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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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你很吃惊吗?”昂图瓦纳接着说,“这是因为你对我们的事根本不了解。我们可是很有理想抱负的哦!对吧,斯蒂德莱尔?……这些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说。晚上跟我一起吃饭,好吗?赶紧把柠檬汁喝掉。我先带你在我们装修过的新房子里转一转……然后我们上楼好好聊聊。”
“他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喜欢组织、领导一些活动……”雅克一边心里想着,一边乖乖地把柠檬汁喝完,然后放下杯子站了起来。昂图瓦纳已经走到门口等着了。
“我们到楼下的实验室看看。”他说。
一直到蒂博先生去世,昂图瓦纳都还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医生,过着普通的生活。他是一步一步通过考试当上办公室主任的,现在只等着医院颁发聘书了。有时候他也会私底下给人看看病。
父亲死后,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这笔突如其来的财产让他拥有了意想不到的力量。他不是会白白浪费好机会的人。
他生活上没有什么负担,也没有乱花钱的坏习惯。唯一的爱好就是工作,唯一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在他的眼里,现在的医院和病人都是他走向成功的垫脚石。他最注重研究的是儿童病理学。所以,自他拿到遗产的那一天起,他原本就很旺盛的热情就暴涨了十倍之多。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用他的财产来让他的事业更上一层楼。
他很快制订了他的工作计划。首先要建立一个完善的工作系统,保证物质充足便捷,比如实验室、图书馆以及助手。只要有钱,一切都好办了。甚至可以找到几个年轻有为、但并不富裕的医生,死心塌地地为他工作。他只要给他们够多的钱,就可以利用他们的能力来促进自己的研究,同时可以开展一些新的研究……他马上就想到了斯蒂德莱尔,他是埃凯医生的朋友兼校友,江湖人称“哈里发”。这个人思维缜密,为人正直,能吃苦耐劳,而且踏实肯干。之后他又选中了两个年轻点的医生:一个是马尼埃尔·罗瓦,在他的那个医院实习了好几年;另一个是勒内·茹斯兰,是个化学家,他对血清有着深入的研究。
不出几个月的时间,父亲的老房子就发生了大变样,这都是那些敢作敢为的建筑师的功劳啊。底楼跟二楼之间修了一条楼梯,被改装成了现代化实验室,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的现代化实验装置,面面俱到。施工一遇到阻碍,昂图瓦纳便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支票簿:“大概需要多少钱?”只要能完成计划,他不惜花费一切人力物力。他的公证人和经纪人,看到他这么挥霍父辈们苦心经营才留下来的财产,都觉得惶恐不安。但他依然我行我素,继续托关系把一大批证券都卖掉了,还嘲笑经纪人太胆小。然而,他也有自己的理财计划。他准备把大笔的花销除去,将剩下的钱投资到国外。根据他的外交官朋友吕梅尔的建议,他准备重点投资俄国矿业部门。他希望拿这所剩不多的钱去投资,去把花掉的钱挣回来。他的目标是挣得不能比蒂博先生留下的少,当年蒂博先生只买了一些无风险但利润小的证券,在保持本金不变的基础上,获取小额收益。
花了半个多钟头,才把底层逛完。昂图瓦纳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小角落,甚至连几个旧地窖都拉着弟弟去参观参观。现在那些地窖已经被改建成一个宽敞的地下室了,墙壁刚用白石灰刷过。这几天茹斯兰在这里养了一群老鼠、豚鼠,旁边还有一大缸青蛙。这些动物都带着一丝气味。昂图瓦纳显得很得意,发出了爽朗的笑声。这笑声似乎憋在他心里很久了,今天终于被全部释放出来了。“真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孩子,到处炫耀他的玩具。”雅克心里想。
二楼有一间小手术室、三间办公室,还有档案室跟图书馆。
“等这些都准备妥当了,就可以开始研究工作了。”昂图瓦纳在他们往三楼走的过程中,认真地解释道,语气里充满了满意。“如果我要为后人留下些什么,三十三岁开始努力正好来得及!”他停下来看着雅克,用他那种特有的、带着点造作突兀的语气(特别是在跟弟弟说话的时候),接着说,“你知道吗,人要是真的想做某件事的时候,总能超常发挥,前提是这事是可以实现的——当然,我想做的都是挺靠谱的,可以实现的……真的,人要是下决心做什么时……”他把话说了一半,有点得意扬扬地继续向前走去。
