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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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把头靠到火车的木头隔板上,听到火车的吵闹声反而使得他十分激动。整个三等车厢里除了他,空无一人。虽然整节车厢的窗户全都打开了,但是温度依旧像被火烤一样。此刻的他浑身都被汗浸湿了,只得靠到阴面的位置坐下。雅克之所以兴奋激动,完全是他将火车的吵闹声当成了飞机马达的轰响,他只要想到他会在天空中驾驶着飞机,还有那几百几千万张的传单在空中飞舞就高兴得合不拢嘴。
气流中散发的温度全是热的,只有当窗帘一下一下拍打的时候才会让人感到有些凉意。在他对面的旅行包跟着火车的颠簸而摇晃着,这是他的老伙伴了,对他十分忠诚。虽然这个黄帆布包有点褪色,不过装得鼓鼓的,倒很像朝圣者的褡裢。雅克麻利地往里面放了些报纸,一点衣服,他已经别无选择了,现在的他对所有的事都不关心,只想着他们的计划。这会儿的时间刚刚好能来得及赶快车。雅克听从了梅奈斯特雷尔的时间安排表:须在六十分钟里离开日内瓦,不能留下地址,也不能见任何人。起床后他就一点东西也没吃,忙得连抽烟的空儿都没有。对于未来的美好,他认为这些都不是事。无所谓了,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如果没有这么热的天气、恼人的苍蝇、火车行驶的隆隆声,雅克是会感到很平静的。平静而又有力量。就连前段时间出现的焦急和失望,也都烟消云散了。
过了一会儿,雅克把双眼闭上然后又快速睁开,在这空当里他根本不用任何思考就能想出一个很好的梦境。
雅克想象着他飞越山峰,向着蓝色的山谷低飞,从草地、森林以及城市上空飞过。机舱里有他和梅奈斯特雷尔,雅克在梅奈斯特雷尔身后坐着准备发传单。梅奈斯特雷尔做出飞机要接近陆地的动作提示雅克撒下去。陆地上满满的穿着蓝色军大衣、红色长裤、草绿色军装的人。雅克弯腰捧起地上的传单,一把一把地往下撒。马达轰隆隆地响着,飞机穿梭在阳光中。雅克不停地弯腰抬身,迅速地将传单像播种一般撒下。梅奈斯特雷尔看着这么勤快的雅克,不禁笑得很欣慰!
梅奈斯特雷尔,这个计划最大的中心就是你了,只要肯指导就好,不用你上场。
这会儿雅克刚刚离开梅奈斯特雷尔,他发现今早的梅奈斯特雷尔和昨天一点都不一样!他又恢复了从前的首领风范。腰板挺得笔直,动作及手势也十分到位!他穿戴好衣物,刚出门就碰到了雅克,脸上瞬间换上必胜的笑容!“你来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真是太幸运了。我都没想到一切事情会进展得这么顺利,只要三天,三天后我们就能起飞了。”我们?雅克难以置信,吞吞吞吞地说道:“有的人生命太宝贵了。他要贡献于集体,大家需要他。如果我和这种人一起冒险就太罪恶了。”飞行员用眼神打断了雅克的话,耸了耸肩,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自嘲道:“现在的我对谁都不会再有用处了。”随即梅奈斯特雷尔挺直了腰板,迅速吩咐道:“不要闲扯了青年,你现在得马上到达巴塞尔,理由如下:我们的飞机得从边境这里出发,等飞到阿尔萨斯上空的时候,我们还有各自的任务:我要准备好飞机,你要准备好传单。如果要将传单全部写出来太困难了,我想你也应该考虑到了吧。印刷的事情可以去找布拉特纳。你是不是不认识这个人?他的情况是这样的。他在格莱芬加塞区那里开了一家书店,那里包含一个印刷厂还有一些可信的人。他那里的人精通德语和法语,把传单上写的东西让他们翻译就行,也就是加几个夜班的时间,这样就能赶在计划时间内给你印出千百万张带有两种语言的传单。最晚到星期六,无论如何,所有的一切都得准备好。要把一切事情办好,三天的时间不是难事。对了,不要给我和任何人写信,因为邮局会将我们的行动检查出来。如果发生事情的话,我会派可以信任的人通知你。这个信封给你,里面有地址和其他详细介绍以及地图。先拿着,等到路上再研究。总体也就这些事儿,到时候我们就在边境附近会面,明确的日期、时间、地点等我确定好了再通知你。你看这样可以吗?”把事情安排好后,梅奈斯特雷尔脸上的表情和口气变得温和起来,“你就坐十二点半的火车去巴塞尔吧。”他走到雅克跟前,将两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谢谢你雅克,你帮了我的大忙。”瞬间梅奈斯特雷尔的双眼就模糊了。雅克本以为梅奈斯特雷尔要和自己拥抱告别,相反的是,梅奈斯特雷尔猛地将手抽了回来:“我本来认为自己没用了,便想着以一种愚蠢的方式来结束剩下的生命,但对于你提出的这个计划,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价值,真的很谢谢你雅克。”梅奈斯特雷尔一瘸一拐地将雅克推到门口说道,“快走吧,可不要误了车点,回头见!”
