,他们静静地握手,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在昨天发生。
“我还担心我迟到了,”雅克终于支支吾吾地说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你是马上就走吗?”
“对……七点的车……时间差不多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他十分洒脱地将军帽拿起戴到脑袋上。难道上次入伍以后他的脑袋变大了吗?或者说是头发变多了?军帽有些滑稽地扣在头顶,他照了照镜子,皱起眉头。他有些笨手笨脚地将腰带扣起来,环视四周,似乎是在同自己的房子、自己平常的生活和以前的自己告别,他的目光不断落在镜子里面让他不开心的样子上。
这时候,两个女佣站在一起摇着手大哭起来,他虽然有些不耐烦,但是却对她们笑着,同她们握着手:“好啦,好啦……”他坚硬的声调显得有些不自然。他察觉到了,想赶紧离开,就转身对雅克说:“帮我将这个拿到楼下可以吗?”他们两个各自拿着箱子的一个提手,将它提到楼梯间。从门口过去的时候箱子磕到了门槛,新漆皮上面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印记,昂图瓦纳看了看被蹭坏的地方,自然地做了个调皮的表情,然后立刻又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可能正是在这时候,他才最深刻地感受到了,他的过去和将来被生生地划开了。他们从二楼下去,一句话也没说。昂图瓦纳穿着鞋底带钉子的军靴,行走起来不便,他紧扣着军装领子硬硬地戳着,让他觉得呼吸不畅。下了楼他才气喘吁吁地讲:“真是笨,我居然忘了坐电梯。”
他早就预想是打不到出租车的。他的司机维克多今天早上就要入伍,到普托去征集载重卡车了。他决定自己开车,让邻近停车场的一个老维修员跟他一道,以便帮他把车子开回来。女门卫一身白衣站在大门下面的阴影中,看着他离开,她带着哭音喊:“昂图瓦纳先生!”他十分爽朗地回答她:“我不久就回来啦!”他请维修员坐到后座,让雅克坐在副驾驶。
街上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了,因为清洁管理站都已经不再上班了,装满垃圾的垃圾箱堆在各家各户的门前。到了沿河的码头,汽车不得不停下来耽误好一阵子,让一大队卡车和军人驾驶的没有装备的汽车先过去。在王家桥上面又停下,马路中间行人们都仰着头愉快地挥着帽子,雅克探身出去看。蔚蓝的天际,有六架呈三角形飞行的战斗机,低低地朝着东北飞去,机翼下方三色国旗的标志清晰可见。
在里伏利街上,人们围起两面好奇的墙,身穿军装的一队殖民步兵在没有音乐的震动人心的安静中步调整齐地排队走过,看到骑着马的营长,群众摘下帽子行礼。
在歌剧院的林荫大道,阳台上面到处插着旗子,他们的车子沿着一长列红十字会的车开过去,然后就看见一队身穿勤务军装,将铁锹、镐头扛在肩膀上的士兵。
车子开到歌剧院的广场又被迫停了下来,十几辆装甲车尾随着一列炮车开向巴士底。歌剧院的屋顶上装着一组探照灯,是用来防备德国的“鸽式”战斗机在夜晚偷袭巴黎。
尽管有警察在维持着秩序,马路上还是有好奇的群众围在昨天晚上被洗劫的德国人和奥地利人开的商店前看热闹,“波西米业玻璃器皿店”的门前到处是玻璃碎片,“维也纳酒吧”似乎也被袭击了,从打破的窗子可以看见碎裂的镜子和破烂的桌椅。
