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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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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绕过桌子,来到窗前,猛地把两扇百叶窗推开,窗外一片漆黑。他稍微转过头,朝后面的阿尔弗蕾达说道:

  “能给我们弄点清凉的饮料喝吗,小姑娘?”

  阿尔弗蕾达什么都没说,就走进了厨房里。

  房间里的气氛似乎有点尴尬。

  坐在床上的帕泰尔松和里沙德莱正轻声讨论着。

  两个奥地利人正站在房间中央的吊灯底下用德语讨论着。伯赫姆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半截的雪茄,点燃了。他那殷红湿润的下嘴唇很显眼,为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增添了一丝和善的色彩,却又有一点与众不同,带有一点庸俗的肉感。

  梅奈斯特雷尔双手撑着桌子,站在灯下,把霍斯梅的信又来回看了一遍。灯光照亮了他的脸,短短的胡须在灯光下显得越发黑亮,皮肤显得分外白皙;眉头轻轻皱了起来,眼睛几乎全被眼皮盖住了。

  雅克轻轻推了下他的胳膊:

  “控制局势的时刻终于到了,似乎比您预计要早哦,飞行员!”

  梅奈斯特雷尔点了点头,看也不看雅克,继续摆着一副冷漠的表情,用毫无起伏的声调说:

  “那是肯定的。”

  他又不说话了,接着看他的信。

  突然,雅克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无法接受的想法:从今晚飞行员的神情以及对他的态度来看,他觉得有某种东西似乎跟想象的不一样。

  由于伯赫姆要赶明早的火车,所以提出先走。

  大家都相继告辞,似乎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梅奈斯特雷尔把他们送到了楼下,并帮他们打开了楼门。

  12

  阿尔弗蕾达靠在栏杆上,直到听不见说话的声音才回到屋里。她本想收拾收拾,但奈何心情很沉重……她跑到黑不啦唧的厨房里,手撑在窗台上,瞪着一双大眼,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黑夜。

  “你在想什么呢,小姑娘?”

  梅奈斯特雷尔用那粗糙、温暖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打了个冷战,突然,像孩子般脆弱,轻声问道:

  “真的要开战了吗?”

  她看到他笑了,觉得应该是真的要发生战争了。

  “但是我们……”

  “我们吗?我们还未做好准备呢!”

  “还未做好准备?”她没有听明白,一整晚她都在想如何阻止战争,“你真觉得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

  他插话道:

  “对,肯定是没有的!”大家都认为现在只有无产阶级能阻止这场战争的爆发,他觉得这种想法是毫无根据的。

  她能想象出他隐藏在黑暗中的微笑和冒着光的双眼。一想到这,她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冷战。两人相对无言,静静地站了会儿。

  “但是,帕特也说过,如果我们真的无力招架,说不定那古老英国……”

  “英国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说不定连这点都做不到呢!”

  不知道飞行员是不是觉察到了她身上这不同寻常的抵触情绪,说得更大声了:

  “可是这并不是问题的所在!我们首要的并不是阻止战争!”

  她稍微有了点精神:

  “那你怎么没有告诉他们?”

  “那是由于到目前为止,这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而今天是从实际出发,也应该这样做!”

  她不说话了。今晚她觉得深深地被他伤害了,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她不由自主地对他起了反抗之心。她记得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天,他耸耸肩膀,摇着头说:“爱情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对他来说,什么才是重要的呢?”她心想,“应该是除了革命,其他都不重要了吧。”她破天荒地第一次认真思考,“他的眼里除了革命别无他物。包括我以及我作为一个女人该有的生活!……或许他连自己本身都不在乎的吧。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东西。”她第一次没有觉得他比一般人优越,而是想“完全就不是个人……”

  梅奈斯特雷尔讽刺地继续说:

  “用战争来阻止战争,小姑娘!让他们去折腾吧!是要游行示威,还是要发生暴动,又或者要罢工,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路引歌高唱,摇旗呐喊着前进!要是有能耐,让他们去把耶利索的城墙给推倒吧[17]!”

  他突然转身走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但是,这个城墙不是他们吹吹喇叭就能吹倒的,小姑娘,这得用炸弹才能炸开。”

  他一瘸一拐地走回了房间,脸上闪过一丝笑容。虽然很短暂,但这样的笑容还是让她的心变得拔凉拔凉的。

  她呆呆地站在窗前,久久没有动,茫然地看着黑夜。

  了无人烟的码头,只有河水在轻轻地拍打着河岸。两岸的房屋连最后的几盏灯光也慢慢熄灭了。

  她站着不动。“在想什么吗?”——“什么都没有想。”她应该这样回答。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13

