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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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亲爱的,坦白地说,我开始心灰意冷了……刚刚,当着您朋友们的面,我必须强作镇定。而事实上,情况很不好……外交部部长没有陪同总统到丹麦,而且还通知总统迅速返回法国……中午的电讯消息很不妙。德国不热衷赞助爱德华·格雷爵士的建议,反而反复无常,吹毛求疵,似乎想用尽手段暗地里破坏仲裁会议。德国是不是真的希望局势恶化?更准确地说,它是不是不赞成四国会议的建议,由于它事先了解到,因为奥意之间关系紧张,所以在这样的法庭上,奥地利肯定会以三票对一票遭受到谴责……这样的假设是最让人不悦、却又最符合情理的。但是就在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局势急速下跌……到处都已经采取军事措施了……”
“军事措施?”
“这是必然的:各国理所当然会联想到总动员,而且,为了未雨绸缪,他们必然会打算这样做……如今的比利时,普落克维尔[53]主持了一场特别的会议,从发生的一切来看,这是一次备战会议:他们准备应征三批适龄人员入伍,为了组成十多万的队伍……在我们的国家,也是这样的情况,今天上午在奥尔赛码头,举行了内阁会议,会议上,为了达到有备无患的目的,应该研究备战的具体事项了。土伦和布列斯特舰队都在港内等待命令。已发电报至摩洛哥了,要求他们马上将五十营黑人部队装船运航,送达法国。……欧洲各国政府纷纷走上了这条路,正是因为这样,局势就慢慢地自己恶化了。因为参谋部里所有的技术专家都明白,只要全民动员起来,这可怕的机械也就自动地运转起来了,事实上,就无法降低备战速度,或者延迟等待了。这个时候,最信守和平的政府也就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了:宣布战争,唯一的原因只会是已经做好作战准备了。或者……”
“或者收回命令,开倒车,中断备战!”
“的确是这样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有十分的把握,确定动员早就不需要了……”
“为什么呢?”
“原因就是——技术人员们始终坚信着一个格言——突然停止运转会令这部结构复杂的机器的所有齿轮坏掉,导致齿轮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能使用。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会有哪个国家的政府可以确定不需要动员了呢?”
昂图瓦纳没说话,他望着吕梅尔,情绪很是激动,最后低声说:
“确实让人惊讶……”
“亲爱的,最让人惊讶的其实是,在这一切表象底下,或许只是一场赌博!就在现在,欧洲发生的事,或许不是其他的,而是一场大规模的扑克牌赌博,人人都希望能用威吓获得胜利……就在奥地利想慢慢地杀戮忘恩负义的塞尔维亚的时候,它的盟友德国摆起了一副吓人的表情,可能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图,大概仅仅是为了阻止俄国的干涉行动。就好比玩扑克牌,哪个最会吓人,吓唬的时间最长,哪个就会赢牌……但是,也和玩扑克一样,谁也不知道别人手里的牌。谁也不清楚现在在德国和俄国的态度里,会有多少成分是真正的侵略目的。一直到现在为止,俄国人始终纵容日耳曼的大胆妄为。很明显,德奥有理由这样认为:‘只要我们吓唬得有技巧,摆出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俄国肯定会让步的。’不过,也可能会因为德国一直不让步,所以,这一次,它可能会真的拔出剑来扔到秤盘里[54],参与战争……”
“确实让人惊讶……”昂图瓦纳又说了一次。
他气馁地把手里一直拿着的注射器放到蒸馏器的托盘上,踱了几步,走到窗户前。听完吕梅尔描绘欧洲政治的图景后,他感到内心一阵惶恐,就好像坐船的客人,当船只行走在暴风雨中猛然发现,掌舵的人已经失去理智了。
静默了一下。
吕梅尔已经站起来了,给自己系好背带,下意识地朝周围看了看,似乎在确定不会有人听到他说的话,然后走近昂图瓦纳。他将声音降低说道:
“你听着,蒂博。原本我是不应该泄密的,但是您是医生,您能保守秘密的,是吗?”
他直直地看着昂图瓦纳的脸。昂图瓦纳沉默地点头。
“唉……俄国发生那些事儿真让人不可置信!萨左诺夫阁下曾用某种途径向我们预先透露过,俄国政府不同意任何缓和局势的作为!……果然,我们从彼得堡获得了更为严重的消息:俄国的目的已经无法怀疑了,他们已经开始总动员了!每年例行的军事演习都已经停下了,部队急速赶回驻地,俄国四大军区,莫斯科、基辅、卡赞和敖德萨,正在进行动员!昨日,也就是二十五日,可能是前天的那次作战议会上,参谋部从沙皇那里得到书面指令,命令火速准备对奥的‘预防性的武力行动’……德国肯定得知了这一消息;从这里德国的态度就显而易见了。德国也暗地里动员起来了,唉,它更有理由加紧进行这一行动……今天,它还采取了一个更有意义的行动:公开告知彼得堡,假如俄国不中止备战,反而更加加速备战,那么德国将会被迫下令总动员起来;德国预测说,意味着将会发生一场大战……俄国会怎样答复呢?它的责任已经很沉重了,如果还不让步,将会被压垮……根本不太可能……它让步……”
“但是,在这些事情中我们已经泥足深陷了吗?”
