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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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楼梯口,一个人也没有:粉白色的长廊里,充满了柔和的灯光,静悄悄的。三楼也一样,长长的回廊,灯光照得很亮,像是没有尽头,也看不到有人在。雅克必须找到护士。他等了一会儿,走进了长廊。他不再感到焦躁不安,相反,他心里充满了好奇,好奇心驱使着他勇敢地向前走去。
他一开始没有发现,窗户的旁边有一个黑影。当他靠近的时候,这个黑影突然转过身来,站了起来。这个黑影就是贞妮。
难道雅克期待这次的见面?“我们又遇到了。”他心里想道,没有任何惊讶。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贞妮像以前一样,没有戴帽子……
这个女孩的第一反应就是用手整理头发,她知道这时候自己的头发已经很乱了。她的额头完全裸露着,如果不能称赞为柔美的话,那应该算得上是纯洁了。
好大一会儿,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心怦怦跳个不停。
最后,雅克开口说话,可能是由于激动,说话声音有点急促:
“不好意思……门房太太让我……”
这时候的贞妮,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鼻子开始抽搐。雅克看到后,心里有点感动。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显着很紧张,像是心里下定了决心,就这样倔强地站着,就这样倔强地不回头。
“我只是来打听一下消息……”
贞妮无奈地摆了摆手,像是在说:“没有希望。”
“……还有,我来,还想见见达尼埃尔。”他补充说。
她颤抖了一下,嘴里费劲地挤出三个含糊不清的字,就急急忙忙地跑上了楼。雅克跟在她的后面走了几步,却在过道中间停下了。贞妮推开了门,雅克以为她要把达尼埃尔叫出来,谁知她却开着门,向他半转着身子,脸绷着,眼睛盯着地板,一动不动。
“我本来……没打算……打扰……”雅克向前走了一步,说话支支吾吾的。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抬起眼睛。他一进门,她就关上了门,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他进去。
丰塔南太太坐在屋里最里面的长椅上,旁边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士兵。地上放着一顶军帽、一条武装带,还有一把军刀。
“是你啊!”
达尼埃尔站了起来,又惊讶又高兴。他注视着眼前昔日的伙伴,一动不动,现在的他是宽肩阔腮,和以前大不相同,差点就认不出来。雅克也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盯着眼前这位短发铜肤,高大的下级军官;达尼埃尔终于笨拙地向他走来,马刺和靴子发出意想不到的声音。
达尼埃尔拉住伙伴的胳膊,拖向母亲。丰塔南太太表现得既不惊奇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抬起了疲惫的眼睛,向雅克伸过手。她好像昨天就见过雅克似的,语调平淡,目光冷淡:
“你好,雅克。”
达尼埃尔向丰塔南太太俯下身,彬彬有礼,像他的父亲那样:
“对不起,妈妈……我同雅克下去一会儿……行吗?”雅克一惊。现在他才整体地认识达尼埃尔,他的声音、他微笑时左边嘴角向上翘起,还有他字字清晰喊出的“妈——妈”既温柔又很尊敬……
丰塔南太太用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着两个年轻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的,孩子,去吧……我这里没有什么事……”
“我们去花园吧。”达尼埃尔建议,他的手一直搂着雅克的肩膀。
他的姿势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以前的样子,他们两个人的身高不一,这样的动作倒很合适。以前,他就比雅克高,现在穿上军装就更显得魁梧了。身上穿着白领子的深色军装,更显得笔挺有型,再加上腿上裹着绑腿,更是显得十分灵活。鞋底上有钉子,所以走在瓷砖上有点滑。这位军人的脚步已经打破整个楼房的寂静,他好像也注意到了,很尴尬地不说话,他靠着朋友,免得滑倒。
“贞妮去哪了?”雅克心里想。这时,他又感觉到胸口很闷,就像恐惧充满了整个胸腔。他向前走,挺直了脖子,眼睛盯着地面。两个人来到楼梯时,他不禁地转过头,回顾着整个走廊,像是在寻找什么。走廊里空荡荡的,一阵失望和怨恨,慢慢涌进了他的心里。
达尼埃尔刚下了一阶楼梯,就停下来说:
“你在巴黎住下来了?”
他欢快的声音更衬托出了他脸上的忧愁。
“贞妮没有向他说起过我。”雅克心里想。
“我该走了,”他焦急地说,“一会儿我还要赶火车。”
达尼埃尔显得很失望,说:“为了能见到你,我已经推迟了行程……明天我就要回日内瓦去。”
达尼埃尔疑惑地看着他,若有所思,还有一丝胆怯。去日内瓦?……雅克的生活还是那么神秘、那么刺激。他不敢接着问,他朋友的保留让他不敢刨根问底。他不再坚持,把手缩了回来,扶着楼梯,向楼下走去,愉快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既然雅克要走,既然又要再一次地离开他,那么这一次的不期而遇,刚刚想要诉说的强烈愿望,又有什么用呢?
