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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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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日内瓦人还在吃午饭,因为在星期天他们吃饭比较晚。骄阳照射在福尔堡广场上,房屋的影子投射在墙角形成一个阴影。

  雅克斜穿过广场。了无人烟的广场上只有喷泉的潺潺声。雅克低着头快速往前走,热辣辣的太阳照射在后颈上,眼睛被柏油马路的反光闪得发花。日内瓦的夏天非常炎热,但不用太担心,虽暑气逼人却有益健康,从来不会让人觉得闷热潮湿,也不会让人觉得酷暑难耐。但像今天这样闷热的天气是非常罕见的,所以当雅克发现沿着狭窄的拉封丹路的棚铺往前走有一丝阴凉时,他还是感到非常开心的。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文章。这篇文章是为《信号灯》的书刊栏写的,主要是评论弗里契的最新著作。文章除去开头需要重写的部分,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也许需要引用一段他前天晚上从图书馆抄下来的拉马丁[1]的话作为文章的开端,这段话是这样说的:

  “爱国主义有两种。一种是由各种各样的人性黑暗组成,比如仇恨、偏见、憎恶。政府处心积虑地想分裂、愚弄人民,使人民接受这种扭曲的爱国主义,让他们互相猜忌攻击……相反,另一种是由人性的真善美组成的,包含着各族人民共同拥有的真理和权力。”这是一种正确的、崇高而伟大的思想,但表达形式上……他微笑着想:“嘿,这也许还是一八四八年的那种古老的表达方式……但和我们今天的说法不也差不多吗?……除了和个别人的表达有点不同,”他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个人,“比如,飞行员。他是绝对不会这样说的……”想到梅奈斯特雷尔,他就马上联想到帕泰尔松刚刚的提问。阿尔弗蕾达快乐吗?女人心海底针,谁也猜不透,他不敢回答是与否。……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同索菲亚·卡梅辛交往时的情形。自从他离开洛桑,离开卡梅辛老爹的公寓之后,就很少再想起她了。刚开始,她还来日内瓦看过他几次。后来,她就不再来了。也许她终于明白了,即使每次他都很开心地接待她,但他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对于这样的结果,他还是感到有点遗憾……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这么多年,他还是没能忘记她,在他的心里没有人能取代她。

  他加快了前进的步伐。他得走到罗纳河岸才能到家。他住在河对岸的格勒尼斯广场。那是一个贫民区,到处都是狭窄的小巷和破旧的房屋。广场中心有个公共厕所,广场的一角有一座四层的寰球公寓。这座公寓是带家具出租的,破旧不堪的门面被隐藏在暗处。低矮的门上挂着一只半圆形的玻璃球,每晚发光作为公寓的招牌。跟这里其他公寓不同的是,这里不租给妓女。这座公寓的所有者是韦赛利尼兄弟,他们还没有成家。几年前兄弟俩加入了社会党,几乎所有的房间都租给了革命者。这些革命者能付得起房租的很少,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房客因付不起房租而被韦赛利尼兄弟赶走的,但他们曾经有过把形迹可疑的人扫地出门的事。因为这地方鱼龙混杂,吸引着好人的同时,也同样引来了坏人。

  雅克住在公寓的顶层,房间不大却很整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房间只有一扇窗,却还对着楼梯口。房间里充满了各种从楼梯间传来的噪声和气味。只能窗户紧闭,打开吊灯,才能安安静静地工作。房间里摆放着一些基本的家具:一张单人床,一个大柜子,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洗漱的地方设在墙边。桌子很小,总是堆满了各种东西。因此,雅克要想写文章,就会拿一本地图册放在膝盖上当书桌用,坐在床上写。

  他大约工作了半小时,就听见有人在敲门。

  “进来。”他对门喊道。

  虚掩着的门口出现一个头发蓬松的小脑袋。这是小个子范赫德,他患有白化病。去年他是跟雅克一起离开洛桑到日内瓦的,现在也住在寰球公寓。

  “不好意思,蒂博先生,我有打扰到您吗?”虽然自从父亲死后,雅克都用真名来签署自己的文章,但还有很多人像范赫德一样,仍旧用他以前的笔名来称呼他。

  “我今天去了‘朗多尔咖啡馆’,正好莫尼埃先生也在那里。他让我帮忙转告您,飞行员让他转达您两件事。第一件,飞行员让您在五点钟之前去他家里见他。第二件,《信号灯》这星期不刊登您的文章,所以今晚您不必把稿子给他了。”

  雅克头靠着墙,双手按在前面凌乱的稿纸上,松了口气说:

  “太好了,不用赶稿了!”但随即又有点遗憾,“这星期二十五法郎的稿费又拿不到了……”虽然稿费很低,但也够他生活了。

  范赫德一边微笑着,一边往床边走去:

  “您在写什么,很难写吗?”

