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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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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克觉得很累,为了保持原有的姿势不变,他挺直了脖子。除了转动一下眼珠,他哪都不敢动。他用充满怨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个折磨他的人。

  帕泰尔松一手拿着调色板,一手拿着画笔,猛地向后退至墙根。他前面三米之外放着一个画架,他正摇头晃脑地端详着放在上面的画布。雅克心里想:“他这样的人也会画画,真是运气好啊。”他用余光扫了一眼手上的手表:“天黑以前我就得把我的文章写好。不过,这个家伙到现在竟然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真让人着急啊!”

  天气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火辣辣的阳光从玻璃窗户射了进来。这间旧房子位于顶层,以前是厨房。这栋楼的旁边是一座大教堂。站在这里能将全城尽收眼底,但无法看到日内瓦湖和阿尔卑斯山。只能看到一片耀眼的六月蓝天。

  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两张草垫并排铺在一个倾斜的天花板下面。旁边的墙上有几根钉子,上面挂着几串肉,生锈的炉子旁、背筐的上面和洗碗槽里都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搪瓷脸盆、一双破旧的鞋、一个装满空颜料管的烟盒、一把带有青苔并发硬的刷子、一只插着两朵已经凋谢的玫瑰的玻璃杯、一只烟斗。墙边的地板上放着卷着的画布。

  那个英国人光着膀子,双唇紧闭,呼吸急促,似乎是刚跑完步。

  “真是不容易……”他喃喃自语地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那北欧人般白皙的上身汗珠闪闪发光。肌肉在细腻的皮肤下跳动。精瘦的胸腔下面有一块倒三角形的腹肌。他穿着快被磨破的旧长裤,大腿肌肉因过于紧张而在颤抖。

  “没有香烟了。”他轻声叹息道。

  雅克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三根香烟递给他,画家就一边画画一边抽烟,不一会儿烟就抽完了。从昨天晚上起,他就没有吃东西了,胃在一阵阵地抽搐着,但他早已习惯了这样。他在想:“额头这么闪亮,这白色的颜料够用吗?”他看了看扔在地上的白色颜料管,管子已经被挤得像铁皮一样又扁又平了。他的颜料都是从纪兰那购买来的,他已经欠他一百多法郎了,这也幸亏以前是无政府主义者现在是社会主义者的纪兰是一个好同志。

  帕泰尔松朝他画好的肖像画做了个鬼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这里只有一个人似的。他拿着画笔在空中比画着。突然,他的蓝眸向他同伴雅克的额头投去急切的目光,因为激动,他的目光像看见猎物的老虎,令人害怕。

  雅克心里觉得有趣,心想:“他瞧我的模样就像瞧盘里的苹果一样。要不是今天我必须在天黑之前写好这篇文章……”

  当初,帕泰尔松没什么底气地说要给他画幅肖像时,雅克真不忍心拒绝。画家已经好几个月没钱去请模特了,但又不能总是天天闲着不画画,因此他才开始画一些像苹果之类的静止物体。帕泰尔松当初说最多画四五次就可以完成。然而,今天已经是星期天了,雅克已经连续被画九天了。雅克强忍着烦躁的心情,每天在将近中午时分来到这个老城高处的房子里,按照老规矩摆好姿势,每次一摆就是两个多小时!

  帕泰尔松显得非常兴奋,他先用画笔蘸了蘸调色板上的颜料。然后,屈膝弯腿,就像跳水运动员在试跳板的弹性一样,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雅克看了好一会儿,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突然,他伸直手臂,像击剑运动员一样对准画布上某一点冲去,非常准确地在画布中画出一个亮点。画完之后他又重新退回墙脚,眯着眼睛,歪着头端详着刚刚画完的画,喘着粗气,活像一只被惹怒的猫。他看向还在当模特的雅克,终于开心地说:

  “亲爱的,我在你的鬓角和额头上多画了些头发使你眉宇之间显得更有力量!效果非常棒……”

  他将调色板和画笔拿到洗碗槽里洗了洗,然后转身走到角落里的草垫旁,直挺挺地躺到了一张草垫上。

  “今儿中午就画到这吧!”

