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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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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站着很仔细地研究着菜单,她可以表现出对美食有很大的兴趣。老板的周围环绕着几个伙计,都站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嘴上叼着铅笔,就这样静静地等着。昂图瓦纳也等着她坐下。安娜终于向他转过身来,摘掉手套,指着菜单上的几个菜。她以为他担心失去自己的特权,他不喜欢她直接和侍者说话——她这样想,也不是完全的错误。

  昂图瓦纳在这种场合惯用的坚定又亲和的口吻传达了一遍安娜点的菜。餐馆的老板记下了,并赞许似的点了点头。昂图瓦纳看着他的毕恭毕敬,别人的卑躬屈膝,他感觉很赏心悦目,他觉着这样很好,甚至快要天真地以为大家都是爱他的。

  “噢,可爱的小猫咪!”安娜叫道,伸手指向一只黑色的猫咪。这只猫咪刚刚跳到餐桌上,吓到了周围的伙计们,赶忙挥动着餐巾驱赶它。这只猫咪瘦得可怜,刚生下来六周,浑身都是黑色的,肚子鼓鼓的,眼睛绿得吓人,深深地嵌在大大的头里。

  安娜双手抓着它,笑着把它捧到自己的脸上。

  昂图瓦纳有些不高兴了,但还是微笑着说:

  “快放下这个满是跳蚤的家伙吧,安娜,小心被它抓到。”

  “不,你才不是……不,你只是只可爱的小猫咪。”安娜反驳道,一边将这只肮脏的小猫抱在怀里,一边用下巴碰它的额头。“看它的肚子,就像是路易十五时期的柜子!还有它的大脑袋!真的很像一头发芽的蒜……你还没注意到吧,托尼,发芽的蒜真的很搞笑!”

  昂图瓦纳还是保持着微笑,但是这种微笑有点勉强。他很少这样子,他听到自己笑也很吃惊。突然,他听出来这笑声中的特殊音调,心里不禁拧了一下:“看吧,我刚才的笑就像父亲……”昂图瓦纳平时没有注意到蒂博先生的笑是什么样子,但是在今晚,他突然发现了这个笑声,而且是从自己的嘴里发出的。

  安娜很想把这个小家伙强行按在自己的膝上,哪怕是弄脏她那奶白色的塔夫塔绸。

  “哎哟,小家伙!”她高兴地说,“打呼噜吧,贝泽布特先生……看……它什么都懂……我敢肯定它是有灵魂的,”她非常严肃地说,“你得给我买下来它,托尼……我要把它当作我们的幸运猫!我觉得只要它和我们在一起,什么坏事就不会发生在我们的身上了!”“被我抓到了吧,”昂图瓦纳嘲笑道,“你还一直说自己不迷信!”在这一方面,他给她开过玩笑。她曾经对他说过,晚上的时候,她经常自己在房间里瞎转悠,一直在考虑要不要上床睡觉,因为她觉着,一上床就会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她就会打开放着纪念品的抽屉,拿出一本旧的纸牌算命直到睡着。

  “你说得对,”她突然说,“我就是很笨。”

  她把猫放下,看着它蹒跚地跳了两三下,轻轻地叫了两声,消失在树丛里。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盯住昂图瓦纳的眼睛,温柔地说:

  “教育我吧,我喜欢这样……我会听话的,你也会看到我的努力的……我要改变自己……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的我就变成什么样的……”

  他心里想着,或许她爱他的程度都要比他所期望的爱还要深,他就开心地笑了,示意她喝汤。而她,低着眼睛,就像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起别的事,她想留在巴黎度假,想离昂图瓦纳近点;然后又说起那则带有桃色性质的政治新闻,这几天的报纸栏目登的全是这件事的细节:

  “这是多么大的胆子啊!我也想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来!为了你!杀死一个想害你的人!”远处,两把小提琴、一把大提琴还有一把中提琴开始演奏一曲《小步舞曲》。她这会儿,好像沉浸在了深思中,过了一会儿,用柔和的声音,沉着地说:“为了爱情去杀人……”

  “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你做过似的。”昂图瓦纳微笑地说。她刚要回答,这时侍者端来烤乳鸽,递在她的面前让她过目,然后切开,这盘菜就像一鼎燃烧着的香炉一样,冒着烤野味的香气。

  昂图瓦纳发现她的睫毛上闪动着点点泪光,他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她,难道是自己不小心让她伤心了?

