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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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继续说道:“我觉得,站在这里感觉很自然……站在您旁边,我发觉自己终于找到适合自己的环境氛围!”
“我也这样觉得!”
(于他们而言,发觉两个人的思想很契合,在一切问题的见解上可以不谋而合,他们随时感受到这样的愉悦。)
她坐到了雅克对面,坐姿很是随意慵懒。爱情似乎改变了她的身姿:行为举止中不断地表现出来了,令她拥有了少见的优雅灵巧。他十分高兴地看着她身上的这些变化。他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她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脯,衣服底下肌肉的波动和呼吸的节奏。他很不满足地看着那双灵活的手:它们彼此寻觅,相互揉搓,打开又并拢,就像一对恩爱的鸽子。她的指甲很小,圆圆的,鼓鼓的,白白的——雅克内心想:“好像半颗榛子。”
他把身子往前凑近:
“您猜一下,我都发现了什么美妙的东西……”
“是什么?”
为了更好地听到雅克的话,她把手臂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掌托着下巴;手指的弯度正好紧贴着脸颊:食指伸出来,时而轻轻地揉摸着嘴唇,时而伸到鬓部。
雅克凑近去凝视着她说:
“白天的时候,您的眼珠子像两颗小蓝宝石一样发出光泽、散发出明亮的光辉……”
她害羞地笑着低下了头,随后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像捉弄他一般,和他一样,凝视着他:
“我觉得您和昨天不一样了,雅克。”
“不一样?”
“对,变了很多。”
贞妮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他一直追问着贞妮。她踌躇迟疑,语无伦次,断断续续,终于他懂了她想说而又不敢说的是什么了:自从他进来以后,贞妮就感觉到了:他有一件秘密的心事,这件事和他们的爱情无关。
雅克用手把搭在额头上的一缕头发捋上去,直接地说:
“听我说,我从昨天以来的经历。”
他将事情的原委详细地告诉了她,昨天在杜伊勒里宫的花园度过一夜,早晨经过了人道报报社,还去找了昂图瓦纳。他说得很详细,用小说家那种津津乐道的口气叙述着事情发生的地点、人物,转述斯特法尼、加洛、菲力普、吕梅尔说的话,说明自己的反应,并且将自己的焦虑和期望都告诉了贞妮,尽力使她明白他正在进行着反对战争威胁的斗争。
贞妮听着这些感到呼吸急促,恍恍惚惚,但没有漏掉一言半语。好像一瞬间不仅参与到了雅克的生活中心,并且似乎卷入了欧洲政治危机中。面对着她从未了解的可怕问题,她感觉社会大厦似乎有些摇摇欲坠。她惶恐起来了,就像地震的时候,周围的墙和屋顶原本可以给予庇护的、似乎无法摧毁的东西都塌陷了。
至于雅克昨天还在贞妮一无所知的另外世界里自由活动,她还不能充分理解这里面的意义;不过,为了完全证明自己的爱情是正确的,她必须将雅克放到很高很高的位置;她对他目的的崇高性毫不怀疑;他说起的那些人——梅奈斯特雷尔、斯特法尼、若莱斯——都是值得敬仰的。这些人的希望可能是合情合理的,因为雅克是和他们有着同样的希望。
他激动地不停地说着。她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这让他感到陶醉,雅克说道:
“……我们都是革命者……”
贞妮仰起头,雅克看到她眼里流露着惊讶。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令人愉悦的声调,用对宗教一样虔诚的口气说出“革命者”这三个字,“革命者”原本在她印象里是面目可憎的人物:通常干的都是杀人放火的勾当,掠夺富人财产来满足卑劣的欲望;都是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炸弹被藏在衣襟下,社会对付他们的唯一方法,只能是放逐。
雅克开始谈起社会主义,说到他加入的国际工人协会。
“并不是出于豪侠天真的冲动,我才决定加入革命政党的。我是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质疑、苦闷与心灵孤寂,才走上这一步的。在您认识我的那时候,我愿意相信人间的博爱、相信真理、相信正义是能获得胜利的;我以为这胜利是很轻易就能得到的,是触手可及的。没多久我就发现这只是幻想,因而我心里变得很是灰暗了。在这段时间里我经历了一生中最不幸的时期。我沉沦了,直达底层……底层……是革命的理想把我救了出来,”他怀着感激的心情想起梅奈斯特雷尔。“是革命的理想扩大了我的眼界,点亮了我的前途,让我这个从小就倔强又对社会没用的人有了人生的意义……我懂了,以为正义能轻易获得胜利,且触手可及,这是荒谬至极的,不过灰心丧气更加显得荒谬无理,相当于犯罪!我尤其懂得了,坚信这个胜利的一个积极的办法!假如我自己能发自本能地抗议,和其他跟我一样反抗的人一起,将推动社会发展为己任,这样的话,我的反抗会变得有效!”