花园里刚刚浇过水,没有一个人,空气很清新,还有挂在树上随处可见的灯泡在亮着。
“你抽烟吗?”达尼埃尔问。
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烟,贪婪地抽上了。点烟的一刹那,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最大的变化,因为长期的野外生活,皮肤不再苍白无色,这正好和他的黑头发、黑眼睛还有嘴角的黑色胡茬形成了对照。
他们两个人默默地走在花园的小道上,小道的尽头,有一圈白色的座椅。
“想坐下来吗?”还没等回应,他就重重地坐了下来。“这次的行程让我腰酸背疼,非常难受……”他还陷在对于今天的回忆中,他一整天都坐在闷热的车厢里,晃来晃去,没有离开过座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想着各种各样的假设,每一种假设都让人很烦,而远方正在发生着不可预料的事情。他又重复道:“很难受……”然后,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他父亲昏迷的房间窗户,阴沉地说:“早知道就会出现这样的结果……”花坛里的土壤很湿润,散发出一种清香的气息;微风像呼吸般轻柔,带来一阵既苦又甜的味道,像是药的味道,但不是从诊所的药房里传出来的,而是一棵在远处花丛的小臭椿。
雅克站在达尼埃尔的身边,那身军装,让他感到了战争的气息,他问:
“你请假很容易吗?”
“很容易。怎么啦?”看到雅克默不作声,他又接着说:
“他们给了我四天的假期,还可以延长。不过,已经不需要了……我到的时候,你哥哥已经在这了,他告诉我,没有什么希望了。”
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
“这样也好。”他又用手指了指那个房间,“这件事很让人害怕,但事已至此,谁都不可能让他活下来。我知道,即使他死了,也于事无补。”他的表情很严肃,“不管怎样,他死了,那场官司也就结束了;如果他不死,事情发展下去,结果会更可怕……对妈妈来说……对他自己来说……对我们来说……结果都是很可怕的。”他把脸略微地转向雅克,“我父亲很快就会被抓起来。”他一边说着,还一边生硬地哽咽着,有点咄咄逼人的架势。他闭上眼睛,向后仰着脖子。一盏灯透过树梢照亮了他的额头。额头上形成两个半圆,被中分的头发正好分开。雅克想说点什么,但是长期独自一人的生活,和自己的政治立场,让他已经不习惯去吐露自己的真实感情。他向达尼埃尔伸出手,摸着他的手臂。他的手掌感受到了军装的粗糙。一股羊毛、烤热的皮革,还有烟草和马的古怪的味道从达尼埃尔身上散发出来,他一动,这股怪味就和花园里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雅克已经有四年没有见到这位朋友了。尽管在蒂博先生去世后,他们还保持着书信来往,而且达尼埃尔屡次邀请,雅克都没能下定决心到吕内维尔去一趟。他害怕见面,他觉得两个人不见面,只有通信,才适合现在的情况,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他们的友谊。这种友谊根深蒂固,强烈地渗入骨子里。达尼埃尔和昂图瓦纳之间的关系是真诚的,雅克以前也有过如此诚挚的友谊,但只是在过去。他不能再承受事情重复上演,他也在竭力摆脱过去的阴影。
为了打破这一僵局,雅克问道:“在吕内维尔,大家都没有谈到战争吗?”
