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29)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25
巴坦库太太打着哈欠,坐在摆放着漆器屏风的大客厅里(昂图瓦纳曾吩咐过莱翁,任何人都不许到他的书房去)。
窗户敞开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没有一丝风。安娜摆了摆上身,将薄披风脱在扶手椅上。
“他让我们等着,可怜的费罗。”她小声说。
哈巴狗趴在地毯上,懒洋洋的,两只耳朵不时地抖动两下。安娜是在一九〇〇年的一次展览会上买下的这头像金丝球一样的狗。安娜不管走到哪,都带着它,虽然它已经很老了,但是脾气还是很暴躁,喜欢乱咬东西。
费罗突然抬起了头,安娜也跟着站起身来,他们一起听出了昂图瓦纳的脚步声和开关门的声音,显得很急促。
果然是他,脸上带着医生特有的沉重表情。
他走过来,轻吻着安娜的头发,又顺势吻了她的脖子,这使得安娜不禁颤抖了一下。她抬起胳膊,轻柔地抚摸着他棱角分明的额头、突起的眉骨,还有双鬓和脸颊。然后,她托起昂图瓦纳的下巴,那是蒂博家特有的宽大下巴,让她既爱又怕的下巴。最后,她抬起头,微笑着站起身,说:
“看看我呀,昂图瓦纳,不,你的眼睛虽然看着我,但是你的目光却在看着别的地方。我不喜欢你这样,自己就像是一个大人物一样!”
他两只手搂过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拍了拍肩胛骨突出的地方,向后退了一步,手还停留在那个地方,用一种占有者的身份上下打量着安娜。安娜最让他着迷的地方,不是她现在风采依旧,而是那种明显就是为爱而生的感觉。
她任凭他打量着自己,用充满活力和快乐的目光看着他。
“我去换下衣服,马上回来。”他说完,将她轻轻推开,示意她坐下。
现在,他在晚上也都穿着礼服,用不了五分钟,他就洗完澡,刮好胡子,穿上上了光的衬衫和白背心还有事先准备好的衣服。
莱翁低着头,笨拙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地递给他。
“草帽还有开车的手套。”他小声说。
在离开房间之前,他对着镜子仔细看了下这身穿着,往上拉了拉袖子。不久前他养成这种习惯,注意一些小的细节,精致的内衣、整洁的衬衫,还有时尚的外套,这些都能带来好的心情和舒适的感觉。忙碌了一天,多花点时间和金钱在这样闲散的晚上,他觉得是很值得的,这样有益身体健康。他很乐意同安娜一起分享这种欢愉,即便是自己一个人享受。
“你要带我去哪吃饭呢,昂图瓦纳?”她问,这时昂图瓦纳已经帮她穿好披风,并匆匆地在她裸露的脖子上吻了一下。“我们不在巴黎,这里天太热,我们去马尔利、普拉特怎么样?或者去‘公鸡餐馆’?那里更热闹些。”
“那里很远啊……”
“这又怎么了?过了凡尔赛,那条路都已经修好了。”
她用自己独特的语调抑扬顿挫地说:“我们坐这个?”“我们去哪?”声音是那样娇媚,眼神是那么暧昧,还有着一丝疲倦;她天真地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建议,没有考虑时间、地点,或者疲倦,甚至是昂图瓦纳的喜好,更没有考虑到这些的开销。
“那我们就去‘公鸡餐馆’吧!”昂图瓦纳高兴地说,“来,费罗!”他低下身子,抱起狗来,打开门,站在一边,让安娜先走。
她停下脚步。深蓝色的披风,奶白色的连衣裙,衬托着屏风上的黑漆,让她的皮肤发出幽暗的颜色。她向他转过身,没有一丝顾虑地看着他,小声地说:“我的托尼……”声音低得好像不是在向任何人说话。
“走吧!”昂图瓦纳说。
“走吧……”她叹息地说,好像去这个离巴黎有四十五公里的餐馆是对这个大男子主义的男人的妥协。她抬着头,脚步很有节奏,塔夫塔绸的裙子窸窣有声,轻快地走出门口。
“你走路的样子,就像是最精锐的驱逐舰出海一样……”昂图瓦纳在她耳边轻声地说。
虽然汽车的马力很足,但是开起来也是很惬意。昂图瓦纳没有驾驶汽车的兴趣,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安娜很喜欢这种没有司机的远游。
夕阳西下,傍晚还是很热。在穿过布洛涅森林的时候,昂图瓦纳没有走大路,而是选择了一条没有人的林荫小道。透过开着的窗户,一股树木的清新气息飘进车内。
安娜在不停地说话,她提到了最近一次到贝尔克的行程,她还说到了自己的丈夫,这倒是很少见的。
“你想,他不让我走!他求我!还威胁我!他很是烦人!他还送我到车站。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受难者。在站台上,车要开的时候,他还假装很淡定地对我说:‘你永远不会变了吗?’于是,我就在车上对他说了一个字,‘不’!这句话里有很多可怕的意思!……是的,我不会变的,我讨厌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昂图瓦纳微笑着,他并没有因为安娜发火而生气。有时候,他还会对她说:“我很喜欢看你生气瞪眼的样子!”他想起了她的丈夫——西蒙·德·巴坦库,他是达尼埃尔和雅克的朋友,长着一个羊羔鼻子,头发是褐色的,深情温和,有点虚伪,总之,让人很反感。
“但是话又说过来,我还曾经对这个家伙动过真情,”安娜继续说,“也许就是因为动过真情,才会……”
“才会什么?”
