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尾声(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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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全城被一片黑暗笼罩着,路灯都被罩上了遮光布,灯光在人行道上洒下一片蓝色的圆形光晕。路人很少。偶尔有不断按响喇叭的小轿车慢慢驶过。
他踉跄地走在街上,穿过马勒塞布街,走到布瓦西当格拉街,不知何去何从。他感到背部沉重,呼吸苦难,脑中不断传出嗡嗡声,一路茫然地走着,手臂不时撞到路边的墙壁。他什么都没有想,也不觉得痛。
他停在香榭丽舍大道的树下。面前的树杈后面,是春天清新的夜光照耀下的协和广场,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来往安静穿梭、像是有磷光大眼睛怪兽的车辆,在黑夜中不断闪现。他无意发现一把长椅,慢慢地走过去,还没坐下就想道:“要小心感冒。”(心里又立马反驳说:“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他脑中不断回想菲力普无意流出的眼神,以及对自己的残忍判决。不只是在脑中,它就像一个庞大、毁灭性的肿瘤,寄生在自己体内,向四面不断扩散,不断膨胀,最后侵占整个身体。
他蜷缩着身体,脊背紧紧地顶着硬椅背,环抱双臂,试图抑制住这个不断侵蚀,让他感到窒息的异样情感。他再次回想晚上发生的事情,仿佛再次看到教授坐在旁边说:“那我们从头开始说。您第一次受伤的情况怎么样了?恢复后还有别的毛病吗?”他接着认真回答。慢慢地,他发现想的回答已不全是原本说的了:他用另外一个清晰的客观方向去思考,从最真实的角度阐释自己的病情。他阐述不断发作的病情,发病暂缓的时间越来越短,发病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直面残忍的病况:如今病情有规律地加剧,未曾间断,而且朝着越来越严重的方向发展。他似乎看到老朋友干瘪的脸上持续出现洞察一切的不安情绪,不可逃避的诊断正在形成。额头出汗,呼吸困难,他拿出手绢将脸上的汗珠擦干。
夜里的宁静被远处某种拉长的呼啸声打破,他却没有注意。
仿佛又看见问诊后的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装作听天由命的样子摆头说:“您也看见了,教授。不能再有丝毫希望了!”菲力普安静地低着头。
他被烦躁折磨得无法安坐,赶忙起身站稳。像是山谷中吹来的一丝清风,他感到脑中无比宁静:“我们当大夫的,总归会有一种方法。可以不再等待。不再承受苦痛。”
他没站多久,便跌回长椅上。
突然两个女人身影由树底跑出,就在同一时间,所有的警报齐齐作响。广场周边为数不多的灯光也全都熄灭。
“这下有意思了。”他听着远处轰轰作响的动静暗想。
在他背后的小道中传来杂乱不堪奔跑的脚步声,人们飞奔地藏进了黑暗之中。在加布里埃尔街道上,一辆辆汽车黑灯瞎火地狂按喇叭行驶而过。一批警察训练有素地齐步经过他。他还是垮着双肩呆坐着,什么都看不见,希望能够逃离世俗。
过了几分钟,他依旧没有注意发生的事。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连续轰炸让他从阴郁里惊醒。
“是瓦莱连峰[32]阵地的大炮声?”他思考着。
他突然想起吕梅尔告诉他的海军部队防空洞。
不远处炮声依旧。他起身朝广场走去,走到人行道上。看到整个巴黎夜空显现出绚丽的颜色。无数的光点从各地向射线般喷射至天空,乳白色的光束有的伸长,有的相互交叉,就像是审视繁星的目光,唐突、迅速,有时又无法琢磨,猛地挺住,接着划向另一个目标去探究。
他不想走到马路中央,原地不动,抬头仰望,直到后颈酸痛。
他想:“躺在这里吧。闭着双眼。吃点安眠药。好好地睡一觉。”身体无法形容的疲倦让他不愿动弹,“回家是再好不过的了,”他暗想,“若是有一辆出租车载我离开!”黑暗广阔笼罩的场地,一个人都没有。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才能模模糊糊地看清广场,围栏、白色雕塑、方尖碑、喷泉和路灯不祥地忽明忽暗闪动。这如同一场梦境,似乎魔法让它变成一个石头城,消失不见的文明遗迹,长久地埋藏在沙土之中。