“如今,你的考试情况如何了?”雅克没话找话,问道。
“去年冬天,我就通过了医院的联合考试。接下来就是要拿到高等院校的学位证了——如果要当教授,这个是必备的!……当然,要是当一个像菲力普那样优秀的儿科医生,也是很不错的,但我追求得更高,这你是知道的。这还不能让我大展拳脚……现代的医学将在精神领域跨出重要的一步……我想在这领域有所贡献,你懂吗?当我研究了这个领域,却不能在这个领域有所成就,我会很不甘心的。我在备考的时候,特别留意了一下语言发育迟缓症,这并不是偶然的……在我看来,儿童心理学还处在发展的初级阶段。抓住这个大好时机,在这个领域必然能有所成就。……因此,我明年准备就把儿童呼吸系统与思维活动关系的材料收集整理好……”他转过身来,脸上流露出伟人般的光芒,充满了智慧,使之很容易就能与那些平庸的普通人区别开来。他深深地盯住弟弟,不慌不忙地说道:“这方面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事要去弄清……”然后慢慢地将钥匙插进锁孔,将门打开。
雅克闷不吭声。他很少被昂图瓦纳这种好像把一切都看清的态度所惹怒,但今天真的有点恼怒了。在昂图瓦纳眼里,似乎三十来岁的年纪正好具备了出人头地的条件,就好像把出海的工具都备齐了,就等着出海航行似的。在这样的人面前,他很无力地感觉到自己沉不住气了——更深层次来说,感觉整个世界都快受到暴风雨的威胁。
由于产生了这种敌对的情绪,接下来的参观让雅克觉得度日如年。昂图瓦纳漫步在这布置豪华的房间里,昂首挺胸的,像只骄傲的公鸡。隔板几乎都被拆掉了,房间的格局跟以前也完全不同。虽然重装之后显得很奢华,但还是蛮成功的。候诊室用高屏风隔成一个一个的小隔间,让每个病人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昂图瓦纳很满意这种格局。总体来看,整个布局就像是装饰性的展览会。不过,昂图瓦纳却说这样改装并不是为了外表的奢华,而是为了将病人进行分类,从而更好地节约时间。他说他本人并不重视表面上的排场。
洗手间设计得非常精巧,而且很舒适。昂图瓦纳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了下来,得意地打开光滑的橱子门。
“把东西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样可以节约时间。”他又说了一遍。
他换上一件家常服。雅克发现他哥哥的衣着品味比以前高多了。黑色的丝绸外套;柔软的细麻布衬衫,雅致却不过分显眼,很适合他。衬托出他更年轻、更有活力,却又不失男人味。
雅克心里嘀咕道:“他好像很享受这种奢华的生活。跟父亲是一丘之貉,都有资产阶级贵族化的虚荣心!……说实话,他们认为有足够多的钱,享受高质量的生活,买奢华的产品就是高人一等。这些对他们来说,是他们的优势,可以为他们带来社会地位!他们认为自己应该受人敬仰!他们认为他们利用权势来压迫人们是理所当然的!对,他们认为占有的一切都是应该的,都是无可厚非的。法律保护他们不受那些一无所有的人觊觎也是应该的!他们大方吗?当然,只是这种慷慨又是奢华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慷慨的只是多余的罢了……”雅克想起他在瑞士的朋友,经常连温饱都无法满足,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是必需的,但他们还是愿意拿来跟大家分享。他们愿意冒着自己下餐没有饭吃的风险去帮助别人。
当他看见大得像小游泳池一样、擦得干干净净的浴池时,他禁不住有点想下去洗个澡的冲动。他住的是三法郎一天的房间,环境很糟糕……在这样又闷又热的天气里,在这样的大浴池里洗个澡,该多舒服啊。
“这间是我给病人看病的诊室。”昂图瓦纳走到一间房的门口,边开门边说。
雅克站在窗前。
“改建以前,这里是客厅吧,对不?”
以前真的是客厅,客厅的光线忽明忽暗,保持着庄严肃穆的气氛,蒂博先生就在这有华盖的帷幕和厚厚的门帘之间,主持了三十五年的家庭会议。匠心独运的建筑师们,居然把它改建成了一间现代化的诊室,宽敞明亮,没有过多的装饰,严肃却不显得死板。有三扇装着透明玻璃的大窗户,让阳光照满了整个屋子。
昂图瓦纳并没有说话。他十分惊讶地看着书桌上那封安娜的信,他以为安娜还在贝尔克没有回来呢。他急忙拆开信,大概地浏览了一遍。看完之后就紧蹙着眉头。他仿佛看见安娜正穿着睡衣,半敞着胸,坐在他们那套单身公寓里……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然后将信放进了口袋。来得真不是时候啊……算了!弟弟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陪弟弟待一晚上吧。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弟弟在问什么,“这里只是用来看病的,我工作的地方一直是我以前的那个房间……过来看看吧。”
莱翁从走廊那头迎面走来:
“先生,放在桌子上的信看见了吧?”