  雅克长嘘了口气,终于解脱了啊,他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

  “我可以看看今天的画吗?……啊!你今天进展得不错啊!”

  雅克端详着这幅已经画好四分之三的肖像画,画里面他正坐在椅子上,只画了从头到膝盖的部分。他的左肩向后仰逐渐消失在背景里,右肩、右臂和右手肘有力地倾向前方。骨骼分明的手张开放在腿上,在画的下面形成了一个生动的亮点。他的头侧向左肩迎着光微微仰起,像被额角和满头长发拉过去似的。从左边射过来光线,让半边脸都处在阴影中,但由于头微微向左倾斜,整个脑门都被照亮了。一头棕色闪亮的头发从左向右梳得整整齐齐,衬托着皮肤越发白皙明亮。帕泰尔松特意把头发画得很低很密,好像杂草一样又硬又密。坚挺的下颌紧贴着半敞开的白色衣领。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衬托出了脸部粗犷而严峻的神情,使得那张大嘴非常突出,但嘴唇似乎画得不是特别令人满意。双眉紧锁显得忧心忡忡,深邃的目光像一湾潭水隐藏在半明半暗之中,但却恰到好处地显露出他坦率、坚毅的性格。但画中人的目光过于大胆放肆,这点跟现实中的雅克不太相符。帕泰尔松似乎也意识到这点。从总体上来说,这幅画很好地表现出了脑门、肩部和颌骨的强有力,但令他失望的是,这幅画没有画出那种顾视流盼中浮现的思索、忧伤和大胆的细腻神情。

  “你明天还可以再来吗?”

  “来就来吧,也不差这几天了。”雅克不情愿地回答。

  床上方挂着一件雨衣,帕泰尔松坐起来,伸手去掏了掏雨衣的口袋。随后,他爽朗地大笑道:

  “米特尔格现在都有戒心了;香烟都不放在这个口袋里了。”

  帕泰尔松只要一笑,便马上露出了一副只有伙计才有的狡猾模样。在五六年前,他跟清教徒的家里断绝来往,独自一人从牛津来到瑞士生活,应该那个时候当过伙计吧。

  他幽默地轻声说:“亲爱的,对不住啊,本为了感谢你今天能来,想请你抽一支烟的呢……”

  他是宁可不吃饭却不能不吸烟的人,但为了能省钱买颜料却不吸烟了。不过话说回来,无论是颜料、香烟还是食物,他都从来没有长时间缺少过。

  在日内瓦,有一大批生活没着落的年轻革命者,他们没有工作,只是随意地加入了当时的一些组织。那他们都是以什么为生呢?谁也说不清,反正他们就是活下来了。有一些像雅克一样有才能的知识分子,他们靠给报纸杂志撰稿来生活。还有一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技术工人、印刷工人、画匠、钟表匠,他们都有一些谋生的手段,有工作的就救济那些没工作的。这些人大多数是没有固定职业的,经常会做一些比较累工资却不高的低贱工作。一般情况,他们只要挣到一些钱就马上甩手走人。他们当中还有一些是衣衫褴褛的大学生,这些人以教课、在图书馆兼职或实验室打零工为生。相对而言这些人还是比较幸运,只要他们不是同时一分钱都没有就好。只要任何一个人有钱,就能保证那些身无分文、流浪街头的同伴能吃上几片面包和几块肉,喝上一杯热咖啡,抽上一根香烟。这种互助互惠的行为都是每个人自发去做的。这些人已经习惯每天只吃一顿饭,从不挑食,有的吃就行。这些年轻人生活在一起,有着相同的兴趣爱好,有着共同的理想抱负,有着同样的激情和信念。他们有的像帕泰尔松那样,乐观开朗,即使饿得头脑发晕,还常常开玩笑地说,这样更能促进大脑的活动。这也许并不仅仅是一句玩笑话。他们缺衣少食的生活状态使得他们思维、精神极度亢奋,他们经常聚集在街心公园、咖啡馆,或者在那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里,举行秘密会议。尤其在总部,秘密会议会更多。他们在那里相互交流由外国革命者带来的消息,交换彼此的观点和学习经验,以便怀有共同的激情和信念,为建设未来美好社会而努力奋斗;他们能够这样随时随地进行无休止的秘密会议,这就得益于他们缺衣少食的生活状态。

  雅克站在用来刮胡子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领和领带。

  帕泰尔松小声嘀咕着:“亲爱的,你这么急急忙忙是准备去哪啊?”