她默默地听着,没打断他的话。新教的祖传意识,也令她赞同这样的思想:社会不应该束缚于刻板的墨守成规,所以,一个人应该将这个作为己任,即发觉自己的个性,把想法付诸行动,获得最大的效果。雅克感觉到贞妮懂他。从她的沉默当中,雅克感受到了一种隐藏着的平衡而又健全的悟性在颤动,她还不习惯抽象的思辨,却可以自由地超越一切偏见;她丢不掉这种矜持,他感受到一种敏锐的感情在压力下跳动,打算为一个真正值得全部牺牲的伟大事业而献身。
但是,听见雅克如此肯定地说,贞妮在其中生活,但毫不觉得资本主义社会让人憎恶,对不能容忍的不公正是认同的,关于这个观点,她不禁怀疑地撇嘴,根本不承认。曾经,她没考虑很多,就认同了这种不平等的生活境地,认为它是天性素质不平等的必然结果。
“啊!”他叫道,“这受苦的世界,贞妮!我敢确切地说您是想象不到它的真实状况是怎样的!不然,您绝不会如此摇头……您不了解,就在您看不见的地方,有许多不幸的人,生活对他们来说,就是日复一日地受苦,累得压垮了脊梁,没有相对应的报酬,前程缥缈,没有一点希望!您知道吗,有人采煤,建造工厂,可是,您可曾想过那几百万人要一生都在黑暗的矿井里?有没有想起过其他那几百万人在工厂机器的轰隆声中筋疲力尽?还有农村靠运气吃饭的人们,他们每天掘地的工作量按季节分为十个、十二个、十四个钟头,付出血汗得到的农产品却卖给了那些欺骗他们的中间商人?人们的痛苦就是这样的!我夸张化了?当然不是!我说的全是亲眼所见到的……在汉堡,为了不让自己饿死,我必须和上百个与我一样被饥饿所迫的穷苦人民去做苦力:赚取面包。连续三个星期,从早到晚被工头指挥干粗活,他们像狱卒一样命令着:‘扛起这些大梁!背起这袋大包!推走这车沙子!’晚上,我们才能得到那可怜的报酬离开港口,奔向食物与酒,筋疲力尽,全身脏兮兮的,浑身无力,脑袋空白,疲乏得没力气反抗,然而这却不是最可怕的:在这些苦难者中,大部分人一点都没发觉社会的不公平,甚至不曾怀疑过!并且他们自己就是不公正的牺牲品之一,真不知道他们的力量是从哪里得来的,把这样可怕的犯人般的日子当作很自然的事情来承受!我能够逃出这地狱般的生活的原因,是我幸运地懂得几种语言,还稍微可以给报纸写点文章……然而他们呢?他们还得在那里继续干着苦力!这些事,贞妮,我们难道有理由让他们继续存在下去吗?纵容它继续下去,让它变成世界上的人们正常生活的条件吗?”
“哦,还有工厂,我曾干过一段时间,在菲于姆的一家纽扣工厂当过搬运工。我纯粹是一台机器的奴隶,每隔十秒钟我就得给它加一次料!一刻都不能停下……不停地重复同一个动作,这样持续几个钟头。其实不累人,但我宁愿劳累一些。我向您保证,干完工作后,这样愚蠢的劳动使我更加头昏脑涨,甚至比在汉堡连扛两个钟头的水泥袋,灰尘掉进眼睛,累得口干舌燥还要痛苦!……在意大利的一家肥皂厂,我亲眼看到那些女工的工作过程,每隔十分钟她们就要搬一次重八十斤的肥皂粉箱;其他的时间,她们就站在那里,摇着把,把柄很沉重,不得不弓着脚蹬墙才能摇起来。她们每日这样工作八个钟头……我完全没有丝毫的虚构!我还亲眼见过一个场景,在普鲁士一家皮货厂,那里的女工还是一些十七岁的小姑娘,她们每天从早上到晚上的工作就是刷皮毛;那些姑娘吸进去很多的毛,但不得不继续工作下去,必须每天去外面吐几次……只是为了得到那少得可怜的工资!因为不管哪里都是规定女工干一样累的工作,报酬却比男人们低……”
“这是什么原因?”贞妮问道。
“因为人们都以为她有父亲或者丈夫养活……”
“这倒是个说法。”贞妮说。
“唉,事实不是这样的!假如这些可怜的女人必须外出赚钱时,不就是表示我们现在的社会里,男人们赚不到足够的钱,无法养活他们的家人吗?
