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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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客厅站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在想着昨天晚上的画面,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了,他们满脸倦容地站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因为都在回忆着同样的事情,让他们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他们突然觉得十分尴尬。
“好啦。”雅克说道。
他没有动,只是下意识地弯腰拾了一张报纸起来,慢慢地将它折起来,放在小圆桌上面。
“我好想喝水。”他努力装作从容的样子,“您呢?”“我也好渴。”
厨房里还摆着他们吃剩的食物,“我们的午餐。”雅克说道。
他将水龙头打开,等水稍微凉了便递给贞妮。她坐在他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喝了几口以后将杯子递给雅克,移开了眼神,她觉得雅克一定会把嘴唇放在她刚刚触碰过的地方,他一连喝了两杯水,发出满足的咕咕声,他走到贞妮身边,用手捧起她的脸庞,弯下腰去。但是他仅仅是久久地凝望着贞妮。
然后他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说:“我可怜的宝贝……时间太晚了……您都累坏了……明天夜里我们还有长长的旅途……必须好好休息一下……在您的房间……”他补了一句。
贞妮垂下双肩,没有说什么,他坚持要她起身,将她带到了她的房间门前。屋里很黑,敞开的窗户里透进来夏夜微弱的光芒。
“现在你必须去休息,好好休息。”他在她耳边反复说道。她站直身子,仍然在门口,紧紧地靠在他身上,她深呼吸一下,说道:“我们去那边……”
“那边。”就是达尼埃尔住的房间……他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说。贞妮答应他和他去瑞士的时候,他就想:“到了日内瓦,我就会和她结婚。”但是经过这震撼人心的一天……世界的平衡似乎已经被打破,意外占据了主导,不正常的事件变得合理合法,什么承诺都算不得数了……
过了一阵,他变得很清醒,和自己抗争着,他和她拉开距离,看着她。
她抬起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两个人都感受到了一样的慌乱不安,一样认真又单纯的幸福。
“好吧。”他最终答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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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时刻表上看,散普隆开来的快车[126]大概是在十七点的样子到达巴黎,但是要过了二十三点才能到拉罗什站台,然后开到旁边的岔路上,将主线空出来给军事的给养车。这一列车子几乎都是由三等的旧车厢组合起来的,乘客爆满,只能坐十个人的座位挤着十几个人。到了清晨一点钟,经过没完没了的周折,列车才艰难地再次驶向首都。
三点的时候它缓缓地从墨轮车站开过,几乎立刻就停靠在塞纳河的大桥上。乳白的晨光照亮了河道,雾霭中有几道灯光在闪烁,依稀可以看见城市的轮廓。黎明缓缓地从山岚之后升起,下面的沿河公路上隐隐约约看见一支正在前进的队伍,后面尾随着长长的车队。
车子一路停了无数次,一路走走停停,在隧道中等候,每次听到信号都要鸣笛停车。直到四点半的时候车子终于缓缓地从巴黎的郊区驶过,停靠在了一处没有站台的铁轨上,这里离巴黎—里昂地中海快车线还有三百米。丰塔南太太跟着人流,列车员让旅客们走下车,从铁轨上穿过走到车站的大厅去。她沉重的行李箱不时撞到她的小腿,让她举步维艰。
她从维也纳走的时候那里正是兵荒马乱,坐上了最后一班到达意大利的专送外国人的火车,她坐车坐了三天了,一共换乘了七班车,三天没合眼了。她已经得到允许撤销对丈夫的上诉,德·丰塔南的名字不会再写到传讯单上面去了。
大厅里面到处是红色军装的士兵,看起来像是一个露天军营一般。她只能在密密麻麻的枪支里面绕来绕去地走,好几次被执勤兵挡住去路。几番周折才走出了车站。她不停地想着她的儿子,在这些兵士中间让她的思念越发强烈。她得不到他的消息,等她回家一定可以看到儿子的来信,达尼埃尔!他会有怎样的遭遇?她似乎看见他身穿直挺的军装,头戴闪亮的钢盔,骑马守卫在国界上,保卫着受到威胁的祖国。上帝一定会照顾他的……要是为他感到担忧那就是怀疑自己的信仰了。
车站外没有出租车和公交车,走回去也是可以的。回到家乡的喜悦冲淡了她的疲倦。她的箱子怎么办呢?在行李寄存处已经排起了百多人的长队,她勉强拉着箱子从广场穿过,那里亮着几盏灯,有一家啤酒店已经开门了。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伙计满脸倦容,还亮着几盏灯,尽管天已经完全亮了。为了表明尽管有规定,他们还是一晚上都开着门。柜台里一个青年女人看见她露出亲切的笑容,觉得十分同情,便答应帮她暂时保管行李。丰塔南夫人解决了行李这个负担,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她终于快熬出头了,再过三十分钟,她就可以回到家里,在贞妮身边,坐在茶盘前面,这么一想她几乎觉得一点也不累了。
八月二日,巴黎的早晨已经非常热闹,回到家,她十分吃惊地看见门还紧紧关着。她的手表已经没走动了。门卫的窗帘还没打开,她从门前走过,猜想大概还不到五点半。
“贞妮一定还在睡觉。她一定把门链子拴上了。”她边上楼梯边想,“她能不能听见客厅的门铃?”