他像是梦游一般机械地走动,直直地穿过墓地,准备从方尖碑的小道穿过杜伊勒里宫公园的拐角,走到沿河大道。他在倾覆的天空底下,走过荒凉的广场,感觉路长得没有尽头。他遇见一批四处逃窜的比利时雇佣军。接着是一对年迈的夫妻,他们吃力地手拉手跑着,就像是沉船的残片在黑夜里飘荡。那男的对他呼喊:“您快来,在地铁中躲躲吧!”但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中,他才恍然醒悟准备应答。
无数看不见的发动机在空中嗡嗡作响,汇集成一大片的金属震动声。东北部的炮轰特别强烈:城防部队不断反击,接着,一个距离更近的排炮也开始轰击。探照光在空中各种闪射,使人无法区分哪里才是炮弹爆炸的火光。他惊奇地在射击间隙中听到了一阵机关枪声。
“是向王家大桥去的。”他下意识地分辨。
他走在沿河大道,向着河边断墙走去。一路上没有车辆、光、人。这发狂般的天空底下,大地好像也成了不毛之地。只有微波荡漾的塞纳河与他为伴,如同月下广袤而恬静的田野中流淌的小河。
他停住前进的步伐,心中暗思:“我早就料到会这样,我知道我完了。”接着,他又跟木偶似的走远。
喧嚣声愈发地仓促,他不能分辨这是哪里传来的声响。突然之间,沉重的轰炮声盖住了所有的喧嚣,一个接一个的轰炸声响起。“炸弹,”他心想,“他们穿越了封锁线。”罗浮宫方向,几个烟柱在被烟火映红的天空上袅袅升起。他转身,在勒瓦洛阿,或者是普托的上空也是鲜艳的火光。“四处都烧起来了。”他忘记了自身的悲惨境地思考着。这看不见摸不清的危险,如同上帝鲁莽的发怒,在他的头顶上不断盘旋,一种不自然的兴奋感让他的血液沸腾,莫名的憎恨狂热让他恢复了一些力量。他加快脚步,走到桥头,穿越塞纳河一直走到对面的巴克街。路上没有灯光,他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垃圾筒,腰部的用力让他保持了平衡,但引起了支气管的刺痛。他走下人行道,顺着探照光的光芒走去。突然听见身后的轰响。他赶忙跳上人行道,两辆奇怪、亮闪闪的铁皮车飞驰而过,没有开灯,后面还跟着一辆插着小旗的汽车。
“是消防队。”他身旁突然传出声音。一个人躲在门洞中,隔五秒就会伸出脖子,探出头来,就像是躲着等雨停。
昂图瓦纳什么都没说,一直往前走着。他觉得筋疲力尽。他的步伐沉重,脑中坚持着一个想法,就像是拉着驳船的纤夫一般。“我清楚这点,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他虽然感到无尽哀伤,但没有丝毫的诧异。他像是被重担压弯了腰,而非遭受难以接受的刺激。他很久以前就想过了有这个结果。菲力普的眼神只是一个开启他埋藏在内心想法的钥匙。
大学路的转弯处,就在他家不远处,一股对于孤独一人房间的惊恐涌上心头。他突然停下脚步想要逃跑。他笨拙地抬头望着光芒四射的天空,不断想着谁可以收留自己一夜。
“一个人也没有。”他自言自语。
他靠着墙壁好久。防空部队的射击,飞机的轰响,炸弹的爆炸不断敲打他的大脑。他考虑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居然一个朋友都没有!他一直认为自己善于交际,乐善好施,他受到所有病人的喜爱,他得到所有朋友的喜欢,老师的信任,他还得到几个女性的强烈爱慕,但他居然没有一个朋友!而且从未有过!雅克都不是。“我还没有让雅克成为我的朋友,他就死了。”
他突然无比想念拉雪尔。噢,若是今晚能够蜷伏在她的怀中,听着同以往一样浓烈的爱抚声音低喃:“我的宝贝。”那会多么幸福!拉雪尔!如今她在哪里?过得如何?她的项链还在楼上的家中。他希望能抓住这块过去的残片,轻抚如同温润肌肤一般的珠子,那让人无限遐想的香气还萦绕鼻尖。
他挣扎着离开断墙,蹒跚地走出几米,到了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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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片将我的大腿炸碎了,让我成了一个没有性别的阉人。我不愿告诉别人这个秘密。但您作为医师,应该能猜到我的心理吧?当我们说到雅克的时候,您听到我也想要雅克那样的结局时,表情非常异样。
看完以后请烧毁这封信,我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个秘密后可怜我。很多人羡慕我不仅可以活下来,还能得到国家的扶助金。当然,他们有他们的道理。我的母亲一天没死,我就一天不会自杀,但往后,总归有一天我会选择死去,原因只有您一个人知道。
紧紧地握您的手。
达·丰,拉菲特庄园,一九一八年五月十六日。
亲爱的昂图瓦纳:
我没有责怪您,但您明明答应写信给我们,现在已经过了一周,还是没有任何音信,这让我们感到紧张。也许长途旅行之后的您比我们预想的更加疲惫?