  这时的她并没有看他,而是叹了下气,说道:“这种事也许要比你想象得更加真实、更加可靠……”她说话的声音有点古怪,这让他不禁再一次想到了古皮约。

  “什么更真实可靠?”他很好奇。

  昂图瓦纳的声音让安娜吓了一跳,她抬起了头,看到了他慌乱的神情,一开始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突然,她想起来刚才有关毒品的话题,还有就是她丈夫死后的那些流言蜚语,这些她并不是一点都不知道:乌亚兹的一份报纸甚至刊登了很明确的暗示,终于在那个地方就这样流传着关于这位老百万富翁的事,说他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冒险家,还把她软禁在家里,终于在一个晚上死掉了,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昂图瓦纳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什么更真实可靠?”

  “就是说我有歌剧中女主角的那种潜质。”她冷漠地回答,因为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猜出了他的心思。她从自己的小包里掏出来一面小镜子,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的脸,说:“看……看我这张脸像正常死去的样子吗?才不会!我的结局应该是很戏剧性的,你会看到的!人们会在早上发现我横躺在卧室的地上,是被人杀死的,身上还插着那把刀,就这样赤裸着躺在地上……是被人用刀杀死的!……我看到过,好多书里叫安娜的人,总是会被刺死的……”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镜子,继续说着,“你知道吗,我非常担心死的时候样子很丑,死人的嘴是多么苍白、多么吓人啊……要是我,我非常愿意在我死后给我化化妆,而且,我已经把这一条加在了我的遗嘱上。”

  她这时候话说得很快,比往常要快很多,还有点清浊音不分,像是害怕了。她用手帕的一角,小心地擦掉挂在睫毛上的泪水,然后又扑了几下粉底,接着把所有的东西又塞进了包里,啪的一声扣上了包。

  “不管怎么说,要是说我长得像轻松歌剧里女主角我也不会觉得很讨厌……”她又接着说(她说得这样坦白,那原本美丽的次女低音的嗓子发出了很庸俗的声音)。

  她终于转过脸来面对着昂图瓦纳,她发现他在盯着自己看。于是,便露出勉强的微笑,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的容貌已经给我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她叹息地说,“你知道吗?我已经被当成了那个下毒的人了。”

  昂图瓦纳犹豫了一会儿,眼皮跳动着,他开口说道:

  “我知道。”

  她把胳膊放在桌子上,撑住身体,看着眼前的这位情人,拉长声音,说:

  “你相信我能做出这种事来吗?”

  她把声调故意提得很高,语速放得很慢,但是目光却躲躲闪闪,很迷茫的样子。

  “为什么不能呢?”他开玩笑似的说,但是又有点严肃。

  她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看着桌布。她的脑子里突然闪出这样一个念头,兴许这样的疑问可以让昂图瓦纳对她更加迷恋、更加刺激,所以她想就这样诱惑着他,让他就这样一直半信半疑。但是,当她的目光重新遇到他时,刚才这种诱惑的想法瞬间烟消云散。

  “不是,”她激动地说,“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并不是很浪漫。发现古皮约死的那天晚上,碰巧了,只有我和他在一起,这没有错,但是他的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昂图瓦纳的沉默,还有他聆听的方式,都像是在等她继续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出来。她推开面前的餐盘,菜也没有吃一口,从包里掏出一根烟,昂图瓦纳没有动,由着她自己将烟点着。她经常抽这种加了茶叶的香烟,这是她从纽约弄来的,混杂了茶叶的香烟散发出枯草般苦涩又让人眩晕的气味。她吐了几口烟,吐出的烟雾在她面前久久散不去,然后她小声地、厌倦地说:

  “这些过去好长时间的事,你感兴趣?”

  “是的。”他说,脸上有种他不愿意表现出来的焦急。

  她笑了笑,耸了耸肩,好像很无奈地面对一种无关紧要的任性。

  昂图瓦纳的脑子在不停地转动着。有一天,安娜是不是对他说过:

  “在生活中,她为了保护自己,已经养成了说谎的习惯,如果你发现我说谎了,就马上指出来,但是也不要责怪我……”他感到很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突然又想道,以前的时候,他曾经发现安娜和小于盖特的家庭女教师玛丽小姐之间的亲密很过分。这种亲昵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他十分相信自己没有搞错。后来,他笑着向安娜问了几个问题,她不仅回避,不想回答,而且显得很慌乱又很厌烦他提出的问题。

  “不!不能给它骨头!你这样会把它卡死的!”

  餐馆的一个伙计放了一盆狗食在费罗的前面,而且,他为了让狗吃得更快,又准备在里面放一些鸽子骨头。

  老板闻声跑了过来:

  “怎么了,太太?”