  司机开着车穿过军人养老院广场,无声地行驶在大学路上。这是个酷暑难耐的星期天下午,街上空无一人,强烈的阳光烤得整个大地都显得昏昏欲睡,街上只有车轮跟路面摩擦的声音。在这个万籁俱寂的街上,十字路口微弱的喇叭声,都显得那么刺耳。

  汽车行驶在巴克路上,安娜·德·巴坦库将蜷缩在座位上睡觉的金黄色哈巴狗抱到腿上,然后用太阳伞戳了戳漠然坐在前座的司机。司机是个黑白混血儿,今天穿了身白色的防尘外衣。

  “约[18],就在这停吧,我想下去走走。”

  车子靠边停了下来,约下车打开了车门。一双比天上星星还要亮的眼睛,正在帽舌下骨碌骨碌地转。

  安娜有点拿不定主意了。在这了无人烟的街上,等下她能找到出租车吗?在他父亲去世之后,昂图瓦纳就不顾她的劝告,搬到这树林边来住了!……她怀里抱着那只狗,步履轻松地跳下了车。最终还是想要自由的愿望战胜了一切:

  “约,今晚你不需要跟着我了……你自己先回家吧……”

  地面热得有点烫脚,连树荫处都这样。空中没有一丁点风。屋顶上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挡住了天空。强烈的阳光照得安娜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沿着静悄悄的街道向前走去,身后跟着无精打采的哈巴狗费罗。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平常星期天天气好的时候,在街上总能看见几个扎着羊角辫瘦瘦的小女孩,她们孤独地待在囚禁她们的牢笼里跳跳蹦蹦。安娜突然有一种想收养她们一段时间的念头,想带她们去吃多维尔塞的奶油蛋糕,想让她们呼吸下新鲜空气。而今天却一个都没有看见。门卫像看门狗一样,白天在屋里睡觉,只有到了傍晚天气凉了,才拿把椅子坐在门口乘凉。巴黎一周狂欢刚结束,大家都很累,所以趁星期天大家都在家休息。

  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蒂博家的那幢楼。楼的正面正搭着脚手架在刷石灰,由于还没有完工,显得有点斑斑驳驳,等刷完了才能焕然一新。栅栏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广告招牌,把一楼的光线都挡住了,使人行道也显得更窄了。

  安娜提起裙边,带着小狗,穿梭在入口处的一堆沙袋、厚木板和石灰渣中间。楼道里弥漫着一股阴暗潮湿的气味,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新炼石膏的湿气,就像吸满水的海绵贴在身上一样,很不舒服。费罗停了下来,用它那黑色的小鼻子不停地嗅着这股奇怪的气味。安娜好笑地把它抱了起来,拥在胸前。远远地看去就像抱着一个球。

  穿过前厅的玻璃门,就能看见里面已经装修好的样子。红色的地毯从入口处一直铺到电梯前。安娜上次来的时候都还没有。

  她乘电梯来到了三楼,虽然知道昂图瓦纳不在家,但还是习惯性地在按门铃之前补一下妆。

  按了很久的门铃,门才不情愿地被打开了。开门的是莱翁,好半天他才从门后走了出来,他只穿了一件条纹背心,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覆盖了一层绒毛,面无表情。这副形象让人觉得又呆又狡猾——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弯着眉毛、撇着嘴、耷拉着眼皮、下垂着鼻子,审视着安娜。他迅速地看了一眼她带花的帽子以及淡紫色的装束,像全身扫描一样,一点都不放过,然后才退到一边,让她进来。

  “今天大夫不在家……”

  “我知道。”她一边说,一边把抱在怀里的小狗放在地板上。

  “他应该在楼下跟那些先生在一起……”

  安娜咬着嘴唇不说话。在星期二昂图瓦纳送她上贝尔克的火车时,告诉她,这个星期天下午他要去巴黎出诊,整个下午都不在家。自他们交往的这半年多以来,她经常像这样时不时地发现一些他的小秘密。这些小秘密在他周围筑建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不用麻烦了,”她一边说,一边把太阳伞递了过去。“我留个字条,等他回来你交给他就好了。”

  她穿过仆人,径直走向那个铺满褐色割绒毯的房间。现在蒂博先生的所有房间都铺上这种割绒毯。哈巴狗停在了昂图瓦纳的书房前。安娜先进去,然后把狗抱了进去,把门关上了。

  房间里窗户紧闭,拉着窗帘。新地毯和新刷的油漆散发着一股味道,中间夹杂着一股画的油墨味。她快速走到书桌前,双手扶着椅背,目光严厉地站在那里扫视着整个房间,面孔因扭曲变得很难看,眼睛贪婪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企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让她了解一下她不在的时候,昂图瓦纳所过的生活。

