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第205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90)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雅克紧紧地跟在意大利人的后面,登上从药房通往螺旋形的楼梯。走到最高层的时候,萨弗里奥侧身走到一旁,指着阁楼最里面的一个木板隔出来的陋室说道:“他就住在这里面,你还是自己进去吧。”

  雅克一进门,梅奈斯特雷尔就将头转了过来。此刻的他在床上躺着,脸上油光光地闪着光芒,他一头的黑发因天热的原因紧紧地黏在头上,显得他的脑袋更小了,额头也非常突出。一只手垂在床沿,拿着报纸。在他的头顶处有一个开着的天窗,从那里向外望去能看到一角明亮的天。整个房间十分闷热,不仅报纸乱乱地摊了一地,地上还有吸了一半的烟头。

  雅克朝梅奈斯特雷尔笑着打招呼,但他没有理雅克,使得快走到床边的雅克热情顿减。梅奈斯特雷尔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动作极其迅速,一点都不像患风湿病的病号。(“这果然是个借口。”雅克在心里嘀咕道)梅奈斯特雷尔只穿了一件早已褪色的蓝布飞机驾驶员的连裤服,领口微开,露出汗毛颇多的痩弱的胸脯。此刻的梅奈斯特雷尔衣冠不整,说他邋遢都是抬举他,而且头发也很长,发梢尾部翘起,在脖子上形成了毛蓬蓬的尖儿,翘得就像鸭屁股一样搞笑。

  “你干吗要回来?”

  “我不回来还能干吗?”

  梅奈斯特雷尔靠在衣柜上,环抱双臂,捻着胡须,一边盯着雅克,一边不停地眨巴着眼。

  雅克看到这个情景有些无奈,就开始找话题:“大飞行家,你绝对想不出来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形?那边几乎禁止了所有事情:不能召开群体大会,所有的新闻都要经过过滤,造就了报纸上没有一丁点儿反对派的文章。还有一次在一个露天咖啡馆那,有一个人因为没有及时地向国旗敬礼差点儿被砍死。“现在在那边一点前途都没有。去部队兵营里发传单去吗?估计第一天就得被抓去坐牢!还有什么去搞破坏?您也知道,这种事情我可不喜欢。去把炮弹仓库、军需列车给炸掉?更不行了,干这种事情怎么着也得有几百个仓库,几千辆列车才可以啊!所以我在那边一点事情也干不成!真的干不成!”

  梅奈斯特雷尔轻笑着耸了耸肩,可是这笑比不笑更可怕。

  “你以为在这里就有事可干了?”

  “没有吗?”雅克盯着梅奈斯特雷尔反驳道。

  梅奈斯特雷尔犹如没有听见一般,向衣柜转过身,把双手泡入脸盆中再将额头弄湿。这时梅奈斯特雷尔才发现竟然一直让雅克站着呢。能座的板凳上全被他堆满了报纸,他快速地将板凳上乱七八糟的废纸拿开。梅奈斯特雷尔没有焦距的瞳孔环顾着四周,这机械的动作貌似一个着了魔的人。他又走回到床边,在床垫上坐好,将双臂垂在床沿,叹了口气。

  他突然说道:

  “你知道吗?雅克,我好想她。”

  他用冷静的、又有些漠然的语气阐述着事实。

  雅克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一开始也是不想这么做的。”

  梅奈斯特雷尔还是跟没有听见一样。不过当雅克说完之后,他站了起来,踢开脚边的报纸,走到门口。好长时间里他就像一只受了伤的昆虫一样,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表情时而激动时而低沉。

  雅克心里暗惊道:“梅奈斯特雷尔怎么变成这样了?”虽然看到了这个情况,不过雅克还是半信半疑。尤其是当看到梅奈斯特雷尔几乎把他忘了,使得他更加认真仔细地观察着梅奈斯特雷尔的一举一动。梅奈斯特雷尔现在瘦弱的面孔上已经失去了往日那冷静机智的光芒了。眼睛虽然还是跟从前一样,但是没有了以前的光彩,目光却离奇温柔,有时候还会反映出一种宁静平和的神态。“好像不是,”雅克马上想,“这大概并不是宁静,而是疲惫厌倦,是厌倦带来的消极态度。”

  “他们不想这么做?”梅奈斯特雷尔用着终于有点正常的怀疑口吻一遍一遍地说着。他耸了耸肩,仍然不停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突然,梅奈斯特雷尔在雅克面前停住:“在这些事情后,如果必须说我失去了某种想法的话,我想那应该就是关于我的责任感。”

  “这些事后。”雅克认为,梅奈斯特雷尔此时想的不仅仅是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也不仅仅是阿尔弗蕾达、帕特逊,他还想到了欧洲、欧洲的领导者、外交家、党的工作人员以及被他自己抛弃的工作岗位。

  飞机驾驶员依旧在那一遍遍地从墙的一边走到墙的另一边,他回去躺下,轻轻说道:“说到最后,到底该谁负责?负责他的行动,还负责他自己?你有见过这么负责的人吗?我可是从来都未碰到过。”

  接着是就是漫长的寂静,令人有不舒服的感觉,让人感觉非常的压抑又沉闷,再伴着这炎热和刺眼的阳光,简直不舒服到一定的境界了!