  “没怎么,没怎么……”昂图瓦纳不高兴地说。

  哈巴狗站了起来,嗅了嗅盆子,伸了伸懒腰,摇了摇耳朵,吸了几口气,昂起扁平的嘴脸,朝着主人显出一副失望的样子。

  “怎么啦,我的小费罗?”安娜关切地问道。

  “怎么啦,小费罗……”老板像回声一样重复。

  “让我看看。”安娜对伙计说。她用手摸了摸盆子:“天哪,你给的狗食冰凉冰凉的!我嘱咐过你,要热的,还不能有肥肉,”她用手指着狗食里面的一小块肥肉,严厉地说,“就要一点米饭,加上点胡萝卜,还有些瘦肉,这并不难啊!”

  “拿走!”老板命令地说。

  伙计端起盆子,看了一会儿盆子里的狗食,然后听话地走回厨房。但是在走之前,他抬头看了下桌子,昂图瓦纳看到了他瞥过来的目光。

  在老板和伙计都走后,昂图瓦纳用责备的口吻对安娜说:

  “亲爱的,你不觉得费罗先生有点不好伺候吗……”

  “这个伙计笨!”安娜生气地打断他的话,“你刚才看到了吗?他就像根木头一样站在盆子前面!”

  昂图瓦纳声音平静又柔和地说:

  “也许他在想,这个时候,在郊外的某一栋阁楼里,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坐在桌子前,摆在他们面前的是……”

  安娜慌忙把自己温热颤抖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的托尼,真的,你这样说真的很吓人……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希望费罗生病的吧?”她好像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您笑什么?听着,托尼,您得给这个可怜的伙计一点小费……就给他自己……可以多给些……就当是替费罗给的……”

  她想了一会儿,突然又接着说:

  “你也知道,我弟弟一开始也只是个餐厅的伙计……对,只是个伙计,在万赛纳的一个小饭店里。”

  “我还不知道你有个弟弟,”昂图瓦纳说。(他说话的声调还有表情又好像有种弦外之音:“关于你的事,我知道得太少了……”)

  “噢,他在很远的地方……如果现在他还活着……就应该去了印度,加入殖民军了……他现在在那边有自己的生活。我却从来没有过他的消息……”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发低声的时候也没有显得很激动。她又加了一句:“真蠢,本来我是可以帮他的……”然后她就沉默了,不再说话。

  “那么,”昂图瓦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他死的时候,你不在吗?”

  “谁?”她眨了眨眼睛。他这样的打破砂锅问到底让她感到很奇怪,但是,她又因为昂图瓦纳对这些感兴趣,感到十分欣喜。

  她突然笑了起来,出人意料,但又富有感染力。

  “你想想,最愚蠢的就是,那些人指责我的事恰恰是我没有做过的事,也许是我永远没有勇气去做的事,但是,也没有任何人想过我真正做过有罪的事。我告诉你,我怀疑古皮约也起草了另一份遗书,在他后来糊涂的两年里,博韦的一个公征人帮助我,让我从古皮约的手里弄到了一份委托书,然后我就这样轻松地拥有了他大部分财产。但是,这些都没有什么用,因为遗嘱本来就对我很有利。给盖特的,只是法律上要求的那些。可是,在我看来,我经历过七年的地狱般生活,我有权利为自己考虑,有权利为自己做点事情。”

  她不笑了,满怀深情地说:

  “托尼,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你是第一个。”

  她突然打了个哆嗦。

  “冷?”昂图瓦纳一边问,一边用眼睛寻找着她的披风。夜晚已经变得很凉了,天也不早了。

  “不冷,我有点渴了。”她把酒杯举到冰镇着香槟的酒桶旁。

  他给她倒了点酒,她一下子就喝完了,接着又点燃一根烟,还是那有点苦味的烟,站起来,穿上了披风。她坐下时,把椅子挪了挪,离得昂图瓦纳更近了。

  “你明白吗?”她说。

  一些蛾子围绕着油灯飞舞着,不时地撞到遮阳伞上。乐队已经撤了,没有了声音。旅馆里的窗户,大部分都已经熄灭了灯。

  “这儿挺好的,但我还知道另一个更好的地方……”她说着,眼睛里充满了许诺。

  他没有说话,她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反扣在桌子上。他以为她要给他看手相,就把手挣脱开。“不。”(他很讨厌被那些人预言未来,他觉得,再好的预言,都不如自己给自己安排好的未来更可靠)

  “你真傻!”她笑着说,但没有松开他的手腕,“看吧,我想做的就是这个……”她突然低下头,将嘴唇贴在他的手心里,就这样一动不动,待了好长时间。

  他用那只空着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脖子,将安娜对自己那种深沉的爱和自己对她的那种有尺度的爱相比较。

  这时,仿佛是直觉告诉她,安娜轻轻地抬起了头:

  “我真的不要求你能像我爱你这样爱我,但是我只要求你能够让我爱你……”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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