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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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丝沉默了,她温柔的眼神像是忠实的小狗一般一下子黯淡下去了。她的箱子一下子跌落在地上。她那混血儿的脸庞一片惨白,惊讶的表情好像是长在上面一般,总可以找到自然而然的纹理。(她和修道院女校的住校生们在英国的海滩过暑假,对欧洲的事情只知道一些皮毛,就在昨天,报纸上面揭露法国快要打仗,她才感到害怕,谁都劝不听,也没有回伦敦,就直接到了杜福尔坐了首班轮渡。)
“男人全部都要入伍。”女门卫对她解释,“莱翁昨天晚上就走了,维克多也走了,楼上只剩下阿德利爱娜和克洛蒂德了。”
吉丝脸色渐渐变好了,阿德利爱娜和克洛蒂德!感谢上帝,不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她从小被这两个女佣照顾长大,这里就是她的家了,至少,是她家残留下来的一部分。她振作起来,女门卫帮她提着箱子,在前面带路,她也走向了电梯。
“全部都重新装修了吗?”她问道。
那白色的梯子,这楼梯扶手……在她一夜未眠头昏脑涨的脑袋里面不停地闪过回忆的片段。在这改头换面的房子里,她努力寻找着以前的痕迹,但都是徒劳,她觉得这比置身在一幢完全陌生的房子里面更有流落他乡的感觉。
三十分钟后,她换了一身印花睡衣,穿着拖鞋和两个女佣一块坐在昂图瓦纳宽大的餐厅里。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热可可和涂好了黄油的面包片,她将手臂搁在桌子上,一边用勺子搅动着杯子里的液体,孩子气地享受着这个舒适的时光。她的思想几乎没有这样活跃过,在英国的修道院女校里面,所有的活动都受到严格的限制,让她的创造性没办法施展。当她弓着背,含着胸,脸庞放松,懒散地待着的时候,她身上的青春魅力突然就消失了,这不再是那个野气女孩,那个“黑丫头”,而是一个身材笨重,嘴唇宽厚,目光凝滞,在有色种族的宿命下毫不反抗的佝偻着的奴隶。吉丝的回家稍稍安慰了一下两个女佣的害怕,她们一左一右地坐在女孩的两侧,又哭又笑地絮絮叨叨,她们跟她说了很多关于她姑姑韦兹小姐的情况,她们每隔半个月的周日都会带着水果和糖果去养老院看望韦兹,表达她们的心意。克洛蒂德实话实说,老小姐的表达已经有些混乱了,除了养老院的一些鸡毛蒜皮以外什么都不感兴趣,她接待她们两个的时候,就像是在接待不认识的可疑的陌生人一般,总是还没到会客时间就赶她们走,以免耽误她玩牌。
吉丝听着满眼含泪,她感叹道:“我走之前要去看望一下她。”
“你还要走吗?”两个女佣一起喊起来。她们坚定地劝阻吉丝再回英国,昂图瓦纳留给她们的钱够花很久了。阿德利爱娜已经十分开心地描述着她们三个人一起生活的场景。她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计划,说得吉丝都不耐烦了。她从晨报上面剪了一篇文章下来,“呼吁法兰西妇女为保卫祖国贡献力量”,贡献服务的机会很多,为出征人带孩子的托儿所,发送婴儿牛奶的代理处,准备医护用品,运送军装等,每个人都应该为保护国家尽一份责任!只是不知道该选什么。
吉丝不由得微笑起来。没有什么事情逼着她非要离开不可。在法国她留下来也许可以起点作用……
看来不管是两个女佣还是女门卫都没有记起要提一下雅克,吉丝以为雅克人在瑞士,也没有问什么。只是在回来的第三天,她才从克洛蒂德的闲聊中知道雅克在她回来的那天还在巴黎。但是,就算她早一点知道又怎样?能跟他见面吗?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而且,难道吉丝还会想办法去见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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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站在《旗帜报》的楼梯上面,还没能走到楼梯间便看到穆尔朗门前的地毯上面放着一个牛奶罐子,雅克懊丧地说:“他没在家里!”果然按了门铃没有人来应门。
“是谁?”
“蒂博!”