按门铃之前,她突然想试着用钥匙开一下门,结果门开了,甚至只上了一道锁。她走进客厅的第一眼便看到一顶男人的帽子,是黑色的,难道是达尼埃尔?不会的……她感到恐惧。全部的门都开着。她走了几步到走廊口上,她看见厨房的灯还亮着,她是不是在做梦?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恍惚,她在墙上靠着歇了一会儿,一点声音也没听见,这房里好像根本没有人。
可是,那一顶帽子,那开着的灯,她一瞬间想到是不是进了小偷,她下意识走进走廊,走向了厨房,突然,正对着达尼埃尔房间那开着的门,她停下了脚步,眼神呆滞了。在那个长沙发上,在散乱的抱枕中间,有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影……
刹那间,她觉得这是一件谋杀案而不是偷窃案,但是就在那一瞬间,她立刻认出了沙发上那两个人的面庞,贞妮躺在熟睡的雅克怀里睡着!
她猛地退回到走廊的背光处,用手捂着自己的胸膛好像是怕他们听见自己的心跳一般。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立刻躲开,逃走!不要被他们发现!逃走,免得遭受残忍的侮辱,他们的耻辱!她的耻辱!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客厅,她几乎觉得自己快要晕厥了,她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下。她正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者出现了幻觉,可这时候她又看见了雅克的帽子,正摆在桌子中间,它提醒她这是真的。她起身小心地打开了楼道处的门。又轻轻合上,扶着扶手心情沉重地下楼去。
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该去敲门?让门房的人开门,让他们认出自己是谁,说明自己已经回家了,但是为什么又急忙走了?……还好她进门的时候可能已经吵醒了女门卫,她现在应该已经起床。穿好了衣服,窗帘后面已经透出了灯光,林荫街的大门已经开了。可怜的太太悄悄溜出去,没人看见她。
该去哪里?去哪里找个容身之地?她从马路走过去,到了公园里,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她走到靠近的一张长椅上,一下子跌坐下去。她周围一片寂静,空气清新。远处不断传来卡车和军用车从圣米歇尔大街上走过的微弱的车轮声音。
丰塔南夫人搞不清楚,她简直无法想象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事情怎么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无法思考,但是那个场景仿佛还在她的眼前,告诉她事情是真真实实无可怀疑了:沙发上乱糟糟的,窗户洒进来晨曦的光线照在贞妮光裸的脚上,雅克的双手拥在女孩的胸前,他们自然的睡姿,睡梦中还紧贴的嘴唇,那样温柔又痛苦的陶醉神态……“他们看起来真美。”她顾不得心中的羞愧和震惊,这样想着。在她气愤和本能的抗拒中,已经有另外的一种情绪渗进去,深深进入她心里:尊重他人,以及他人所选择的命运和责任。
雅克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房间里有什么在走动。他眨了几下眼睛,醒了过来,一刹那他完全清醒了,一只光裸的脚,饱满的胸部和线条柔和的肩膀首先跃入他的眼帘,然后他才看见那睡梦中的脸庞。那嘴角的线条蕴含着多少的忧伤啊!在这平静的脸上,还留着痛苦的印记!痛苦,然而也是平静的……就像是一个经过无数痛苦才死去的女孩的样子……
