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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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料和蜡的气味从堆着的窗帘、卷成捆的地毯与地板蒸腾上来。他浅浅地微笑着环视四周。雅克回忆起第一次去看昂图瓦纳的场景……贞妮生气地走远,把手臂撑在阳台栏杆上;而他独自站在角落里,呆呆地站在玻璃门前。今天,他似乎不用揭开放下的窗帘,就可以再一次看到糖果盒、扇子、工笔画,这一切的小摆设,那次他还不急不缓地欣赏着,他又看到这么多年以后它们还在原来那个位置……这些年里贞妮各种各样的形象,依次浮现在他眼前,就如同一幅幅原画一样。他回忆起她小姑娘和少女时候的样子,生气时候的样子,他压抑着自己的冲动,莫名地脸就红了,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雅克微笑着对她转过身来。她猜得出他现在的想法吗?也许吧。但是她什么都不说。雅克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今日他又是在此间客厅与她相见,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自制力很强,一点都不胆怯,但也不自暴自弃,目光率真、透露出些许严肃,光滑的面颊显得很是神秘……
“贞妮,我想去看看您母亲的房间,可以吗?”
“来吧。”对他这么要求贞妮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雅克对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整个墙上都挂着画像和相片,镂空花边的大床上铺着绿锦缎!以前达尼埃尔总是先敲敲门,让他进去。壁炉两边各摆着一把圈椅,丰塔南太太常常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在玫瑰色的灯光下就着炉火阅读道德伦理或英国小说。那个时候,她会把翻开的书放在膝盖上,微笑着容光焕发地欢迎他们两个,似乎再没有比他们的到来还能让她开心的事。她让雅克坐在她对面,眼神里流露出鼓励,问起他的生活和学习情况。如果达尼埃尔准备把塌下去的木柴重新堆好,他母亲就会用赌徒一样灵巧和熟稔的动作抢过他手里的钳子,微笑着说:“别,别,还是我来吧,你不懂火的特性。”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些回忆甩掉。
“走啦。”他向门口走去。
她把他送到前厅。
他突然很认真地凝视着她,令她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慌,贞妮把头低下去了。
“您在这里一直很幸福吗?真正感到幸福过吗?”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她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过去,一瞬间就重温了一遍过去的岁月,恐慌的、忧虑重重的童年,沉默内向的、克制的童年。当然,在那单调乏味的日子里还是有些许光明的:母亲的慈爱,达尼埃尔的挚爱……但,这不是……幸福,真正的幸福?不,还未曾有过。
她抬起眼睛,摇了摇头。
她看到雅克做了个深呼吸,坚定地抬手弄了弄额头上的头发,突然微笑了。他沉默不语,不敢轻易地对她承诺什么幸福;只是一直不停地对她微笑着,凝视着她的眼睛,握住她的双手,和他刚来的时候一样,并把嘴唇贴了上去。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跳……
不过过了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雅克现在的形象——就像此刻这样站立着,朝她弯下身子——此刻的一切都会深深地刻在她的记忆里;她一辈子都会清楚地记得这个额头,这垂在额前黑黝黝的短发,这深沉、固执与大胆的眼神,这因为许诺而亮亮的让人很是信任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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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于斯塔什钟楼位于院子最里面,做圣事的钟声早早地将雅克吵醒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起了贞妮。昨天晚上睡觉前,他多次想起天文台林大街的那次拜访,他总是在回忆里寻找新的细枝末节。他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眼神淡漠地环视着他新住处的摆设。墙壁已经渗出了硝,天花板上的石灰像鱼鳞片一样一片一片地掉落下来,陌生的旧衣服挂在衣钩上,衣柜顶上堆放着很多包小册子和传单;白色的铁皮洗脸盆上面,有一个很便宜的脏兮兮的镜子在那里闪光。以前住在这里的人是怎样生活的?