“我再给您说一下外国劳动人民的状况。不过,您只需要随便哪个早晨,去伊弗里、皮托、比朗库[56]看看……在七点以前,您将会看见妇女们纷纷出来了,先把自己的孩子送进托儿所,为了能够有空闲去车间做苦力。厂主建立起托儿所(工厂承担费用),可能会真心觉得自己是工人们的恩人……您可以试着想象一个母亲每天的生活是怎样的吗?每天做八个钟头的工作,早上五点的时候必须起床,煮咖啡,给自己的孩子们穿衣、整理屋子,七点钟得赶去上班。这样的生活不可怕吗?不过,这样的生活确实存在!资本主义社会就是用这些牺牲的生命建筑起来的!……真的,贞妮,我们能忍受下去吗?我们还能够容忍着,让资本主义社会用牺牲几百万人的生命作为代价来取得繁荣吗?不能!……但是要改变这全部的状况,就不得不改变政权:让无产者获得政权。现在您清楚了吗?看,就是那个似乎让您心生恐惧的词的含义,革命……不得不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新组织,并且能够让人们生活下去!不得不还给工人们应得的报酬,还有他们的自由、闲暇和福利,如果他们没有这些,就不可能有尊严地取得更好的发展……”
“人的尊严……”贞妮思索着又说了一遍。
贞妮忽然感觉到困窘——她已经二十岁了,然而丝毫不了解世界上的辛劳与贫苦。在劳动人民与她这样一个一九一四年的资产阶级女青年之间,阶级的制度非常森严,如同古代等级制度一样分隔得那么远……她单纯地想:“可是我认识的那些有钱人似乎不全是恶魔。”她想起母亲参加慈善事业时,为贫困人家“施舍”……她迷惑得红了脸。慈善!她现在懂了,那些渴求给予的穷人,和一样被剥削的工人之间没有共同之处,工人要求生存权利、独立和“尊严”。而那哀求施舍的人并不是她单纯认为的那样,属于人民:他们仅仅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寄生虫;他们和那些去探望的做善事的太太一样,和雅克所说的工人社会毫无关系!雅克刚才对她解释了什么是无产阶级者。
“人的尊严。”贞妮又说了一遍。她的声调表明了她给予了这几个字它们原本的含义。
雅克说:“噢!最开始的结果一定会是微不足道的……革命解放的劳动人民首先肯定是先满足自己的欲望,还可说是最低下的欲望……因为不得不先满足这些卑微的欲望,然后才能让自身得到进一步的提高……”他迟疑了一会儿,随后补充了一句,“……这样才能实现精神文化……”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那些让他不陌生的苦恼,堵住了他的喉咙。不过他还是接着说下去了:
“我们还是应该承认这种必然性:制度上的革命比风俗革命早很多年。不过不应该……不……我们没有权利怀疑人……人性的弱点,我很了解!但是我认为,不如说愿意认为,那些大多数的缺点是现在社会的必然产物,我愿意相信……应该反抗悲观主义的意图,应该做到相信人类!……在人身上应该有着、也应有着一种神秘的不可摧毁的意愿……我们要耐心地把掩埋在灰烬里的小炭火吹燃,使它燃烧起来……可能有一天它终会成为燎原之势。”
她忽然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表情比平时更加坚定,目光非常严肃。
雅克愉快地笑着:
“社会改革是以后的事……目前最紧迫的就是如何阻止战争的爆发!”
他突然想起和斯特法尼的约会,瞄了一眼大理石挂钟。钟已经停了。他看了一眼手表,瞬间跳起来了:
“都八点了?”他说道,像从梦中惊醒似的,“我得在一刻钟之内赶到交易所!”
雅克突然又意识到,在他们的交谈中具有让人意外的严肃。他害怕让贞妮失望,想道个歉。
“不,不,”她立即打断了他的话,“我愿意了解您对所有事情的看法……我要了解您的生活……了解它……”贞妮急切的语气好像在说:“您如此自信,向我推心置腹袒露真情,这就是给予我温情的最好的凭证,是我最珍惜的!”
“明天,”他边向门口走去边说,“我早点来,好吗?吃了午饭就来。”
贞妮淡淡地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她原本想回复:“行,一定要来,尽量待久一点……唯有您在这里的时候,我才会有活着的感觉!”
但是她的脸变得红红的,什么也不说,送雅克出了屋子。
到客厅门前面,他停下步子,客厅的门是半开着的:
“抱歉。这儿让我想起了很多事……”
百叶窗是关着的,她走到前面去把窗子打开,用她独有的步伐穿过房间,笔直地朝她的目的地走去,坚定不移却又不显得急躁,温顺而又柔和。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