  然而,这奢华的大房间空洞而冷清。昂图瓦纳除了看病以外从来不使用这儿。半边墙壁都摆满了书柜,可以想象在这蒙着中国绸缎的玻璃后面,有很多书架是空的。屋子的中间放着一张很气派的书桌,桌面是一块没有锡边的玻璃做成的。这张书桌几乎没有人用过,桌面只放着一排摩洛哥皮的文具,包括文件夹、带吸墨纸的垫板以及吸墨水的文具,每个东西上面都刻有花体缩写签名。桌子上没有任何文件和信,唯一的一本电话簿放在上面。一个像装饰品的塑料听诊器靠着水晶空墨水瓶放着,房间里也就这个东西稍微跟主人的职业有关。但是,这个东西貌似还不是昂图瓦纳用来看病的家伙,而是不知道谁为了好看摆在这的。

  费罗进门后就四脚朝天地躺在地板上了,金黄色长毛与地毯融合在了一起。安娜用充满爱怜的目光看了它一眼,然后在椅背上坐了下来。昂图瓦纳每个星期至少有三天要坐在这张椅子上为大家看病。她把自己想象成是他,这让她感受到了少许安慰,自己在他的生活中所占的位置很少,这也算是个小小的报复吧。

  她从文件夹中抽出一本昂图瓦纳平时用来写处方的本子。然后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一支笔,写道:

  “亲爱的,我已经有五天没有看见你了,这是我最大的极限了。我乘今天早上的第一班火车过来的。现在是四点,我先到我们的家,等你下班回来。记得早点回来哦。

  安。”

  我把晚上要吃的东西顺便带回去,省得到时候再出门吃饭。”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并摁了摁铃。

  进来的是莱翁,他已经穿上了仆人的制服。他摸了摸躺在地上的小狗,然后走到安娜身边。

  她正晃悠着腿坐在椅子背上,舔着信封边上的胶。她嘴巴很大,舌头虽然厚,但很灵活。房间里到处充满了她身上的香水味。看见仆人眼里闪过一丝光,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笑。

  “好啦,给你,”她把信往桌上一扔,手腕上的手链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一回来,马上把信给他。”

  私底下,她有时非常自然地以你来称呼莱翁,莱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有时她来等昂图瓦纳下班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就很喜欢跟莱翁聊天;她跟他在一起感觉很轻松,就像呼吸到家乡的空气一样。但他从来不逾越。跟他聊天的时候,他都用第三人称称呼她[19];给他小费时,他都会眨眨眼睛表示感谢,心里并没有什么阶级仇恨。

  她拉了拉腿上的丝袜,然后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好啦,我要回去啦。把我的太阳伞拿来吧。”

  要想搭出租车,最好的办法就是往前走,穿过教皇路到大街上去。街上依旧还是空荡荡的。她与一个年轻人擦肩而过,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就各自走开了,似乎谁也没有想起他们曾经见过。也不怪他们认不出对方。雅克跟四年前完全不一样: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个又矮又壮、满面愁容的年轻人都无法与四年前那个在都兰参加她婚礼的少年重合。虽然他在婚礼上因为好奇观察过新娘,但谁又能从这浓妆艳抹的脸上认出她就是他朋友西蒙所娶的那个寡妇呢——况且还被伞遮住了半边脸。

  “去瓦格拉姆林荫路。”安娜对司机说道。

  他们就住在瓦格拉姆林荫路的一套带家具的单身公寓里,这是昂图瓦纳在他们开始交往的时候租下来的。公寓坐落于林荫路和一条死胡同的交叉口上,入口很隐秘,可以避开门卫的眼睛。

  安娜住在树林旁边的斯蓬提尼路的小旅馆里,昂图瓦纳从来不肯跟她一起住。她自己一个人十分自由地在那边住了好几个月(昂图瓦纳曾给她提过一个建议,在给盖特打上石膏之后带她住在海边。因此安娜决定跟丈夫在贝尔克租一座房子,一直住到治好孩子的病。为了这个决定,他们花了很大的代价,但安娜并没有坚持多久。西蒙对巴黎并没有什么好感,所以事实上只有他跟他的养女和那个英国女家庭教师待在那边。他喜欢拍照,有时会画点画,搞搞音乐。漫漫长夜,他有时会想起他当神学生时候的生活,会读几本新教的书籍。安娜每个月在贝尔克最多只会待五六天,她总会找各种借口往巴黎跑。母爱这东西就从没过多地在她身上体现过。以前,她天天看见这个十三四岁的大姑娘在她面前晃悠,就觉得堵得慌。如今,她看见被玛丽小姐推到沙滩上晒太阳的轮椅,就在厌恶中又加了一丝低人一等的感觉。有时候,她甚至想收养几个患萎黄病的小姑娘,可她却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一到巴黎,她就把盖特和西蒙抛之脑后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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