他屏住呼吸,无法将自己的眼睛从这嘴唇上移开,同情、愧疚和忐忑将他的柔情压了下去。
沉重的命运压在他们的头顶,命运吗?不,这些已经发生的正是他所想的,是他曾经渴望的。不管何时他都像是捕获猎物一般扑向贞妮,在拉斐特别墅区的时候,是他强迫她接纳自己,要她钟情于自己,可是正当她爱上了自己——他却又逃跑,将她一个人丢弃在绝望中。这一个夏天——在她已经开始振作精神,慢慢忘却回忆的时候,他却又向她这个猎物发出了追捕,无法挽回的结局已经酿成了。一周以前,她可以独自好好生活,不一定要有雅克……但是现在不行了,她已经属于他了,他将她拉进了自己的命运轨迹,走向无法预知的可怕的未来,现在要是没有了雅克,她一定生无所恋,但是和他一起贞妮真的是幸福的吗?他非常明白。昂图瓦纳说得一点也没错,他根本不是一个能给谁幸福的人。
昂图瓦纳……他下意识地去寻找钟表,他答应今天早晨送他上火车的。五点四十分,还有五分钟就要起床了。
一阵急促又沉郁的车辆行驶的声音传进来,他抬头看,军队,车队,炮车从城里面驶过去。战争就在这儿,等他们苏醒。总动员的头一天,八月二日,周末……对大家来讲,战争就从今天早上打响了!
他愣在当场,手臂支撑着身子,竖起耳朵,目光呆滞,满头大汗。一会儿喧闹声消失了。钢铁的撞击声之后就是让人心动的寂静。静寂的空气里时而传来几声鸟叫,或者是风穿过林荫路吹出的沙沙的树叶的响声,像是一阵阵的轻叹。然后,远处又响起了不祥的轰隆声,又是一批军队人马走上了大街,他们有节奏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声音变得越来越大,震碎了寂静的空气,盖过了鸟叫声,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在踏步声中。
已经顾不上会惊醒贞妮,他轻轻将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他们的肌肤相触,让贞妮突然在睡梦中颤动起来,她呢喃着“不要……不……”然后她睁开了双眼对着雅克微笑,带着柔情和胆怯,害怕在她水灵灵的眼睛深处慢慢消失了。他们紧紧相拥,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在这静止不动的、滚烫的接触中,他们各自的身体因为回忆起昨晚的画面而颤抖起来。虽然他们的回忆并不相同……雅克将她紧紧拥抱,贞妮满心柔情,但也还是害怕会痛苦,所以软倒在他温柔的怀里,下意识想要闪躲。她最终还是向自己的软弱、爱恋和献身的激动妥协了……她输给了自己的欲望——呈现出丰盈的热情、幸福,让雅克不会误解或是怀疑,不会想到在这样的默许之中,还掺杂着恐惧、克制和毅力。
丰塔南夫人背靠着长椅,双手并拢放在膝盖上,看着前面,无法去思考别的什么。时间流逝,花园里阳光明媚,鸟儿在成荫的树叶间歌唱,鲜花灿烂地盛开着,白色雕像在草地上投下暗色的阴影,寂寞孤单包围着她。行人们匆匆走过林荫大道,距离她比较远,也没有朝这个一身丧服、瘫软在长椅上的女人多看一眼。树木遮住了她们家里的窗子,但是她可以透过花丛看见大门。她突然低头将自己的面纱放下,雅克从门里出来,后面跟着贞妮。他们应该看不见她,也不会在这么远的距离认出她来,除非走到她面前。当她决定再看一眼时,他们已经很快地向着卢森堡公园的方向去了。
她深深呼吸,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的眼神迷茫地追随着这对情人的身影,直到他们完全走远。过了一阵子,她还坐在那里,心里沮丧。后来她终于起身,坚定地走起来——不管怎么说,等这么久的时间也让她休息好了——她朝着自己的家走去。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