穆尔朗裸着上半身,顶着满头满胡子的肥皂泡沫来开了门,“抱歉。”他看见贞妮便说,“你这小子,应该先通知我你还带着一位姑娘。”他用脚将门带上,“进来吧。请先坐坐。”贞妮立刻坐在了门边上的一把藤椅上面。
窗户关得紧紧的,空气中弥漫着纸板、胶水以及硝石混着灰尘的气味,一摞摞的报纸捆扎好堆满了桌面、长凳以及一个破烂的小桶。在地面上一角,靠近一盘子锯末的地方,放着一个破旧的煤气表,管道已经脱落了,压得扁扁的,像是残废的肢体一样戳出来。
穆尔朗又进了厨房,“我刚刚从外面回来,狼狈得像个偷窃犯……”他大老远地喊着,一面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响。他随即便出来了,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用力地用毛巾擦头发,“我在外面像一个蠢货……像一个窝囊废一样胆怯地过了一晚上……你知道的,动员对于我就是搜查、拘捕。至于搜查我早就小心防备着,也许有人会来,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搜查了。说到逮捕,其实说真的,我倒还愿意等待一下……哎,我倒不是怕坐牢,”他解释道,揶揄地看了看贞妮,“我坐牢那段时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要是没有坐过牢,我想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有时间去构思我的宣传册并将它们写成文字……但是说到底,我还不是不想成为第一波被抓的人……昨天警察四处搜查,搜查了普尔泰尔,搜查了盖尔帕……甚至还去了野玫瑰咖啡店那种地方……警察有一套,但是他们没有找到任何东西,除了皮埃尔·马丹写的那本《向理性呼告》,你知道吗——就在同志们从印刷厂运库存的时候,他们将那些没收了。至于克莱斯,那个在《工人生活报》工作的青年,是不用服兵役的,从来没入过伍——似乎也被人揭发了,说他曾经写下了一份反对军国主义的宣传册,他被关起来了,等待着召开有关免役人员的会议,再把他遣送到战场上去。昨天夜里我听说这个,身手不灵活的人可要多加小心……反正我心里想的是,被抓到的话太傻了,我要躲避……”
“然后呢?”“我还以为我可以去哪位同志的家里面躲一下,西隆那里并不会比我这里好,所以我去了基约家里,没有人在家,去了柯蒂埃那里,依然没人在家。然后我依次造访了拉赛涅家、瓦隆家还有莫利尼家,统统都没人——兄弟们都跑了,都和我一样!于是我一个人到处乱跑了一整个晚上。今天早上我到了万塞纳买了几张报纸一看,我才知道我真是个老蠢货,于是我就回来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转过浓密眉毛下面的眼睛看着雅克,“你看了报纸没有,小子?”
“我还没看。”
“没看?”
穆尔朗看了贞妮一眼,再看着雅克,现在已经是颁布动员令的第二天十点了,雅克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他觉得这似乎和贞妮有些联系。他从钉子上挂着的黑色工作服里面掏出了几张报纸,好像是拿着什么垃圾一样用两根手指夹出来一张,将剩下的丢到地板上。
“看看吧,我的孩子,你要是还笑得出来的话,那你就继续快乐吧,我啊,我已经习惯了打击,没有我受不了的事情了!但是我看到这些还是觉得直反胃!《红帽子报》,这是梅尔勒和阿尔姆雷达办的报纸,现在居然为普安卡雷政府做代言!真是太无法接受了!你看吧!”
穆尔朗将衣服取下来愤愤不平地穿上,雅克轻声念道:“我们在这里正式声明,黑名单不会为政府所用,政府相信法国人民尤其是工人阶级,人人都知道,政府之前以及现在都在千方百计用尽全力继续尝试——维护和平——最坚定的革命人非常明确地宣布。”
“最坚定的革命人……这些浑球儿!……”穆尔朗嘀咕着。
“……‘就是最大限度地让政府信任……每一个法国人都会负起自己的责任,这种态度是政府决定不再使用黑名单时明确显示出的态度。’”
“你怎么看?小子?我反复读了几遍才读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必须说得更清楚一点……这也就是说:法国的无产阶级轻而易举就赞成了战争,工人阶级中的反抗派已经没有任何威胁力了,政府已经完全不需要去为了预防而逮捕了……你知道了吗?这就好像是专门说给革命人听的,政府亲热地拉着全体革命人的耳朵:‘嘿,你们这些捣蛋鬼,你们的抗议我们都不计较了,快去尽你们的责任,入伍去吧。’政府心胸宽广,轻蔑地将黑名单毁掉,将可疑的人都放了……因为现在,可疑的人也做不了什么了,你懂吗?”他大笑起来,尖锐响亮的笑声让他那张老教徒的怪脸显得狰狞可怖。
“已经完全没有嫌疑人士了!已经没有了!你能清楚是什么意思吗?你想想,革命党的领导们要给他们什么样的承诺和保证才能让政府这么放心大胆!才能让它在开战的第一天就不担任何风险地摆出这样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来!你不觉得这些浑球已经干脆将我们交给政府处置了吗?哼!这次是彻底完蛋了!武装部的阴谋马上就要得逞了!真正在打仗的人说话没有作用,而是那些命令别人去上战场的人说话才算数!”