窗子开了整整一个晚上,即使还是早晨,从院子里散发出来的恶臭气味已经很难闻了。
“周一、二十七日,”他在内心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翻看床头柜上的记事簿。“今天早上十点要去见法国总工会的人……之后要去处理那笔钱的事,得去见公证人与经纪人……还有下午一点的时候,我去她家里,和她一起度过!……再是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去沃吉拉参加一个欢迎克尼佩丹克的会议,……六点,要到达《极端自由主义者报》的报馆……晚上有游行活动……昨天晚上就已经有斗殴的情况发生了。今天也许真的会有什么事要发生……大马路经常会变成爱国主义者的世界!可能今夜的游行是件好事。到处都在张贴海报……建筑工会也已经开始呼吁会员们了……关键是,工会运动与党的运动有着密切的联系……”
他到走廊的水龙头旁,把水壶装满水,用冷水擦洗了身子。
雅克突然想到马尼埃尔·罗瓦,于是开始责备这位年轻的大夫:“实际上,被你们说成不爱国的那些人,都是反对资本主义的人!难道就因为反抗你们的资本制度,就不是法国的好公民!你们所说的‘祖国’,”他把脑袋放进水里,嘀咕着,“其实指的是‘社会’‘阶级’!你们所说的保家卫国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保护自己的社会制度!”他双手抓紧毛巾的两头,一边用力地擦背,一边想象着未来的世界,那时候,各个国家将会像自治州一样存在,而且是在同一个无产阶级者组织形式下团结起来。
于是,他又想起工会活动:
“只有深入工会内部,才能干出一番大事业……”他的额角阴暗下去了。他是因为什么而来法国的?来的目的是收集情报,对的;他已经用了最大的努力完成任务:昨日,他还向日内瓦传送了一些简短的“报告”,不用说,梅奈斯特雷尔肯定用得着,不过他并不觉得情报员有多么重要。“要做有用的人,真正有用……得行动……”来巴黎的时候他就是抱着这个期望的。然而,到了这里他仍然只是个旁观者,主要就是做记录言论和新闻消息。总的来说,没有做什么重要的事——因无法发挥自己的才能而感到懊恼!因为个人力量和影响有限,所以他被限制行动。关于那些不在组织里的人,长期以来处于组织之外的人,不能有真正的影响。“个人在革命中的作用问题就在这里了,”他忽然灰心丧气地想,“由于逃跑的本能,我从资产阶级中跑了出来……是由于个人的抵抗精神,并不是阶级反抗……你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照顾自己,探索自我了……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革命者,我的同志……”他想起米特尔格对他的斥责以及一切从坚定的现实出发赞同流血革命是必要的那些人,他又觉得暴力这个烦人的问题堵在心口……“唉!真希望有一天能够解脱……献身……因为自己的献身从而得到解脱……”
他就在这种混乱、颓废和迷茫的情绪中洗漱好了,还好这个状态维持得不算久,很快就被外界鲜活的世界吸引住了。
“去打听一下情况吧。”他精神抖擞地思忖着。
只要一想到这个他就兴奋起来了。他把门锁上,快速地下楼,走到街上。
报纸也没为他提供什么大消息。右派报纸大肆宣扬爱国联盟[57]在特拉斯堡塑像前的示威游行。在大部分报纸上,正式的电讯被添加了很多多余又矛盾的评论。官方的指示似乎要慎重地轮流引起恐慌与期待。左派的机关报呼吁全部的和平主义者去共和国广场游行。《工会战斗报》在第一版登着:今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到街上去!
十点的时候他得去邦蒂路赴约,去那里以前,雅克得先去人道报报社转悠一圈。
在加洛的办公室门口,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活动分子走近他,他经常在“进步咖啡馆”的聚会中见到她。她已经入党十五年了,是《自由妇女》的编辑。大家都叫她于丽大妈。而且她很受人们的喜欢,尽管大家都很小心地躲开她,生怕被她拉住就说个没完没了。她非常热情,爱好做善事,尽全力做事,热心地给人们互相介绍,即使年纪很大了,又得了静脉曲张这一毛病,但还是不辞辛苦地到处奔走,只要能给那些失业人员找到工作,又或者是帮助别人走出困境。佩里奈得罪警察局的时候,她曾冒险把他留在自己家里。她是一个奇人。她的头发蓬乱又花白,让她在大会上看起来像一个放火的女人。但是她看起来还是很漂亮的样子。“她的姿色还在,”佩里奈用郊区的口音说,“擅长装扮……”她是绝对的素食主义者,她才刚组织了一个合作社不久,目标是在巴黎各个区都开设一个社会主义素食餐馆。她不管情况如何,都不放过任何招收信徒的机会,现在她就抓住了雅克的手肘,开始宣传起来:
“去了解一下吧,孩子!去问问卫生学家……假如你固执地给自己吃腐烂的食物,习惯吃死掉的动物,这样的话你的身体就会出现不适,大脑就发挥不了最大的作用……”
雅克用了很大的劲才把她甩掉,一个人去了加洛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除了加洛还有他的秘书帕热斯。他正拿着一份名单给加洛看,加洛一边看一边拿着红笔做记号。他从堆满文件的桌子后面抬起头来,一边招呼雅克坐下,一边接着做记号。
雅克能看见他的侧脸,那红黝的侧面似乎仅有一些人的模样:额头与鼻子斜着抹向后面,构成了脸的全部。那线条隐藏在乱蓬蓬花白的头发里,下面是羽毛掸似的胡须,胡须底下有一张后缩的嘴与陷进去的下巴。雅克始终看着加洛,总是感觉惊讶与好奇,就好像非常碰巧地发现了一只刺猬,趁它还没有缩成一团之前,仔细端详。
门忽然被打开了,斯特法尼冒出来了,他没穿外套,衬衣袖子卷到肘部,手臂青筋暴露,鹰钩鼻上稳当地架着一副眼镜。他拿来了工会代表大会昨天在布鲁塞尔通过的日程。
加洛站了起来,随手拿起帕热斯给他的那份名单,小心地放进了文件夹。三人讨论了一下关于比利时来的文件,都没搭理雅克。之后,他们又交流了一下对今天新闻的看法。
不用多说,今早的气氛缓和了许多。欧洲中部散出的消息让人有了一些期望。奥地利军队最终还是没有越过多瑙河。奥地利加快了行动,和塞尔维亚断交之后,若莱斯却认为,这一个暂时得以喘息的时间具有深远的意义。塞尔维亚的回应明显含有的善意,列强大多表示愤慨,维也纳很显然还不敢开战。除此之外,昨天俄国被德国威胁要发动总动员,曾经让各国大公馆惶恐不安,总的来说,好像应该被认为是有益的局势:按照某些人的看法,这个行动只是故作强硬姿态,目的都是为了保卫和平。实际上,最近取得的成果还是比较不错的:塞尔维亚已经对德保证过,在奥地利的进攻不经战争就后退,这样就可以争取到时间,肯定可以找到调解的方法。
关于国际反战运动,雅克得到了很多令人振奋的消息。在意大利,社会党议员将会在米兰开会,讨论局势,并且确定意大利社会党的和平主义态度。在德国,政府的有力举措没有压制住反动派的力量,反动派们还在酝酿明日将在柏林进行大范围的反战示威。法国境内,社会党和工会分支机构都获得了指令,在研究区域性罢工的计划。
有人过来告诉斯特法尼,儒勒·盖德在等他。雅克赶着去赴约,便和他同时离开了房间,然后和他一同向办公室走去。
“区域性计划?”他问,“目的是在开战的时候参加总罢工吗?”
“总罢工,肯定是的。”斯特法尼回道。
但是,雅克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不自信。
里亚尔托咖啡店在邦蒂大街。离总工会不是很远,所以这里变成了工会小组聚会的基地。雅克要在这里会见总工会的两个活跃分子,里沙德莱请他和他们两个人进行联系。他们一个是小学教师,另外一个曾经是冶金厂的监工。
他们谈了一个多钟头,雅克搜集到了有关总工会正与社会党研究以某种方式更紧密地统一行动共同反战的情报,他对这个情况很感兴趣,还想继续交谈,就在这个时候,咖啡馆的老板娘出现在留作后门的后厅门口,大声喊道:
“蒂博的电话。”
雅克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不会有人想到来这里找他吧。可能是大厅里还有另一个叫蒂博的吧?……可是没有人站起来,因此他准备去看一下。
是帕热斯。雅克突然想起来了,走出加洛的办公室之前,他说过在邦蒂路有一个约会。
“真幸运找到你了!”帕热斯说,“我刚接待了一个瑞士人,他有事情想跟你说……他从昨天开始就在找你了。”
“他长什么样?”
“一个很矮的人,一头白发,得了白化病。”
“哦!我知道了……他是比利时人,不是瑞士人。他来巴黎了?……”
“我没跟他说你在什么地方。只是随口提议他一点钟的时候去新月咖啡馆去。”
“但是我还要去见贞妮!”雅克心想。
“不可以,”他立刻说,“一点钟的时候我还要去赴约,根本就不能……”
“你看着办吧,”帕热斯插话说,“但是,好像真有急事。他有话要跟你说,是梅奈斯特雷尔拜托他做的……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了。再见。”
“谢谢。”
梅奈斯特雷尔?很紧急的事?
雅克匆忙地走出里亚尔托咖啡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决定把去天文台大街的时间延缓,但是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去找公证人之前,他急急忙忙地去了一趟邮局,写了一封信给贞妮,告诉她,他三点之前去不了她家里了。
贝诺的事务所在特隆舍路一座漂亮的房子里,位于二楼。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