我想说的是,您的造访让我感到无比安慰,我不能将这种感受表达出来,甚至不愿让别人看出来。但自您走后,我发现自己比以往更加寂寞。
真诚的问候。
贞妮,拉菲特庄园,一九一八年五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昂图瓦纳:
您已经离开庄园三个星期了,您音信全无让我感到无比忐忑,我觉得唯一可以解释这一切的就是您的健康状况,真诚地希望您将实情告诉我。
小家伙儿扁桃体发炎,发了好几天高烧,现在好了很多,可我依旧限制他离开屋子,这导致家里的生活变得烦琐。您想像得出来。我们都觉得他发烧的这七天好像长大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对吗?我还觉得,小家伙儿这次的生病,让他的智力都有所提高,他编了好多的故事,用自己的方法跟我们说书中的插图和达尼埃尔为他画的图。不要笑话我,我只敢跟你说这个事,我觉得小家伙儿虽然只有三岁,但他可以洞察很多事物,我坚信他智商很高。
除了这些,我这儿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医院收到指令,尽量将疗养的病人全都送回战场,留出床位,那些送走的可怜人,还有十到十五天的休息时间呢。每一天都有新的病人来医院,母亲想办法从那个英国邻居手中借到那栋无人居住的,而且种满紫藤花的房子,这样能够为医院增添二十张床,甚至更多。尼科尔收到了她丈夫寄来的一封很长的信,原来他们流动外科战地医院已经远离香槟地区,现在朝着贝尔福区行驶。信中说,他在香槟地区亏损严重。要一直打到什么时候呢?这个噩梦要做到什么时候?庄园里每天都去巴黎的人说,如今轰炸越来越残酷。
亲爱的昂图瓦纳,就算你的病情现在反复发作,也希望您能告诉我实情,不要再让我们这样担心了。
您的好友。
贞妮,拉菲特庄园,一九一八年六月八日,周六。
健康情况很一般,现在没有恶化现象。几日后我将写信给您。亲密的问候。
蒂博,格拉斯,一九一八年六月十一日。
我还是准备跟您写信问候,亲爱的贞妮。您对我的担忧是正确的。自我从庄园回来,恶化的病情使我一直卧床不起,体温忽高忽低。最新使用的疗法和大家的悉心照顾,似乎再一次控制了病情。一周以前,我终于可以下床,现在在慢慢回到原有的生活规律。
但病情的发作不是我不写信的理由。您询问我事实。其实我发生了一件恐怖的事情:我很清楚,我的病情已无法医治,绝对没有办法了,大概还能拖几个月的时间。不管怎么样,我是无法痊愈了。只有经历这样事的人才能了解,认识到这个事,任何支撑都会土崩瓦解。
请谅解我将实情这样直接说明。在将死之人眼中看来,什么事情都变得无所谓、毫不相干。今天就到这里,以后我还会写信给您的。
真诚的问候!
昂图瓦纳,穆斯吉埃,一九一八年六月十八日。
附注:请您不要将这个事告诉别人。
不,亲爱的贞妮,实情跟您想的不一样(也许是假装想象的那种),如今我在与想象中的胆怯斗争。我早该有勇气将实情告诉您,或者告诉您更详细的状况。这封信我会写得长一些。
我直面一个现实,无法改变的。在我与您告别的那日,是我最后一天待在巴黎,我拜访了原来的老教授菲力普并与他聊天,就在那时候这个问题出现了。也许因为在他的面前让我内心突然产生了双重性,第一次对我的病情以专业医生的角度做出了专业、准确的诊断。真实的情况刹那间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回来的时候我有大量时间进行思考。我随身带着的记录病情的日记本,让我可以根据每天病情的发展情况,了解病情恶化的规律性和持续性。我当时还随身带着去年冬天整理的一份材料,里面有自应用毒气开始,在专门刊物上刊登,法文和英文的临床检测和医疗结果。那些报告我烂记于心,现在以一个新的角度对我的观点进行说明并且证明。回家以后我便与治疗医师讨论了病情。这次我不再是作为一名病人的角度与他们交谈,接受所有可以加强这种信心的一切,完全坚信自己的恢复,而是以一名经验丰富、能力出众的医师角度与他们交谈,他们再也不能欺骗我了。没多久我就得到了他们不清晰,而且有含义的沉默,或者是隐约的承认真相。
我的结论有无可置疑的基础。根据这七个月的病情发展,还有不断地恶化来看,我如今已没有痊愈的可能,我的确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就连保持稳定,转成慢性,或者成为残废的可能都没有了。不对:我注定是在斜坡上不断下滑的珠子,而且越来越快。我居然被骗了这么长时间。这真是医生的笑话!我还不清楚结束的日期,这是根据后期必然产生的发作时间、程度,以及两次发作的间隔时间来断定的。依旧复发的偶然性以及治疗产生的效果,我估计还能拖两个月,最多一年就会死去。不管怎么样,死亡必然会来临。有些时候可能会出现您所谓的“奇迹”,但在我这里,它不会出现。现在的医疗技术让我没有任何的奇迹发生。请您相信,我这样说并不是以病人的角度抱怨最坏的情况求得安慰,而是以掌握丰富材料的医师角度,直面一名无法痊愈的病人。我可以这样坦然面对事实。
——以上写于一九一八年六月二十二日穆斯吉埃。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