“才会因为他的愚蠢,他的生活中没有激情,才会吸引我,让我感觉这是一个机会,让我改变,让我重新开始生活……唉,人有的时候是多么愚蠢啊!”
她记得自己曾经下定决心要多说说自己,多说说自己的过去,现在这是个机会,错过就不再回来了。她把头靠在昂图瓦纳的肩上,想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她的眼睛盯着前方的道路,深深地陷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我在都兰纳打猎的时候好几次都遇到了他。我知道他看到了我,但他没有和我说话。有一次,晚上我回家,在树林里遇到了他,他一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坐车。但是我也是一个人,我就把车停下,提议让他上车,捎他回都尔,他的脸就红了,上车后,也不说一句话。天渐渐黑下来了,在收费处不远的地方,突然……”
昂图瓦纳漫不经心地说着,注意力全集中在道路和马达的声音上。安娜,在他们两个分手之后,还会爱上别的人!她经历过,知道自己的命运。他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还能维持多久。他心想:“真是很奇怪,我总是对这种放荡不羁、风尘的女人有很大的兴趣……”他有时候也很纳闷,自己所满足的是跟这些女人保持着爱情的暧昧,这也许是一种不完整的爱情吧,或许是一种爱情贫乏的表现。有一次,斯蒂德莱尔对他说:“你现在是将爱情和同居混为一谈了。”不去管它完美与否,这是他自己的方式,而且自我感觉良好。这种爱恋的状态,让他这种勤奋的男人可以无拘无束,他需要的就是自由,用不着顾虑什么,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中。他脑海里又想起了不久前和斯蒂德莱尔的谈话。这个哈里发引用了一位年轻作家的话,名叫佩吉,说:“爱情,就是让犯错误的人也有道理。”
这句话让昂图瓦纳十分不爽。爱情总是会在这种吞噬一切、狂乱的、在让人盲目的形势下,让人产生惊愕、惶恐,甚至是某种厌恶……
汽车行驶到了桥上,穿过塞纳河,轻快地爬上苏雷斯纳山丘。
“在那里有一个小饭店,可以吃到油炸的东西。”安娜突然伸出手臂说。
(前一段时间,德洛姆经常带她去那——德洛姆以前是一名医学院的学生,后来在布洛涅做药剂师,几年来都一直向安娜提供吗啡,算是为了报答这个他意外遇到情妇的垂爱,直到这个冬天她才摆脱麻醉剂的束缚。)
她有点担心昂图瓦纳会向她问一些问题,不安地笑着说:
“那个老板娘挺值得一看,她总是戴着头发夹子,袜子一直卷到脚踝上……要是我,宁愿光着脚,也不会这样穿袜子!你呢?”
“那我们找个星期天来吧。”昂图瓦纳建议。
“不,不要到星期天。你知道,每到星期天,虽说是休息但是街上挤满了人,我不喜欢!”
“不管怎样,七天中六天都用来工作,还有一天可以休息也是不错的啊。”昂图瓦纳话语中有点讽刺。
安娜没有听出来他话语中责怪意味,笑着说:
“头发夹子!我挺喜欢这个词。从嘴里说出来就像打响板一样。等我再养一条狗,我就叫它头发夹子……可是我是不会再养一条狗的,”她很严肃地说,“等费罗老了,我就把它毒死,也不会换一条狗的。”
昂图瓦纳笑着,并没有扭过头,说:
“你舍得把它毒死吗?”