雅克静静地记下了这些沙文主义疯狂的初步迹象。他兴奋地看着街道还有群众的脸庞,他真想说些什么,但是他想不到有什么要跟昂图瓦纳讲。再说那个维修员还坐在后面……这其实也是个借口,他焦躁地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贞妮,昨天晚上,他们就要去日内瓦……还有呢?总是想到这里就会卡壳……梅奈斯特雷尔,议会地点……不,不管找什么借口,他也不要在过那样等待了,在幻想中密谋和交谈的日子了……去斗争,去行动,去冒险,在那里真的做得到吗?……突然他颤抖了一下,昂图瓦纳车开得很慢——只好一直不停地鸣笛,因为马路上面的行人一点也不比人行道上少。昂图瓦纳趁短暂停车的当儿,一只手从方向盘上离开,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转头,轻轻把手放在了雅克的膝盖上,雅克还没对这个亲切的动作反应过来,昂图瓦纳又将手再次放到了方向盘上,汽车又开始前进了。
莫柏日路密密麻麻都是入伍的人,他们的妻子和父母陪着他们,他们排成密密麻麻的一队,向车站走过去。
“他们是有多迫不及待。”雅克十分吃惊。
昂图瓦纳微微一笑,讽刺说:“这些可怜虫很可能被围在站台上,等上个半天,或者更久,才能上车。”“他们期待着准时赶到。”雅克想着,“迫不及待,恨不得用恪守条规的行动来开始战争!他们可能真的意识不到他们占多数!要是愿意的话,他们可以翻身做主呀!……”晚上临时建起的一个木头栅栏将车站围起来,士兵在那里看守,不让路人过去。人多到连车子都开不进去,昂图瓦纳只好停下来,雅克帮他拎着行李从马路上过去。狭窄的入口处守着一队佩带刺刀的士兵,只有入伍的人才可以进去。
一个军官正在检查服役名单,他瞄了一眼昂图瓦纳军装上的肩章,向他行礼,马上吩咐一个士兵帮军医拿行李。昂图瓦纳转身看着雅克,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都看到了一样的问号:“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就在这时,两个人眼里都涌满了热泪。忽然之间,他们两个一起经历过的过去,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才共同拥有过的,那不值得提起却又无比珍贵的家庭往事,一闪而过的画面掠过他们的脑海,他们同时伸出双臂,笨拙地拥抱在一起。
雅克的毡帽和他的军帽碰到一起,他们上一次拥抱已经是多年以前了,那还是在童年的时候,他们两个刚才电光火石间又想起了那一段记忆。那个后勤士兵已经把他的行李扛了起来。昂图瓦纳连忙松开雅克,他现在只想着,跟着这个士兵,把自己的行李看好,这是他在全然陌生的未来唯一熟悉的东西了。他不再去望雅克了,他颤抖着握住雅克的手,使劲握了一下,就跌跌撞撞挤进了人流之中。
雅克泪眼模糊,被走来的人流挤到一边,靠在木栅栏上。入伍的人应接不暇,不断地走向栅栏里面,他们的年龄看起来差不多,都很年轻,穿着便宜的旧衣服和大皮鞋,戴着鸭舌帽,背着胀满的背包,一样的崭新布袋子里面露出了面包还有酒瓶颈。大多数的人脸上带着沮丧和认真的神情,有一种竭力克制的害怕和失落。雅克见他们从马路那边走来,手里拿着应征表格,没有人送行。有的人走了一半又回头看看刚走过的路,对着那个一直失落地看着他的男人或是女人挥挥手,或者故作坚强地笑一下,然后一咬牙融入人流之中。
“不要在这里逗留!往前面走!”肩上挂着枪,站在木栅栏边上站岗的现役军士,是一个穿着野战军装矮个儿壮实的年轻人,他昂首挺胸,短短的手紧紧握着枪把,有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目光有些孩子气地躲闪着,表情因为职责的重要性而变得很严肃。
雅克顺从地走上了马路。一辆小轿车从他面前开过去,玻璃上面挂着一条白色横幅“免费运送应征人员入伍”。司机一身制服,里面载着六七个背包的青年,也像新兵一般大喊大叫:“我们要阿尔萨斯!我们要洛林!——我们要阿尔萨斯!”
