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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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娜想起要买晚上吃的东西的时候,汽车都快开到瓦格拉姆林荫路了。商店差不多都已经关门了。泰尔纳路有一家食品店,星期天也不关门。于是,她让司机把车开到了那里,然后付了钱下车。
买东西似乎很有意思!她抱着哈巴狗,穿梭在各种卖吃的摊位前。她先为昂图瓦纳挑选了一些喜欢吃的东西:一块黑荞麦面包,一罐咸黄油、一块熏鹅胸肉以及一篮子草莓。然后又为费罗挑了一罐奶油干奶酪。
“再来一个这个。”她指向一钵很普通的猪肝泥。她很喜欢吃这个。除了偶尔在外地旅行吃不到以外,她是经常吃这个的。她还在当店员的时候,经常将几块殷红、肥得滴油的猪肝泥和一些丁香、肉豆蔻拌在一起,然后抹在一片新鲜面包上,她非常喜欢这样吃……她曾经在歌剧院林荫道上当过店员,那时候她经常一个人独自坐在杜伊勒里宫前的长凳上啃着冰冷的午餐,和鸽子、麻雀为伍。吃得口渴了也没有饮料可以喝,最奢侈的时候也就是在人行道旁买一把甜樱桃。等到快要上班的时候,她会到圣罗什路咖啡酒吧里,靠着柜台喝上一小杯带甜味的黑啤酒,这酒有点烧喉咙而且还带着一股白铁皮和蜡味。
她呆呆地看着伙计在柜台前捆扎、算账。
即使那时候她还是独自一个人,但她总有一种预感,机会一定会来的。在机会来临之前,要做好一切准备:不乱嚼舌根、跟人保持距离、没有不良嗜好。时刻为突如其来的机遇准备着。以前在杜伊勒里有个经常背着篓子、摇着铃铛、卖烧饼和可卡因[20]的算命女人,曾经给她算过一卦,说她以后会变成左皮约太太,大老板的妻子!……现在真的应验了。虽然时隔多年,但现在想起来依然很清晰……
“好了,太太。”伙计把一袋包好的食品递给她。
安娜感觉到了这个伙计在看她的胸。她似乎很享受男人的追求。那个伙计还只是一个孩子,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嘴唇很厚,而且裂开了,很难看。安娜用手指钩起袋子,抬起头朝伙计抛了一个媚眼,算作感谢吧。
买的食物并不多,拿着也不是很重。现在刚到五点,她有的是时间慢慢走回去。于是她把小狗放到地上,慢慢往家走去。
“费罗,我们要出发啦,加油啊……”
她骄傲地昂着头,大步往前走,柔软的胸脯随着她的走动有节奏地晃动着。每当她想起自己的生涯,便不由自主地感到得意。她觉得是她的意志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之所以会成功,全凭自己的努力。
当过了一段时间,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回想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她感到很惊讶。她为自己的坚韧不拔感到骄傲,她好像有一种想摆脱底层社会的本能,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断努力,就像一个人掉到河里,出于本能地要浮到水面上来。正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她才会在漫长的青年时期待在哥哥和当水管工人的父亲身边,小心翼翼地洁身自好。每当星期天的时候,父亲就会在巴黎旧城墙遗址那儿踢球,安娜就会跟哥哥以及几个朋友去万赛纳树林里散步。有一天晚上,她和哥哥的一个电工朋友散步回来,到楼下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想吻她。那时候她已经十七岁了,而且她也蛮喜欢他的,但她还是扇了他一耳光,然后独自跑回家了。从此以后,无论哥哥怎么叫,她再也没有跟他一起出去玩了。星期天她就独自待在家里做缝纫。她对服装很感兴趣。邻近的一个服装店老板娘跟母亲很熟,就让她去当店员。但是这个服装店很寒酸,只有穷人才来这里买衣服……幸亏那时候“二十世纪百货商店”要在万赛纳的教堂广场开一个分店,正在招聘售货员,她就去应聘了,结果就被录取了。她成天摆弄着一匹一匹的天鹅绒和塔夫绸,来来往往的人总是有意无意地要蹭她一下。对于店员和领班的垂涎,她只能一笑而过。下班之后就乖乖地回家做饭,就这样过了两年。总的来说,这段回忆还是美好的。父亲死了之后,她就离开了家,来到巴黎市中心。在歌剧院林荫路的总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职位。那时这个总店还是归年老的古皮约管。从此以后,她就一直谨慎行事,直到结婚……到现在为止,“谨慎行事”依然是她的座右铭……她第一眼就看中了昂图瓦纳,然后慢慢地清除他的抵触,耐心地收服他。但是他一点都没有起疑,因为她十分聪明,很会利用男性自负的本性,让他们产生是自己主动的错觉。但是她的手段太高明了,她绝不会去明目张胆地运用手段来满足自己的虛荣心,而喜欢暗地里使用一些表面看起来无伤大雅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就这样一路思考着走回了单身公寓。她走得出了一身汗。锁上门之后,房间里很安静、很凉快,她觉得非常舒适。她在房间的中央,就急忙把衣服脱了,跑进了盥洗间沐浴。
一丝不挂地站在镜子和磨砂玻璃之间,她觉得很好玩,镜子的反光让她的肌肤看起来更加有光泽。她侧着站在喷头下面,手掌不经意地臀部和胸脯之间来回移动。浴盆的水还没有放满,她就迫不及待地跨了进去。水温刚好,她舒服地躺了下去。
她看着挂在前面墙上的那条带蓝色条纹的白色浴巾,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有天晚上,昂图瓦纳正是围着它在笨拙地做晚饭。突然,她想起那天晚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她问昂图瓦纳以前的生活以及他同拉雪尔的关系。他半高兴半恼怒地说:“行……我把我的过去都告诉你,绝不隐瞒!”