雅克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到窗子跟前,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他往窗外看,虽然在八月阳光照耀下的日内瓦湖阿尔卑斯山非常地漂亮,但是他却好像没有看到一样,也许这熟悉的景色是他最后一次见了。
前天,在他乘坐一辆从巴黎开来的火车上想到了贞妮,当时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就非常地难受,无法呼吸。他多想用双手捧起贞妮的小脸蛋,看着她那一对蓝色的大眼睛,并把手指缠绕在她的长头发里,认真仔细地看着她那激动的神情,以及她那微微张开的双唇!一次,只要一次就好,想着想着雅克还能感觉到贞妮那柔软、温热的身躯紧紧挨着自己!雅克忽地站立起来,走到火车走廊里,两手紧紧地抓住窗户上的铁条,闭上双眼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感到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跳动,面孔任凭狂风、烟气和煤屑吹打着。现在的他终于可以在想起她的时候不那么痛苦了。贞妮留在雅克的记忆中,犹如一个深爱着却逝去的女友。面对无法改变的事情就只能选择坦然接受。现在距离目标这么近,使雅克感到昨日的一切生活全都成为了历史!当他想起他的爱情和童年时,就像是无法重来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过去。或许他的未来,不过就是一个一个一闪就过的明天。
雅克下意识地把刚才包起来的窗帘放下来,他把双手放进口袋,随即又马上把手抽出来,就这一会儿的工夫手就潮湿了。面对这么热的天气已经够雅克烦躁的了,可是还有尘土、噪声、苍蝇。他把假领扯下,坐到角落里的凳子上,将一只手搭在窗外,集中精力思考问题。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抓紧写出宣言制作传单,因为这可是整项计划的重点,成败在此一举。所写的内容必须要像闪电一样能劈到人的心坎儿里去,这样才能让这群互相残杀的人们顿悟,让他们统一战线!
此刻在雅克的脑子里也存在了断断续续的字句,有的句段都已经酝酿成熟,在他脑袋里像开大会时的演讲一般。
“敌对的两国军队。为什么会敌对呢?法国的人,德国的人。说不准会出生在哪个国家。但都是人!他们大部分都是工人与农民。是劳动人民!为什么会成为敌人呢?就是因为国籍不一样吗?但是利益是相同的啊!有很多因素都可以将两国人结合在一起,他们简直就是天生的盟友!”
雅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我最好还是把想到的记下来,慢慢添加,以防万一。”
法国的人啊,德国的人啊。你们大家都是兄弟!也都是相同的人!你们都是受害者,受了被强加给你们谎言的欺骗!在你们所有人里,我相信没有一个人是心甘情愿地离开自己的妻子、孩子、家庭、工厂、商店、田野,来给和自己相同的人但不同国籍的人做射杀的枪靶子!你们也都恐惧死亡,也都厌恶杀人,也都信奉所有存在的生命都是神圣的,也都能感觉到打仗是多么荒唐的事情,也都希望能尽快摆脱这场噩梦,早日同妻子孩子团聚,享受工作、自由、和平!但是现在呢?你们却只能在这互相对抗,真枪实弹,愚蠢地等待着一声声命令来进行杀戮,最愚蠢的是你们大家互不认识,更没有任何的仇恨,甚至都不晓得为什么要杀人!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列车在慢慢减速,过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洛桑!”
无数个回忆瞬间归位。卡麦尔辛的公寓里,那金黄松木做成的房间,还有索菲亚。
雅克克制住没有下车,很是担心被认出来。他把窗帘稍微拉开了一点儿。车站、月台、报亭。记得在一个冬天的晚上,雅克因为爸爸去世回巴黎守丧的时候就和安托万在三号站台上溜达过。他感觉他和哥哥的那次旅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很多人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拎着大包小包,还有的带着孩子,两个乘警在人群里走过巡视着列车。
这时上来了一对年龄略大的老夫妇,他们蹒跚地坐到隔间。男的应该是个老工人,看着双手异常粗糙,大概是为了这趟出门旅行才特意穿上了好看又干净的衣服。他将上衣外套脱下,解下领带擦着额头上出的汗,点上一支雪茄吸着。女的拿过男人的外套小心叠好,然后就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雅克在角落里继续奋笔疾书。
就在这不到两周的时间里,整个欧洲,报刊、谣言都像着了魔一般集体发疯。每个国家的人民也同样受到了谎言的蛊惑,昨天或许一些事情还是不可能发生的、可憎可恶的,但到了今天却又变成了无法避免的、合情合理的。每一处,一样的那群人,被别人蛊惑得发狂,进而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准备打成一团,还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在这里杀人和被杀都成了英雄主义和最高尚的同义词!真搞不懂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为了谁?该谁负责?负责人在哪儿?