雅克走到人行道边,看见一对分别的夫妇,两人最后对视了一眼,三四岁的小男孩在妇人周围玩耍着,他拉着妈妈的裙子一边唱歌一边蹦蹦跳跳。男人弓下身子抱起小孩,抱起来亲了几下,亲得太重了,小家伙儿用力地挣扎起来。男人将孩子放下来,妇人站着不动,也没说话,她还穿着做家务的围裙,发丝散乱,脸上布满泪痕,站在那里失神地看着她的爱人。好像是担心女人会冲到自己怀里难以脱身,男人没有和她拥抱,而是向后退了一步,深深地凝望着她。然后突然转身冲进了火车站。她没有呼唤他,也没有目送他离开,而是猛地转身匆匆离开了。孩子被她拉在身后踉踉跄跄,差点摔到在地上,她终于将他抱起来,放到肩膀上,动作一点也不犹豫,只是想快些走,回到自己的空房间去,关上门大哭一场。
雅克看得心里难受,转过身去。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走到这里,又回到了广场。他情不自禁地总是回到这个让人悲伤的地点,多少悲伤的人曾在今天清晨来这里,好像是要去送死一般,来将他们生命的缆绳割断一样。他在他们充满绝望又满含勇气的眼睛里寻找着能和自己相回应的一个目光,只要一个,在悲伤的掩盖下闪烁着沉重的愤怒的目光,让他在衣服口袋里将拳头握紧,让他因为自己无可奈何的愤怒而气得浑身颤抖!可是他找不到!不管在哪里,在这千千万万张紧张悲伤的脸上,只能看到千篇一律的灰心绝望!有时候还会看到盲目的英雄主义闪闪发光,但是大多都是一样的向牺牲妥协,一样的无意识或者是窝囊的背弃,一样的自暴自弃!他感到这时候,世界上残留下来的自由,只有在他的身上才找得到一点立足之地,这样想着,让他觉得突然充满了能量和自豪。他始终保持着自信心,这使得他比所有人都要高尚!就算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就算没有人理解他,他还是觉得只要坚持自己的叛逆精神,就算只剩他一个人,他也要比那些甘心被谎言蒙蔽双眼而改变信仰,甘心忍受灾难的人要强得多!他所掌握的是正义和真理,理性以及未来的希望都在他的手上。和平理想虽然暂时搁浅了,但是这并不会改变它的崇高无上,也代表它不会再胜利。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今天的错误不是错误,荒谬无比的错误,就算这个错误被成千上万的受害者自以为是地接受了!
“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否定真理的正确性。”他心里反复思量,在信念和绝望之中陶醉。“不管遭受到怎样的打击和倒退,真理总有一天会放射出光芒!”
可是,在这混乱的局面中要如何为真理服务呢?他要争取自由,他要离开,但是他的自由有什么用呢?
最近这几天时间他感到自己的革命理想有些低落,他想要将这责任推到他和贞妮的感情上去,他突然想起了贞妮,讶异于自己这一个小时多来完全轻易而彻底地将她抛在了脑后。他几乎有些埋怨她的存在,她陪伴着他,将他从让人迷醉的孤单状态中拉出去,他想:“要是万一她突然离开了……”一时间,他陷入了没有理智的想象中,他一方面觉得悲伤无比,一方面又感到了自己重新的独立。他急忙向着圣万桑德保尔的小花园走去,他已经又在为爱情带来的焦躁而微笑起来,一点都没有将刚刚自己对于爱情的否定放在心里,其实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昂图瓦纳的汽车从大学街刚刚离开还不到十分钟,一辆载着行李的灰尘扑扑的马车,看起来像是从博物馆里弄出来的老东西一样,停在了大门口。
马车上下来一位女孩,她有些迟疑地看着装修一新的房子,然后付钱给了车夫,将座位上面的箱子拿下来,迅速走进门。女门卫走到门前,“噢,我的上帝啊,吉丝小姐!”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吉丝明白一定没好事。
“我的小姐啊,真可怜,这里已经没人了!昂图瓦纳先生才刚离开!”
“离开?”
“他上战场当军医去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