其实,她几乎不跟他谈论自己。在他们刚开始来往的某天晚上,昂图瓦纳俯视着她眼睛说:“……你的目光很有诱惑力,让人无法抗拒!”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高兴的了。这句话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为了能让自己保持这种魅力,她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也许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吧!谁知道昂图瓦纳有没有兴趣去挖掘她的过去呢,如果发现这个具有无限魅力的女人曾经是个女店员,会不会不高兴呢?她要好好地计划计划。知道症结点,才好对症下药。她用不着杜撰或说谎,她过去的生活经历很丰富,整理整理就可以找到想要的东西,只要稍微回忆下少女时代的生活以及那段作为多愁善感的女店员的日子……
只要一想起昂图瓦纳这个名字,她就禁不住开始思念。她爱他最真实的一面,包括他的自信和力量——虽然这种力量他已经意识到了……她爱他狂热,尽管有点儿粗暴,缺乏温柔……还有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他就来了……
她伸直腿,闭着眼睛躺在浴盆里。身上的疲劳像灰尘一样在水里消失于无形。全身被泡得酥软,舒服得不想动。偌大的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其他的声音,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呼噜声,是小狗躺在地上睡着了。溜冰鞋与柏油地面发出的摩擦声远远地传了过来,还有时不时从水龙头滴落的水滴声。
14
雅克站在大学路的拐角处,远远地看了一下他家的老房子。屋顶上正搭着脚手架,已经面目全飞了。他心里想:“昂图瓦纳真的筹备了很多不同的工程啊……”
自父亲死后,他来巴黎住过几次,但一直都没有来老家这一带看过,甚至没有把他的行踪告诉过哥哥。冬天的时候,他哥哥给他写过好几封言辞恳切的信,但他都以热情简短的明信片作为回信。甚至连那封财产继承的长信,他都没有破例。他只回了五行字,明确地表达了他不接受那份遗产,顺便告诉哥哥以后不要再跟他谈论“这类问题”了。
他是这个星期二来法国的。(梅奈斯特雷尔在开完会的第二天,就跑来跟他说:“我需要你去巴黎待几天。目前我还说不好要你去干什么,你先去那边看看形势的发展;多注意法国左派的动向,尤其是《人道报》上说的若莱斯那一伙人……如果到星期一我还没有给你新指令,而且你也觉得没有再待在那边的必要了,那你就可以回来了。”)来法国好几天了,他都没有来看昂图瓦纳,与其说他忙没有时间,还不如说他没有勇气。但是,现在局势更严峻了,因此他决定来看看哥哥再回去。
他抬头看了看三楼一字排开的窗户,上面都挂着新买的窗帘。他想找到他小时候住的那间房的窗户……他应该有时间上去看一下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迈开脚步向对面的大门走去。
这里的变化很大,他几乎什么都不认识了。昔日贴满灰色百合花壁纸的墙壁,现今已经变成了人造大理石的了。回旋楼梯的栏杆也被改成了锻铁的。窗户也重新安装了,是那种宽敞的落地玻璃窗。如果硬要找出一种没有变的,那就是电梯。依然还是那种一按就会发出声响的老式电梯。站在里面总能听见链条的摩擦声和发动机的咕噜声。雅克每次听到这声音,都觉得揪心。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被打的时刻:每次他逃跑被逮回来……当哥哥把他推进这电梯时,他才真正感到被逮住了,无法改变了……他父亲,以前在教养院工作……现在加入了日内瓦的国际工人协会……可能战争就要发生了……
“你好,莱翁。变得都快不认识了!我哥哥呢?”