“舍得,”她回答得很干脆,“但是这要等到它彻底老了,不行的时候。”
他看了她一眼,想起来有关古皮约死的原因,这事被传得很玄。他不由自主就想到了这个传言,也常常觉得很好笑。不过,安娜有时候挺让他感到害怕的。“她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他想,“真的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甚至会毒死她那老得不中用的丈夫……”
他问:
“你知道用什么药吗?士的宁还是氰化物?”
“都不用,只要巴比妥酸剂就行……最好加点乙二醛。但这些药都是属于B类的,必须有处方才能买到……到时候我们就用点普通的二醛就行!是吧,费罗?”
昂图瓦纳勉强地笑了笑:
“用多少量可不是那么好掌握……多一两克或少一两克便达不到效果……”
“对付一只还不足三公斤的狗就要用一两克?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啊医生!”她快速地算了算,很正经地说,“不,对费罗来说,只要二十五厘克就行,最多二十八厘克,就足以……”
她不说话了,他也沉默着不说话。他们两个是在想同一件事吗?不是的,因为她在小声地嘟囔:
“我永远不会把费罗换掉的……永远都不会……你觉得奇怪吗?”她重新靠近他,“因为我忠贞不贰,托尼,你知道的……忠贞不贰……”
汽车减慢了速度,转过一个弯,驶上了一个平整的交道口。
安娜眼睛盯着前面的道路,不由自主地微笑着。
“总的来说,托尼,我天生就是一个只能拥有一次伟大爱情的女人……虽然我过去的生活是那样的,但那并不是我的错……”她接着努力地解释,“不过,有一点是让我骄傲的,我从来没有委曲求全,降低自己的身份……”(她说这句话是认真的,因为她早已把德洛姆忘得一干二净)“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后悔的。”她总结道。
她又沉默了好长时间,太阳穴靠在昂图瓦纳的肩膀上,看着漆黑的灌木丛,还有被汽车惊飞的小虫子。
“这真的很奇怪,”她接着说,“我过得越是幸福,我就越善良……有时候,我恨不得把全部精力奉献给某一个人、某一件事!”
她伤感的语气让他感到很心疼。他明白她是认真的:她奢华的生活还有在上流社会中的地位,都是她这十五年来耍手段、盘算所得来的,但是这一切却没有给她带来她想要的那种平静的生活和幸福。
她感叹道:
“你知道,去年冬天我就想着开始另一种生活……一种严肃,有意义的生活……你必须得帮帮我,托尼,好吗?”
她在谈话中经常提到这个计划,昂图瓦纳也认为她能够完全改变生活。她的脾气虽然很古怪,但是品质确实很好。她的思想非常灵活,也非常实际,也有很强的理解能力,有韧性,可以经受住任何考验。但是,她的身边需要有人为她指路,避免她身上的缺点坏事,才能坚持下来,取得成功。去年冬天,他意识到自己对安娜有很强的影响力,所以他让她考虑戒掉吗啡。他为了让她答应,还让她到圣日耳曼诊疗所去做戒毒治疗,时间长达八个星期,当她回来的时候,虽然筋疲力尽,但是她做到了,以后也没有再注射过吗啡。很明显,只要他肯花时间,肯花精力,他完全可以引导她,将她那从未使用过的精力放到正经事上来。只要他稍微努力,安娜的未来就会改变……可是,他没有这个想法。他知道,像这样的“拯救行为”,会有很多纠缠不休的事情接踵而至,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会束缚自己,没办法脱身。……然而,他还是要有自己的生活,要有自己的自由。在这方面,他不会做出一点让步。但是,每次他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很激动、很难过,就好像他看到一个溺水的人向他伸出手,他却扭过头,不管不问……
出乎意料,这天晚上“公鸡餐馆”没怎么有人。
汽车刚停下,餐馆的老板、伙计和管侍候饮料的,就开始忙着招呼两位这么晚过来的顾客,他们礼貌地领着他俩走过一片片树丛。
在绿树丛中,掩藏着一个小型的弦乐队,他们在轻轻地演奏着。每个人脸上就像他们演奏的乐曲一样,祥和而宁静。昂图瓦纳走在安娜的后面,脚步轻盈自然,就像一个演员要登台表演他的拿手好戏一样。
桌子和桌子之间小心翼翼地用一丛丛女贞树和花坛仔细地分开。最后,安娜选了一个桌子,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狗放在靠垫上,这个靠垫是经历细心又殷勤地放在地上的(那是一个红色印花布的靠垫,这个餐馆的一切,包括那一小丛海棠花坛、遮阳伞,还有挂在树上的灯泡,都是红色的)。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