  梅奈斯特雷尔在床上躺着没有动静,他紧闭双目,躺着的他看起来身材还蛮高大的。雅克看到他的指甲被烟熏得黄黄的,手掌在床沿微微抬起,就像按在一个隐形球上一样。他的手在垫子边,从袖管露出的手腕更将雅克惊到了!雅克盯住这像爪子的手,看着那犹如女人的手腕,雅克这辈子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脆弱的男人的手腕。“那个贱人敲碎了梅奈斯特雷尔的膝盖。”回想起萨弗里奥说的话,应该没有夸张!但是只观察到这一条也并不能解释什么。雅克又一次碰到了飞机驾驶员的秘密。当所有的事情都按大家期望走的时候,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怎么能把他放弃呢?一个历经沧桑的人。

  “历经沧桑的人吗?”雅克心想。

  梅奈斯特雷尔在那一动也不动,却清清楚楚地说:

  “米托尔格去迎接他的死亡去了。”

  雅克为之一振,他想:“是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一样的死法。”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道:

  “当一个人把自己的死作为一种自觉行动的时候,大概死就不是困难的事情了。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行动,也是有价值的行动。”

  听到雅克这么理解,梅奈斯特雷尔的手抖了一下,他低垂着眼皮,犹如被石化了一样。

  雅克挺直腰杆,不耐烦地将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撩上去,坚定地说道:“知道吗,这就是我一直希望做的事情。”

  雅克的嗓音突然颤了一下,梅奈斯特雷尔听到变化不自觉地将眼睛睁开,扭头看他。只见雅克双眼直直地盯着天窗,在他那阳刚的脸上写满了强烈的决心,同光线的照耀熠熠生辉。

  “如果在后方的话,是绝对不可能进行战斗的!至少现在是这种情况,现在是各种反对啊,你看像反对政府啊,反对戒严和新闻检查啊,反对新闻界啊,反对爱国主义啊,这些全都做不到,一个也做不到!但是在前方就不一样了,可以对那些被拉到炮火下的人做做工作!我认为对这种人必须好好沟通!”梅奈斯特雷尔眉毛习惯性地动了一下,雅克以为梅奈斯特雷尔是在怀疑他,连忙慌张起来:“请让我继续说下去!我了解,就算今天种种得意,把鲜花插在步枪上,唱着那《马赛曲》《莱茵河战歌》,但是明天又不知将面临什么。唉,到了明天,这群唱着歌欢快出征的人,其实只是面对现实世界、面对战争爆发的可怜人!最后会饿得要死,两脚被磨出流血,疲乏就更不用说了,轰炸、冲锋几次后就将头一批伤员和死人吓破胆了。所以我们可以和他们交流,但态度必须强硬:‘你们这群蠢货再一次被利用了!他们利用了你们的爱国心、利用了你们的豪爽、利用了你们的勇敢!所有人都将你们给骗了!甚至那些你们所信任的人和你们选来将自己保卫的人都将你们给骗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你们应该了解了他们是怎么对你们的!所以一起站起来反抗吧!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给他们卖命了!不要再杀人了!将你们的手向对面兄弟伸出来,他们也是受害者、被骗者,扔掉你们手中的枪!一起站起来反抗吧!’”雅克说得激昂万分,喘着粗气缓解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现在最关键的一步是怎么才能说服他们!您一定会问我:‘怎么样才能做到呢?’”

  梅奈斯特雷尔用胳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虽然对雅克的话觉得有些不屑,因为他将事情看得太简单,但是也难免会感觉这也许是个好主意,纠结中思考怎么才能做到。

  梅奈斯特雷尔想好还没问出口,雅克就迫不及待大声说出了答案:“坐飞机!”然后慢慢低声讲解,“只有坐飞机才能近距离接触到他们!要飞到前线法国部队和德国部队的上空领地,然后打印出写满两国文字的宣言,再将宣言印出千百万张从空中撒下。法国部队和德国部队的指挥部能阻止传单进入内部,但他们绝对没本事将天空中的薄纸片阻挡住。前线几公里的地方就会有村庄、营地和士兵密集区,那么多张传单总会落入人民群众的手中,到时候这些传单就会在法国、德国到处被议论,总会有人理解,人群就是散播消息的高手,然后迅速传递,一直传到后备部队和老百姓那里!传单上的内容写得自然是这两个国家人民的处境,我想没有人不会对自己负责的。传单还说明敌方入伍士兵都是些什么人,让他们感觉到他们互相在这杀戮是多么荒唐多么可怕的事情,简直不可饶恕,罪恶滔天!”