  “是对《国际主义》这本书的评论,他的作者是弗里契。”

  “那这本书是关于什么的呢?”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明白它写的是什么,该怎么评论……”

  “是评论这本书吗?”

  “评论这本书以及书中所说的国际主义。”

  范赫德听后,稀疏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弗里契不是个共产主义者而是个宗派主义者,”雅克接着说,“而且,我觉得他把几个概念完全不同的东西混淆了,比如,民族概念、国家概念以及祖国概念。因此,我在怀疑他的想法是不是对的,即使那些想法从表面上看起来是正确的。”

  范赫德眯着眼听得津津有味。透明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眼神,他嘴角向下,正噘着嘴。他挪到旁边的桌子旁,把桌子上的卷宗、盥洗用具和书往边上稍微推了推,然后就坐下来了。

  雅克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迟疑,继续说道:

  “对和弗里契持有相同观点的一些人来说,国际主义的首要目标就是要取消祖国这个概念。难道这是发展的必然趋势,不可避免的吗?……不能说得这么肯定!”

  范赫德举起他那瘦弱的小手说道:

  “我认为爱国主义无论如何都得取消掉!你想想,革命怎么能在一个国家这么狭隘的范围内进行呢?真正的革命,我们的革命,它是一项国际事业!它应该由各国工人共同实现!”

  “对,是这样的。但你回过头想想,你不也把爱国主义和祖国的概念分得很清楚吗?”

  范赫德固执地摇着他那长满白发的小脑袋。

  “这本来就是一回事。你想想看,十九世纪的时候,人们大肆宣扬爱国主义和对祖国的热爱之情,利用这种感情来巩固本民族国家的地位,从而在其他各民族中埋下仇恨的种子,酝酿新的战争!”

  “我同意你的看法。但这都是那些民族主义者在每个国家扭曲了祖国的概念的结果,跟爱国主义者没什么关系。他们用盲目崇拜、好战的情绪替代了理智的、合情合理的、不伤害他人的情绪。这种民族主义应该被批判是毫无疑问的!但像弗里契那样,把对祖国的感情也舍弃掉的做法,就应该赞成吗?革命就要舍弃人类一切精神上、物质上、情感上的东西吗?”

  “对!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就应该斩断一切羁绊,无欲无求,一切只为革命……”

  “等等。”雅克插话道,“你所说的那种革命者是理想状态的,是你所向往的,现实生活中的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再说,情感上的爱国主义,真的说取消就能取消的吗?我看不尽然。有时候人也是无能为力的。爱国主义会受当地的风土人情的影响,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地域,爱国主义的内涵也就不同,它有它独有的民族特性,它永远不会舍弃造就它的文明形式。无论何时何地,人都不会忘记自己的语言。注意!这一点尤为重要:祖国的问题归根结底也许就是语言问题!无论身处何地,人们总是习惯性地保持着他本国语言的表达习惯……就拿我们周围的一些朋友来说吧!我们在日内瓦所结交的朋友都是自愿离开故土,流亡到这儿的。他们自以为已经抛弃了他们的祖国,成为一个真正的国际移民者了。但你发现了没有,他们哪一个不是出于本能地相互寻觅、相互会合,然后聚集形成一个个意大利、奥地利或俄国的小集团……他们在这里跟手足同胞形成了一个爱国主义小团体。你自己不也是跟比利时的那些人在一起吗?”

  范赫德听到这不寒而栗。他那夜鸟般的瞳仁带着不甘死死地盯着雅克,随后这种不甘消失在睫毛后面。他丑陋的外表使得他的行为显得更加猥琐。他习惯用沉默来对抗一切动摇信念的行为。他虽然看起来很胆小懦弱,但这个信念却出人意料地坚不可摧,甚至比他的思想更为坚定。没有人能够动摇,即使雅克和飞行员也不行。

  “不,不,”雅克接着说,“一个人可以背井离乡离开祖国,但祖国在他心中也是不可磨灭的。而且这种爱国主义和我们所主张的国际主义革命者的思想并没有相违背!……因此,我想像弗里契那样抨击所有人类固有的,代表着力量的因素,是不是有点不太谨慎。我甚至在想,这样的舍弃对人类未来的发展会不会有害。”他微微停顿了下,接着用一种没底气的语气,迟疑不定地说,“我想是这样想的,却不敢在这短短的几页书评中这样写。只有写整整一本书才能把整个事情描述清楚,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他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也不知道这本书该怎么写。也没有确切的把握!谁也说不好,毕竟抛弃了祖国也不是不可能的,一切皆有可能……”

  范赫德情不自禁地从桌子旁走向雅克。他那黯然的脸上此时浮现出欢快的神情。

  “人类都是有舍才会有得的!”