到底该谁负责呢?雅克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对折好的纸。这上面是范希德从一本有关威廉二世的书里摘抄的一句话,是德皇在演讲里说的:“我认为,民族之间的大部分冲突是因为某些部长的阴谋和野心造成的,他们用这种罪恶招数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保住自己的权利、增加自己的声望。”
雅克想着必须要找到德文版的原话,这样就能理直气壮地对他们说:“看吧!就连你们德皇本人都这样说了!”可是要上哪儿去找到原文呢?范希德?不行啊,梅奈斯特雷尔不让写信的。去巴塞尔的图书馆去找?可是这本书叫什么名呢?现在的时间也不够用啊。不行,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原文!
恼人的事情使他头昏脑涨,嘴里不住念叨着希望能够灵光一现:“该谁负责。该谁负责。”雅克不停地思考,改变了下姿势后继续思考。这里所有的人都使他感到厌烦。刚才的那位老太太不停地用惊讶的表情打量着雅克,弄得雅克以为她把他当成了神经病似的。老太太坐在雅克的对面,由于板凳太高,她的短腿在颠簸中乱晃,还露出了白袜黑鞋。“到底该谁负责呢。原文怎么才能找到呢?”雅克在思考中一抬头,发现老太太还在盯着他看,如果再继续盯着他,雅克就准备爆发了。老太太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片吐司和几个李子,她将果核剥开放在手心里,然后慢慢嚼着,手指上的结婚戒指非常耀眼。这时一只苍蝇在老太太的额头上爬来爬去,可是她却像没有感觉似的一动不动,简直无法忍受了!
雅克被烦躁得也不坐着了,站了起来。
怎么样才能找到原文呢?到巴塞尔去找?不行,现在太晚了,只会浪费时间,他知道是找不到的!
他现在只想凉快一会儿,走到过道,雅克两手抓着窗户。看着窗外的黑云将阿尔卑斯山染色了。“这是雷雨要来临了,难怪天会这么热。”
从高往下看,湖面静得像聚集的水银,洒过硫酸铜的葡萄树一直延伸到湖边,反射着有毒的蓝色。
“该谁负责。就像发生火灾这种事情,如果要找到凶手,只要看对谁有好处就能解决。”雅克将脸上的汗擦了擦,拿出铅笔,在窗框上靠着,争取不理会这里的人或事。无论是对要到来雷雨的闷热感,对苍蝇、声响、摇晃、风景,以及对整个敌意的世界。
他奋笔疾书:
有一种神秘的看不见的力量,这就是国家,它骑在你们身上,就好像农夫指挥着他的牛马!国家!国家到底是什么?法兰西,德意志,它们难道就是人民批准的真正代表?难道它们能保证大家的利益?不可能,法国和德国只是代表了国家少数的人,是用金钱才投办成功的一个机构。他们是现在银行家、大公司老板、运输公司老板、报纸业巨头和军事企业家等一切的主宰!这是以损害绝大多数人血汗为少数人利益的等级社会制度的主宰!这几个星期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制度在起作用!我们看到了它那错综复杂的齿轮将所有有关和平的运动都一一粉碎!今天,就是因为这个制度将你们抛到了前线,你们上好了刺刀,保卫着与你们没有一丁点儿关系的事情!你们大家好好想想,还有时间来思考,这种牺牲到底有没有用处或对谁有利!当他们牺牲之前,我认为自己都有权利了解自己是为谁了而卖命的。
对战争首先要承担责任,就是那些民众的剥削者,金融巨头,工业大亨,他们从一个国家掀起战争到另外一个国家,残忍地杀害百姓来巩固他们的权利,加大他们的财富!这种财富没有使百姓的生活受到改变,也没有改善百姓的命运,改变的只有能更方便地残害那些逃脱屠杀的人!但是,这些剥削者还不是唯一要承担责任的人。他们在每个国家都有政府官员给予支持,还配有助手。排第二要负责任的是一些自大狂的政治家,这个德皇本人也曾经揭露过。
“要找到原文,”雅克想着,“一定要找到原文。”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