  梅奈斯特雷尔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再次躺下的他双眼盯着天花板发呆。

  “怎么样,飞行员,你能想象出这些宣言的效果吗?将人民群众组织起来反抗的效果会是惊人的!哪怕只在前线的一个据点里,我相信敌对的军队如果团结起来的话,会比导火线还要快!拒绝服从命令。瓦解军官们的意志。我想在我驾驶飞机飞行的那一天,法国军队和德国军队的指挥部就将彻底瘫痪。当我飞过的时候,所有军事武器也不会运用!您想我是多么有力的榜样,造就了多大的宣传力!飞行的飞机就是一个有魔力的和平使者。在国际工人协会总动员前没有取得的胜利,现在可以获得!虽然没有做到让无产阶级团结一心,也没能组织起来总罢工,但是现在我们能做到一点,就是让法国德国两国的战士团结友爱,亲如兄弟!”

  飞行员听完后咧开嘴唇笑了一下。雅克向他那个方向走近了一步。心怀不可动摇的决心也笑了笑。他保持着镇定,连声音都没有提高,继续说道:

  “对于这个计划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一丁点儿差池我也不会告诉您,所以说这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不过现在面临的唯一问题是,我需要能助我一臂之力的贵人。我需要您,飞行员。希望您通过您以往的关系,帮我弄到一架飞机。然后在数天内教会我开飞机,只要在战场上方来回飞几个小时就行了。路线我想的是从瑞士北部那里起飞,到达在阿尔萨斯的法军和德军集合的地方就会很轻松。而且存在的问题我也想好了,莫过于困难和危险。对于困难,如果您愿意帮我,那是一定可以克服的。对于危险,反正也只有我一个人,这也是不碍事的!”顿时雅克感觉说错话了,立刻红着脸不说话了。

  梅奈斯特雷尔只看了雅克一眼,确信雅克要讲的话已经讲完了。他才慢慢地坐到床沿上。他尽量不看雅克,大半天在那低头晃荡着腿,用手轻轻抚摸着膝盖,保持这种姿势说道:

  “你这个法国逃兵真有意思,你认为你就这样在瑞士开飞机不会引人怀疑?你以为数天就能学会起飞、辨识地图、定地形方位,还自己连续飞几个小时?”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听不出是什么意思,表情也捉摸不透。他把手抬到下巴的高度,有一下没一下地观察着他那肮脏的指甲,没有任何生气地说道,“现在你该走了吧?不送了。”

  雅克有点茫然,搞不清事情的发展情况,他呆若木鸡地立在顶楼中间,努力捕捉着飞行员的眼神,他想在离开之前搞懂飞行员是不是明白了他说的这些话,是不是在没有得到认可或建议的情况下就可以不离开。

  “拜拜。”梅奈斯特雷尔连眼睛都没抬就清晰地下了逐客令。

  “拜拜。”雅克慢慢转身,向门口走去。

  当雅克要迈出门槛时,他突然转身,与飞行员的目光不期而遇,看着他的目光既专注,又惊奇,眸子里重新燃起了火一般的热情,但依旧不好捉摸。

  “明天来看我吧,”梅奈斯特雷尔说话极其迅速。(他的声音也恢复成了以前的调子:坚定及轻快。)“明天上午十一点,前提是你得躲起来,知道吗?不要再露面了,要避开所有的人!让这儿的人都不知道你又来了。”他给了雅克一个最温柔的笑脸,“那我们就明天见了,青年。”

  雅克刚把门关上,梅奈斯特雷尔就在心里想道:“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的这个计划又有何不可呢?”

  其实梅奈斯特雷尔也并不是太相信雅克的这个计划有多大的效果,能让敌对的人成为兄弟那样友爱!但是也不是不可能的,需要经过数月的时间!重点是,只要是能够瓦解军心的办法都是好办法。

  “我十分了解这个青年的话,他渴望的是做英雄,为人造福,也想以英雄行动来终结自己的生命。”

  梅奈斯特雷尔站起身,将门锁上,又在房里来回走了几圈。

  回到床上,他想:“这也许是个机会,说不准就是好运气自己送上门来了,一切都可以解决了!”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