达尼埃尔并不怎么吃惊。
“当然谈!军官们每天都在谈战争……这些人就是为了这个……特别是在东部地区!”他脸上带着笑容,“至于我,我每天都在数日子,还有七十三天,也可以说是七十二天,到明天还有七十一天……其他的事我一概不在乎,到九月,我就自由了。”
这个时候,又一束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不,达尼埃尔并没有变化很大。他椭圆的脸上,有一丝纯洁,匀称的线条显出一种军人的庄严(尤其是在今晚,一整天的疲劳和忧愁让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他的微笑还是和以前一样,他的微笑,发自内心的微笑,微微上斜的嘴角,还有那一排整洁的牙齿……那是一种胆怯却又无所顾忌的笑容……在小的时候,雅克都不由自主地期待看到他朋友露出这种微笑,这种微笑让人无法抗拒,直到现在,一看到这种微笑,雅克的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军营生活一定很难熬吧!”他模糊地说。
“不……其实还好……”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时而会陷入沉默,就像水手在船上抛缆索,十有八九接不住,掉入水里。
停了好大一会儿,达尼埃尔重复道:
“其实并不难熬……开始的时候不怎么好过,要值班,要打扫马厩、厕所还有痰盂……即使现在我是下级军官,还是得去看看,因为那有我的好朋友、我的马儿,还有我的同志……总的来说,我也很高兴经历过这样的事。”
雅克盯着他,眼睛里是冷漠、是轻蔑,达尼埃尔快要生气了。雅克高傲的态度,还有他的沉默、询问的问题,都好像比别人要高级,这让达尼埃尔的自尊心深深地受到打击。但是,达尼埃尔还是很看重友情的,他和朋友之间的隔阂,并不是表面上的不了解,这一点,在长时间的不联系中就可以看出来。事实是,他原本就不了解雅克,在他们逃学时就是这样不了解他。
……必须要得到雅克的信任……他突然伸了伸懒腰,换了个语气,用一种温柔恳切的语调,就像是在请求重新得到原来的友情,轻轻地叫了声:“雅克……”
很明显,他想要得到一种回应,哪怕只是一个动作,但是雅克本能地向后一仰,像是故意躲开他。但是,达尼埃尔没有理会,继续说下去:“告诉我啊!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应该知道。”
“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逃走?你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哪怕要我帮你保守秘密也行啊……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雅克低着头,耸了耸肩,一脸的执着。他看了看达尼埃尔,做了一个很厌烦的手势:
“都过去了,为什么还要提呢?”
达尼埃尔握住他的手腕:
“雅克!”
“别这样。”
“怎么?难道你真的想让我一辈子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做吗?”
“啊!算了。”雅克说着,甩开了他的手。
达尼埃尔没有再说话,慢慢地站了起来。
“以后吧,以后再说吧……”雅克低声嘟囔着,冷漠得无法控制。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好像生气了,“这样的事!说真的,怎么不说我犯罪了呢!……”他一口气说着,“这件事就那么需要一个解释吗?难道你们真的不理解,有一天,一个人决定要断绝一切关系,除了自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远走高飞?……你,你真的不理解吗?你不明白一个人不甘心让别人堵住嘴巴,永远受别人摆布?他要在生活中自己掌握自己,有勇气展现出自己原来的样子,深度剖析自己,挖掘出被隐藏的那些不被人赏识,最受人轻视的东西,能够很勇敢地喊出来,这就是我最本质的东西!有勇气对别人说,我不需要你们!……你不明白吗?你真的不明白吗?”
“明白,我当然明白……”达尼埃尔弱弱地说。一开始,他还在为听到雅克痛苦而激烈的嗓音感到高兴,他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原来的雅克。可是,一会儿他就发现,这种爆发的冲动里有种做作的东西,这也只是雅克想要摆脱困境才故意显露的。于是,他才明白,雅克永远不会为了让彼此心里好受,而坦白地说明一切。他只得放弃追问,只得放弃他们之间的友谊,他一直认为骄傲的友谊。他更加确信这一点,心里更加难受。可是,今晚他已经承受很多痛苦的事了……
两个人好大一会儿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也一动不动,甚至都不看对方一眼。最后,达尼埃尔把原来伸直的腿缩了回来,摸着额头,说:
“我该上楼了。”他的声音有点不对劲。
“对啊,”雅克也立刻站起身,“我也该走了。”
达尼埃尔也站了起来:
“谢谢你来看我。”
“替我向你母亲说声抱歉,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
两个人都没有动,都在等待着对方迈出第一步。
“几点的火车?”
“二十三点五十分。”
“是巴黎—里昂—地中海那条线?”
“是的。”
“能打到出租车吗?”
“没事……到车站可以坐有轨电车……”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像这样没话找话,气氛很尴尬。
“那我送你到门口吧。”达尼埃尔说着,便走到了小路上。
两个人没再说一句话,就这样安静地走出花园。
他们走到大街上,这时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口。一个没戴帽子的年轻女人先下了车,然后是一位年长的老先生跟着下了车。两个人的神情很慌张,匆忙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雅克和达尼埃尔注视着这两个人,是为了掩饰尴尬,而不是因为好奇。
雅克想决绝地离开,伸出手来表示就此分别,达尼埃尔默不作声地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把手握得更紧了。达尼埃尔怯生生地笑了一下,雅克也勉强笑了一下。他急忙走出大门,穿过宽阔又明亮的人行道,在马路中间,他停下了,回头看了看,达尼埃尔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雅克看见他挥了挥手,转过身,在黑暗的树丛中消失不见了。
透过浓密的树叶,还可以看到远处亮着灯的窗户……贞妮……于是,雅克不再等电车了,大步向巴黎市中心走去,向着火车站走去,向着日内瓦走去。他几乎是奔跑着的,好像逃命一样。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