“我们,亲爱的朋友?……我们?要怎么做呢?揭发俄国吗?或许在需要我们全力以赴之前,让我们国家舆论泄气?揭发俄国吗?把自己孤立起来?和自己仅有的几个盟友闹翻?惹恼英国的舆论,使它抛开法俄小团体,使得英国政府援助日耳曼人?……”
有人谨慎地敲了两下门,打断了他的讲话;走廊里响起了莱翁的声音:
“有人又给先生打电话了……”
昂图瓦纳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高声说:
“就说我……不用了!我马上去!”对吕梅尔道歉说,“不好意思!”
“没事的,亲爱的。现在很晚了,我要走了……再见……”
昂图瓦纳迅速走到小办公室,将话筒提起:
“有事吗?”
电话的那一边,安娜听着这冷漠的语气,吓得弹了起来。
她像乞求似的说:“是的。周末!……可能你家里会有朋友……”
“有事吗?”他又说了一次。
“我只是想……我会不会打扰到您了?”
昂图瓦纳没说话。
“我……”
她猜想昂图瓦纳很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编个什么样的谎言才好。
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只好支支吾吾地说:
“今天晚上……”
“不可以,”他很快地打断,声音随即缓和了下来,“今天晚上不可以的,亲爱的……”
他忽然心生同情之心。安娜也察觉到了,这让她又欣慰又难堪。
“理智一点吧!”他说(安娜听见他在叹息),“首先,我今天真的没时间……就算有时间,这种时候,晚点也还要出去。”
“这时候怎么了?”
“安娜,您看报吗?您不会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吧?”
她耸了耸肩。报纸?政治?难道他就是为了这种事情冷落她的?她想:“他一定在撒谎。”
“今晚……在我们家?可以吗?”
“不行……不要再说了,我回来一定很晚了……我就跟你说吧,亲爱的……不要再坚持了……”他轻声细语地说,“可能是明天……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在明天给你打电话……再见,亲爱的!”
还没等她回话,他就挂断了电话。
42
雅克没有等到哥哥回来,就离开了。
天文台街看门的女人对他说,贞妮小姐已经回来一个多钟头了,这让他有点后悔在哥哥家耽误太久。
他大踏步地走上楼去,按了按铃,心跳加速,侧耳倾听门后贞妮的脚步声,却只听到她的声音在门里问:
“是谁?”
“雅克!”
随着门闩和链条声音响起,她打开了门。
“妈妈出远门了,”她对他解释大门紧锁的原因,“我刚送她上火车。”
她站在门框旁,似乎有点窘困要不要让他进来。他用坦率而愉悦的眼神注视着她的脸,这样的表情让她的惶恐一下子消失了。他来了!昨天的梦又接着演绎了!……
雅克突然温柔地向她伸出了双手。贞妮也毫不犹豫地直接将双手递给他,接着退后几步,手没有抽回去,却把他拉进了门。
“我在哪里招待他呢?”刚才她在边等他的时候,就边在考虑这个问题。客厅里的家具都蒙着布套。难道去她自己的卧室?那是她私密的地方,只属于她自己,谁都没有被带进去过,连达尼埃尔都不能经常去她的卧室。剩下就是达尼埃尔与丰塔南太太的卧室,她们母女两个人一般都在这两个地方。最后,贞妮决定去她哥哥的卧室。
她说:“去达尼埃尔的卧室吧。那是家里仅有的房间。”
她没穿那条质地轻盈的黑连衣裙,在家的时候她穿着一条夏天的白色旧连衣裙,领口敞开,看起来像个穿着春装的运动员。尽管她的胯骨狭窄,两腿笔直,但不能说她身段绵软,因为她出于本能地过于注意自己的肢体,故意显得动作僵硬;尽管她这样控制着自己,但她细长的肢体仍然掩饰不了青春的弹性。
雅克跟在她后面,却思绪分散,他忍不住激动地四处张望。这里的所有,他都认识:那个前厅,那个荷兰式衣柜,门上方的德尔夫特[55]制作的盘子;走廊的灰墙,丰塔南太太以前在灰墙上挂着她儿子最早的几幅木炭画;毫不起眼的角落里装着红玻璃,儿女们曾经把那里当作照相的冲洗室,达尼埃尔的卧室,书架,白玉石老挂钟,两把石榴红丝绒小扶手椅,曾经多少次他坐在朋友的对面……
“母亲去外地旅行了。”贞妮一边解释着,一边把窗帘拉高,来掩藏起内心的胆怯。
“去哪里了?”