他走开两步,将手背在飘来荡去的工作服下面。
“真他妈见鬼!”他突然转身说,“我觉得不可置信!我不敢相信这次真的彻底完蛋了!”
雅克浑身发冷。
“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低声说,“我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哪怕是现在!”
“就算是现在!”穆尔朗重复他的话,“更过分的是,再等几天,再等几周之后,这些可怜虫就会明白打仗是个什么味道了,要是克鲁泡特金先生还活着的话,那就好了。或者是另外哪一个人,能够将该说的话说出来,并且可以让人们都听到,那就好了!同志们都已向这场战争妥协了。因为有人对他们撒谎,因为有人又一次浪费了他们的信任……也许只需要一点提示,只需要他们突然醒悟过来看到自己的良心,所有的事情便会一瞬间改变。”雅克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一样起身。
“什么?……一点什么提示呢?”他走到穆尔朗身边:“您觉得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异样,贞妮转头看着他,一下子屏住气,嘴唇微闭着,十分惊讶。
穆尔朗也十分惊讶地看着雅克,雅克断断续续地说:“您的想法是什么?告诉我吧!”
穆尔朗耸了一下肩膀,有些疑惑地说:“我还能想什么?小子,不要说了,都是些傻念头。我的意思是,我脑袋里想的什么,都是很荒唐的事情,我不能让自己绝望,我还要抱着希望,我还抱着反抗这一切的希望!两个国家的民众,我们国家的人们,对方国家的人们,明显都被骗了!谁明白呢?也许只需要……”
雅克死死地盯着他:“只要什么?”
“只要什么,我也不知道,要是突然在两大军队之间,醒悟的闪光突然将这巨大的谎言拆穿!要是这些可怜的人突然如梦初醒,看清了是别的人用一样的方式将他们逼迫到前线去互相残杀,你难道不相信他们会一样因为气愤而挺身而出,起来造反吗?他们难道不可能都转身过去,去反抗那些逼迫他们上战场的人?”
雅克眨眨眼,像是被一道强烈的光线照花了眼睛一样。然后他耷拉着眼皮走到贞妮旁边,却没看她,坐下来。
一时间沉默和疑惑笼罩着他们,他们三个都隐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还有,全国都是一样。”穆尔朗顿了顿说道,“市议会在外省,都投票赞成这种议案,歌颂被威胁的祖国,主张保卫祖国,斥责德国成了所有文明国家的破坏者!你看!”他从地上拾起一张报纸来,说道,“这还是总工会发布的宣言《告法兰西无产阶级书》,你知道他们会怎么说吗?‘形势逼人,并不是所有的无产阶级都懂得怎样持续努力以避免人类遭到战争的毁灭’,用另一句话说,‘不要再做徒劳的挣扎了,年轻人们,你们就心甘情愿去挡枪子儿吧!’还有铁路工会的宣言——铁路工作者——我的孩子,我们的铁路工作者!你能相信吗——今天巴黎的墙面上到处贴着:‘同志们!在共同的威胁面前,抛弃你们的旧恨吧!社会党员、革命人、工会会员,你们要将威廉二世的阴谋打破,当共和国发出号召的声音时,你们要义无反顾地响应!’等等。这还没完呢,你还没听到最精彩的部分,你再来尝尝这个滋味:《致战争部长的公开信》,你猜猜是谁写的?居斯塔夫·埃尔韦!你听听:‘我认为,法国已经用尽全力去避免战争,我特此请求您批准我奔赴马上就要上战场的步兵第一团!’你看,我的孩子,他们全都已经突然变了脸,这居然是我们的伟大的《社会战争报》的总编辑居斯塔夫·埃尔韦说出来的话!他曾说过,不管是怎样的国家都不值得工人阶级为它流一滴血!现在你知道政府为什么如此安心了吧,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将黑名单锁在抽屉里,政府将我们所有伟大的革命领袖一个个全部收服了!”此时有几声敲门的声音。
“是谁?”开门之前穆尔朗问一声。“是我,西隆。”
来的人五十几岁,扁平面颊,留着一撮灰白的胡子,秃顶的额头光滑饱满,鼻子很塌,两眼相距较宽,眼神讥讽。他的脸颊沉稳而坚毅,带着一丝高傲的神色。
雅克和他见过一面,他经常和穆尔朗单独相处。西隆是工会的一个老活动者了,多次因为革命活动被判决,这些年已经不再运动中心。他常常写书,做技术工人让他有充足的闲暇时间为《旗帜报》写稿。和穆尔朗差不多,他是那种独立派,理智清醒,十分警惕,坚持自己的信仰,高傲又不爱空想,对不明智的事情严加指责,对事业十分忠心,广受尊敬,但是又因为他们的谦逊而惹来非议,这是因为有人嫉妒他们的原因吧。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