  他双臂张开半裸着上身斜躺在床上。他的手腕和脚踝很细,像女孩一样,但手和脚却很粗大。他的头很小,一头暗金色的头发因汗水打湿而粘在了一起,在玻璃窗的映衬下,像古老的镀金银器般发出闪亮红光。他的眼睛非常清澈明亮,这样反倒不能表达丰富的情感,天真无邪的眼神中仿佛总夹杂着一丝苦恼。

  “今天我有很多事需要跟你说,”他懒洋洋地道,“首先,你昨晚离开会议地点太早了……”

  “大家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几件事,没什么新意,我有点累,就回来休息了。”

  “也对……不过,讨论到最后还真是蛮精彩的,亲爱的……你错过了真是太可惜了。讨论最终以飞行员回答布瓦索尼的提问而结束。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话,但这几句话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说话的语气泄露了他心中的厌恶。经过多次观察,雅克注意到这个英国人对被大家称为“飞行员”的梅奈斯特雷尔有种又爱又恨的感觉。在对“飞行员”看法的这一问题上,雅克从未跟画家表明过自己的观点。他对梅奈斯特雷尔的印象很好,不仅仅把他当作一个值得交的好朋友,更把他当作一个令人尊敬的老师。

  他激动地转过身来:

  “他都说了些什么?”

  帕泰尔松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抬头看着天花板,嘴角露出了一丝古怪的微笑。

  “那时已经接近会议的尾声了,很多人都像你一样提前走了……他让布瓦索尼先说,但你知道,他给人的感觉并不像在倾听……突然,他对依旧坐在他旁边的阿尔弗蕾达弯下腰,不看任何人,飞快地说道……等一等,让我想想他说了什么……他大致是这样说的:‘尼采,他以人的概念代替了上帝的概念。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才是第一步而已。现在我们应该推动无神论继续向前发展:把人的概念也取消。”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呢?”雅克耸了耸肩,问道。

  “‘等一等……’布瓦索尼问道:‘那用什么来代替呢?’飞行员听后笑了,你知道吗,他笑的模样让人感觉很可怕……他大声说道:‘不需要任何东西代替!’”

  雅克听完不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天气很热,之前摆姿势又摆得很累,现在又急着想回去工作,他一点都不想跟这个正直的帕泰尔松讨论这个深奥的话题。他收起笑容,淡淡地说道:

  “帕泰尔松,他思想很高尚,没什么可评价的!”

  英国人用手肘撑起上身,直勾勾地盯着雅克说:

  “不需要任何东西代替!你不觉得这有点太不可思议了吗?”

  雅克不搭理他,他只好又重新躺了下去。

  “亲爱的,我总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个飞行员曾经经历过什么才让他变成这样没有生气呢?我想他大概是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吧,难道是呼吸过有毒的空气?”他连语气都没有变,紧接着转身又对雅克说道,“我一直想请教你一个问题,阿尔弗蕾达跟飞行员你都很熟悉,你对他俩在一起有什么看法,觉得满意吗?”

  雅克发现他自己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从整体来看,这个问题也不是问得毫无道理,但回答起来却非常棘手;出于本能,他马上意识到不能再与这个英国人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了。他打好领带,耸耸肩,谨慎得什么都没有说。

  帕泰尔松似乎并不觉得这种沉默有什么难堪。他重新躺好,接着问道:

  “今天晚上有雅诺特的讲座,你去听吗?”

  雅克赶紧抓住这个转移话题的机会: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今天得赶一篇《信号灯》的稿子……如果能顺利写完,我大约六点会到。”他戴上帽子,说,“晚上见,帕泰尔松!”

  “你还没有告诉我对阿尔弗蕾达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呢。”帕泰尔松急忙坐起来喊道。

  雅克走到门边打开门,然后转过身来说道:

  “我不清楚。”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她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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