“嗯,看到了……往我书房送点喝的,好吗?”
这是整栋房子唯一一个有点生活气息的地方。但是,老实说并不能从这里感受到多少工作气息,更多感受到的是频繁而又凌乱的活动气息,但雅克似乎很喜欢这种凌乱的感觉。桌子上除了一小块能写字的地方,其他的地方堆满了纸、卡片、笔记本和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经常看的书都放在书架上随手可及的地方,书架上还摆着一些杂志,杂志里面都夹着书签。还有一些照片、小药瓶和药物样品杂乱无章地堆在书架上。
“行啦,我们坐下聊吧。”昂图瓦纳边说,边把雅克按在一张舒适的皮圈椅上。然后他就在沙发上垫了几个靠垫,顺便躺了下来(在他的眼里,只有两个姿势,要么躺着,要么站着,他认为坐着的都是办事员的姿势)。他注意到雅克的目光正落在装饰壁炉的佛像上。
“很漂亮,对吧?这是朗西博物馆的收藏品,是十一世纪的一个作品。”
他亲切地看着弟弟,转而试探性地问道:
“接下来说说你的近况吧。要来根烟吗?你回法国干什么呢?我猜是因为卡约案件[21]吧。”
雅克只是盯着佛像并不说话。一个金色的荷叶弯成贝壳形状,把佛像的脸藏在里面,散发着宁静安详的光辉。然后,他目光呆滞地看着哥哥,眼里带着一丝恐惧。他的面部表情非常严肃,这让昂图瓦纳感到一丝不安,马上联想到是不是他弟弟出了什么事,又或者是他的生活遇到了什么困难。
莱翁用托盘端着一些喝的进来,放在沙发旁边。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昂图瓦纳说,“你为什么来法国?准备待多久离开?……喜欢喝什么?我还是老样子,喜欢喝凉茶……”
雅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表示什么都不想喝。
“昂图瓦纳,”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轻声说,“对于将要发生的事,你们在这儿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吧?”
昂图瓦纳倒了一杯茶捧在手上,然后躺回沙发上,在喝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混杂着柠檬和朗姆酒的茶香。雅克只能看见他的上半边脸以及漫不经心的眼神(此时,昂图瓦纳的脑袋里都是安娜在等他;要趁早打个电话跟她说一声……)
雅克看见他这个表情,就什么都不想再说了,站起来就往外走。
“将要发生什么大事?”昂图瓦纳动都没动,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似乎很不情愿地看向弟弟。
他们沉默地看了彼此一会儿。
“战争。”雅克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
远处的前厅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这样吗?”昂图瓦纳问道,眼睛似乎被烟熏得有点睁不开了,“又是由于那些可恶的巴尔干人吗?”
他每天早上都会粗略地看下当天的新闻,大概地知道当前的局势,这种紧张的局势经常周期性地出现在中欧各个国家。
他笑了起来:
“我们应该围绕巴尔干民族建立一条防疫线,然后让他们自相残杀,直到他们同归于尽!”
莱翁把门打开一条缝,神秘地说道:
“先生,有人电话找。”
“是安娜吗?”昂图瓦纳在心里想着。虽然离他不远处就放着一部电话,但他还是到诊室去接电话了。
雅克盯着哥哥走进去的那扇门半天没有动。突然,他好像下定决心似的:“我和他之间,横着一条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在他下定决心时,心里似乎松了一口气,舒服了很多)。
昂图瓦纳走进诊室,马上拿起电话。
“喂……是你吗?”话筒里传来一个温柔而又热情的女低音,还带着一丝颤音。
尽管他们看不见彼此,但昂图瓦纳仍然面带微笑:
“亲爱的,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刚好你就打过来了……真的不好意思……我弟弟雅克今天突然从日内瓦回来了……今晚,我要晚点才能过去……你在哪儿打的电话?”
电话里又传来了妩媚的声音:
“当然是在我们的家啊,托尼……我在家等你哦……”
“亲爱的,真的很抱歉……你能理解的,对吗?……我要陪他……”
那边沉默了,他又喊了一声:
“安娜……”
依旧没有声音。
“安娜!”他再次喊道。
他站在奢华的书桌前,低头听着电话,若有所思的目光不安地看着浅栗色的地毯、书柜的下部以及家具的脚。
“对,我能理解。”话筒里终于又传来了喃喃的说话声,接着又是一阵沉默,“他要在那边一直待到很晚吗?”
声音里透着一丝失落和难过,昂图瓦纳似乎也被感染了。
“应该不会,”他说,“有什么事吗?”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