“维也纳、奥地利……您坐下吧。”她边说边转过身来,完全没看到雅克吃惊的表情(昨天晚上,和她预想的恰恰相反,很晚才回去,母亲什么都没问她。丰塔南太太在准备第二天的远行——她不能在达尼埃尔面前准备这些的——女儿不在家的时候,她甚至没有看几点了。因而需要解释的不是贞妮,反而是母亲慌乱地说要外出十几天,像瞒着什么似的,她说是去那里“处理一些事务”)。
“到维也纳去?”雅克又问了一遍,没坐下来,“您就这么允许她去了?”
她简要地跟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她才刚提出反对,母亲就马上打断她的话,说只有亲自去维也纳才能结束她们的困境。
贞妮说这些的时候,他深情地凝视着她。她在达尼埃尔书桌前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上身挺直,表情严肃,态度骄矜。嘴边的纹路和抿紧的嘴唇显得忧虑和坚毅,他心想:“太习惯于沉默了。”姿态有些拘谨;目光像在探究,不过很有分寸。怀疑?骄傲?胆怯?都不是的。他对她还是很了解的,懂得这是天生的矜持,是性格的某些特征,故意显出的保守态度,这是一种精神状态。
雅克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她这个时候去奥地利是多么不适合。他小心地问:
“您的哥哥知道您母亲这次的外出吗?”
“不知道。”
“啊,”他突然决定说出来,“达尼埃尔绝对不会赞成的,我可以肯定。丰塔南太太一定不知道奥地利已经在总动员了,边境都由军队守卫着。说不定维也纳明天也会全城戒备了。”
她听完,完全呆了。这一个星期之中,贞妮一直没时间关注报纸新闻。他两三句话就把时局告诉了她。
他说得很谨慎,尽力说出真实情况,又不让她感到焦虑。她提出了几个问题,说出了内心的困惑,看得出她平时对于政治并太关注。战争似乎就只像历史教科书里讲的那样,她一点都不觉得可怕。战争发生时,她根本没有想到达尼埃尔会立刻处于危险境地。贞妮只会想到母亲可能会遇到物质上的困窘。
雅克连忙说:“也许丰塔南太太在半路上会突然改变计划。您等等看她会不会回来吧。”
“您觉得会吗?”她着急地问,脸都急红了。
她很直接地告诉他,无论如何,她为妈妈去外地而感到暗自高兴,因为这样她就可以晚点再解释。她连忙又说,这不是怕母亲不同意。贞妮最怕的是要说到自己,要把自己的感情全部说出来。
“您应该懂的,雅克,”贞妮补充说,表情严肃地注视着他,“我希望别人能猜出来……”
“我也是这样。”雅克微笑着说。
谈话更加亲密了。他细问了一些贞妮的事情,坚持着要她明确回答,然后帮助她分析。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对于他的提问,贞妮没有生气,甚至有些感谢雅克提出的这些问题,她第一次感到惊喜,因为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热切的眼神俯视着她。也未曾有人如此真心真意而又不愿冒犯地和她说话,表现得那么地想要了解她。全身上下包围着从没有过的温暖,她似乎感觉在此刻之前,她的生活是封闭狭窄的,只有此时,无形的围墙才消失不见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意想不到的天空。
雅克经常无缘无故地微笑。他不只是在对贞妮微笑,更多的是在对着自己的幸福微笑。雅克有些恍惚了。他忘掉了欧洲,世界上什么都不复存在,只剩下贞妮与他。她说的那些话就算没有任何意义,雅克一样觉得很温暖、很缠绵,在他身上激起了感激的冲动。新的信念扎根在他的心里,他内心骄傲的是:他们的爱情不但很珍贵,而且是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遇见。“心灵”这个词常常不自觉地从他唇边吐出。每一次,说出这个模糊而又神秘的词时,都带有一种特殊的颤音,在他们心中同时回响,似乎这里面的奥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魔法。
他忽然叫道:“您知道什么是我最惊讶的吗?其实没有什么令人惊奇的!我觉得,在我的心里深处从未对未来有过质疑!”
“我也这样认为!”
事实上,不管是对她或者对他而言,这话都是不真实。不过,他们越是往这方面这么想,就越会觉得,他们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期待。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