  雅克看着小个子范赫德笑了。他喜欢他正是因为他有着这样的激情。

  “现在我必须得走了。”范赫德说。

  雅克面带微笑,看着范赫德连蹦带跳地走到门口,一句话都没有说,摆了摆手,离开了。

  虽然今晚他已经没有必要再赶稿子了,但他还是干劲十足地写了起来。

  他一直写到听见前厅敲响四点的钟声。他突然想起梅奈斯特雷尔五点之前在家等他。他赶紧收拾收拾从床上起来,刚起身,肚子就发出咕咕的叫声,很明显他饿了。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他想起抽屉里还有两袋可以用来充饥的可可粉,用开水泡一泡就可以吃了。昨晚已经灌满酒精的酒精灯刚好用来烧水。当他洗完手洗完脸,锅里的水也就开了。他喝了一碗烫嘴的可可粉,就急匆匆地出门了。

  3

  梅奈斯特雷尔和很多革命者一样住在卡卢日区,那里离格勒尼斯广场非常远,大多数俄国的逃亡者都住在那里。那个郊区坐落于阿尔弗河边,需要穿过普兰帕莱平原才能到达,没有什么特点,很不显眼。那里需要企业来投资建设,需要卖木材的、挖煤炭的、打铁的、卖车的、铺地板的以及房屋装潢的来建设厂房。宽阔的街道上空气很清新,街道两旁的车棚紧挨着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废弃的花园和一段还没有开发的地皮。

  飞行员住在沙尔帕日码头和卡卢日路交叉处的一座公寓里。那是一排淡黄色四层破旧的老房子,没阳台,楼的外墙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意大利灰泥所特有的古老气息。经常有海鸥从窗前掠过,飞到阿尔弗河滩上嬉戏。阿尔弗河的水不是很深,但很湍急,击打在岩石上水花四溅,形成一堆泡沫,使它看起来像一条急流。

  梅奈斯特雷尔和阿尔弗蕾达住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套房里,这间套房有两间房间,中间有一个狭窄的入口将其分开。其中稍小的一间用来做厨房,另一间就用来做卧室兼书房。

  窗外的阳光照在紧闭的百叶窗上,窗前放着一张轻便的桌子,梅奈斯特雷尔正在上面一边工作一边等着雅克。他的字体刚劲有力,就是有点细小、狂乱,而且缩写比较多。现在他正在几页薄纸上写着简单的注释,阿尔弗蕾达的工作就是负责这些注释的辨识,然后再把这些注释用一架旧打字机打出来。

  阿尔弗蕾达似乎刚离开房间了,因为房间里现在只有飞行员一个人,她经常紧挨着坐在梅奈斯特雷尔旁边的那张矮椅上。她是趁工作间隙,到厨房装了满满一瓶凉水。厨房的煤气炉上有一罐糖煮桃子正用小火煨着,酸滋滋的味道弥漫着整个房间;他们除了奶制品、蔬菜和煮熟的水果,几乎不吃别的东西。

  “弗蕾达!”

  她刚把咖啡过滤器洗完擦干,就听见屋外有人喊她,她急忙擦干手上的水就走了出来。

  “弗蕾达!”

  “马上就来……”

  她赶紧又坐到他身边的矮椅子上。

  “你去干什么了,小姑娘?”梅奈斯特雷尔一边轻声地问,一边抚摸着她因低垂而露出的一截棕色的颈子。他并没有想得到什么回答,只是想用梦幻般的嗓音问一问罢了,甚至连手上的工作都没有停。

  她笑着抬起头,目光坚定、忠实而又平静。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想要看清一切、了解一切,而又爱一切,但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被窥视和被追问的感觉。她静静欣赏和等待的习惯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每当梅奈斯特雷尔喋喋不休的时候,她就仰起头看着他,好像要用眼睛来倾听一样。有时候他的思想特别奇妙,她便眨眨眼睛表示赞同。梅奈斯特雷尔所需要的正是这种安静地听他说话、默默地陪在他身边的人,如今她对他来说就像空气一样必不可少。

  她比他小十五岁,算算她也就二十二岁吧。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相遇的,更没有人知道在共同生活的表面下是什么让他们在一起的。一年前,他们一起来到了日内瓦。梅奈斯特雷尔是瑞士人。阿尔弗蕾达虽然从来不提任何关于她家庭和童年的情况,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南美人。

  梅奈斯特雷尔一直在写东西。他留着短而尖的黑胡子,使他消瘦的脸显得更长了。头微微向前低着,使他那窄脑门看起来像压在太阳穴上似的,凸出来的部分被光线照亮了。他的左手一直没有拿下来,还在抚摸阿尔弗蕾达的颈子。阿尔弗蕾达低着头,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抚摸,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在接受主人的爱抚一样。

  梅奈斯特雷尔手没有动,只是停住不写了,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摇摇头说:

  “丹东曾经这样说过:‘我们想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小姑娘,这是政客所说的话,并不是社会主义革命者说的。像路易·布朗[2]、蒲鲁东[3]、傅立叶[4]以及马克思这样的革命者是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的。”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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