莱翁惊讶得都说不出话来了,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已经很久没有回来的人。他终于反应过来说:
“大夫吗?不在……但要是雅克先生问,那就另当别论了。他正在楼下办公室开会……你往下走到二楼,就能看见了……门是开着的,你直接进去就可以了。”
走到二楼的楼梯口,雅克就看见一块铜牌上写着:
“昂图瓦纳·奥斯卡·蒂博实验室”。
“把整幢楼都占用了吗?……”他想着,“怎么在姓上还加了奥斯卡……”
雅克拧开门走了进去。正对着前厅的是三扇一模一样的门。其中一扇后面有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昂图瓦纳在星期天还要给人看病吗?雅克面带疑惑地往前走了几步。
“……根据生物统计学和在学生中进行的调查……”
说话的似乎并不是昂图瓦纳。突然,哥哥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首先,我们要把实验结果汇总并加以分类……这样,不管过多长时间,无论是谁都可以方便快捷地从这里找到……”
对,这正是昂图瓦纳说话的风格。直截了当,从不拖泥带水,说话的尾音似乎又带了点揶揄的味道……
“说话的语气都快跟父亲一样了。”雅克心里想。
他站在门边看着铺满地毯的地板,犹豫了好一会儿,有点想直接掉头离开的冲动。但莱翁已经看见过他了……何况,都走到这里了……他鼓起勇气,走到门口,就像大人打断孩子玩游戏那样,毫不犹豫地敲了敲门。
昂图瓦纳说话被打断了,有点生气地站起来把门打开一条缝:“什么事?不是说了不要来打扰我吗?是你!”他顿时高兴地叫道。
雅克也开心地笑了起来,一种手足亲情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每次回来,只要一看见哥哥那张精力旺盛的脸,那个方方正正的额头以及嘴巴,这种感情便不由自主地涌现了出来……
“不要站在门口,快进来啊!”昂图瓦纳目不转睛地盯着弟弟。雅克回来了,而且就站在那里。一头深褐色的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睛,脸上的笑容不禁让人想起了他小时候的模样……
里面的大桌子前坐着三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衣服的扣子都被解开了,也没有系领带,但还是满头大汗。桌子上放着玻璃杯、柠檬以及一桶冰,旁边是摊开的纸和图表。
“这是我弟弟,”昂图瓦纳很开心地跟大家介绍,又指着刚站起来的三个人对雅克介绍道:“伊萨克·斯蒂德莱尔……勒内·茹斯兰……马尼埃尔·罗瓦……”
“我是不是打搅你们谈正事了?”雅克尴尬地说。
“对!”昂图瓦纳看着同志,愉快地说,“很明显,你打断了我们的讨论,真是个鲁莽的家伙……不过来得正好,真是太让人意外了……你先坐会儿。”
雅克不吭声了,安静地观察着宽敞的房间。房间的四周都摆放着书架,书架子上摆满了带有编号的崭新的纸盒。
“看见什么让你这么惊讶啊?”昂图瓦纳看见弟弟的表情,扑哧一声乐了,“很明显,你现在站的地方是档案室……要喝点什么吗?威士忌?不喝?……那让罗瓦给你榨一杯柠檬汁吧。”他对三个人中最年轻的那一个说道。那个年轻人是巴黎的一个大学生,看起来就很聪明的样子,眼神非常狡黠,平时应该是爱好学习的好学生。
在罗瓦榨柠檬汁的时候,昂图瓦纳对斯蒂德莱尔说道:
“老伙计,今天我们就讨论到这吧,剩下的我们下星期天再继续……”
斯蒂德莱尔看起来比较年长,貌似比昂图瓦纳还要老。他长得人如其名。留着埃米尔式的小胡子、长着一双像东方占星家似的眼睛。雅克觉得他有点眼熟,以前他们兄弟住一起的时候,应该见过他。
“茹斯兰过会儿把这些资料整理一下……”昂图瓦纳接着说,“不管怎样,在我们医院八月一日放假之前,我们都没有办法持续地工作……”
雅克安静地听着。八月……放假……不知道是不是他脸上的惊讶之色表现得太过明显,昂图瓦纳看着他解释道:
“是这样的,鉴于目前的情况,我们四个决定假期继续研究……”
“我懂。”雅克认真地表示赞成。
“你看,咱家的房子三个星期之前才装修好,也不可能马上让新部门运转起来。而且还有医院的事要处理,平时还要给病人看病,我根本抽不出时间来做这些研究。但接下来我们有两个月的假期,在重新开始工作之前,我们都可以专心做我们的研究。”
雅克错愕地看着他。能说这话的人,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正发生着一些事,这些事很可能会改变他平静的生活和对未来的信心。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