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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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过头看看他,但他并没看她。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窗户,一丝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里透了进来。他的五官长得非常端正,但让人想不通的是看起来死气沉沉的,没有什么生气。脸色暗黄,却不是病态的原因,就像血液里都没了颜色一样;在剃得很短的黑色胡须下面,是一张没有血色的嘴唇。他所有的生气似乎都集中在他的眼睛里。他两只眼睛小而且靠得很近,看起来有点奇怪;黑色的眼珠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睛,只有一点点眼白。犀利的目光没有一丝感情,让人不敢直视。明亮而冷漠的眼睛,始终睁到最大,凝视着前方,似乎不像是人的眼睛了:它让人害怕的同时,也让人恼怒,使人不自觉地就联想到猴子那深邃、孤僻、神秘的眼神。
“……个人主义思想三段论。”他似乎结束了内心的思考,又继续自言自语地说道。
声音连贯却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他说话简短而又晦涩难懂,语气急促却不间断。他像放连珠炮似的一股脑地说出来,就像说“个人主义思想三段论”那样,听起来让人觉得就像技艺精湛的小提琴手,弹一下便能奏出行云流水般十六分音符。
“有阶级存在的社会主义就不能说是社会主义。”他继续说道,“颠倒阶级秩序,只不过是以一种恶来代替另一种恶,以一种压迫来代替另一种压迫而已。一切阶级都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追求暴利、残酷竞争以及极端个人主义,也同时折磨着资本家。只不过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中间有两次因咳嗽,胸口不舒服而被打断,接着他又快速说道,“将一切健康因素,通过新的劳动组织,无差别地融入社会中,建立无产阶级社会。这就是我们工作的目标,小姑娘……”
说完他又开始写了起来。
梅奈斯特雷尔与航空事业的开创有关。他曾经工作在瑞士航空公司的苏黎世分公司。那时他既是飞行员,又是机械工程师,至今那个公司还有很多在使用的装置,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曾经多次尝试飞越阿尔卑斯山,在公众中引起轰动。一次在从苏黎世飞到都灵的途中,他飞机失事了(他在这次事故中差点就死了)。由于腿部受伤严重,从此以后就不能再开飞机了。后来,瑞士航空公司出现了一次工人罢工运动,他借着这次的运动,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技术员办公室。随后,他就突然从瑞士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也许是去了东欧吧?从他有几次的表现来看,他对俄国的情况非常熟悉,他能听懂斯拉夫的俄国方言;他对小亚细亚和西班牙的情况也很了解。毫无疑问他跟欧洲各国有影响的革命者都有或多或少的交往,甚至现在还可能跟他们中部分人保持联系。但他有着什么样的际遇,才会和他们交往的呢?又有什么目的呢?当别人问起他这段经历时,他总是转移话题,一笔带过,不愿深谈。有时候他会说一些他听过的比较有哲理的话或者是看见过的事情,但他从来不会告诉你他与这些事的关系,也从来不告诉你事情的重点是什么。他会很严肃地跟你讨论事实、学说和人物,甚至在讨论的过程中引用一些例子,可是一问到他本人情况,他就回答得模棱两可,甚至一笑带过。
虽然如此,他给人的印象就是哪里有事就在哪里,他似乎可以预见什么地方会发生什么事,而且他对事情总有独到的见解,往往得出的结论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让人无可反驳。
人们经常问他为什么来日内瓦?有一次他回答说:“这里清静。”刚来这里的头几个月,他几乎不跟人交往,连逃亡者和瑞士党党员都避而不见,整天跟阿尔弗蕾达在图书馆阅读大量有关大革命的著作,并做好摘录,看起来貌似只是为了提高自身的革命修养,没有别的意图。
某一天,一位叫里沙德莱的日内瓦青年革命者设法将他带到了聚会地点。那里是形形色色的瑞士或外国革命家每晚聚集的地方。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是不是喜欢这地方。但第二天,他自发地就来了。没过多久,他那爽朗的个性就深得人心了。在这群整天纸上谈兵、无所事事的理论家当中,他有着一针见血的批判精神,有着不局限于书本知识从实践总结出来的见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善于抽丝剥茧找到事情的本质,把复杂的问题具体化、简单化。所有人都被他的能力所折服。短短几个月,这一群人便以他为核心,以他为“领袖”,他几乎成了这群人的灵魂。每次聚会他都来,但是他身上的谜团却一直没有被解开;也许是他为了保存实力,刻意隐瞒的。
“先来这里吧,他还在工作。”阿尔弗蕾达一边说着,一边将雅克带进厨房。
雅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你要喝点水吗?”她指着放在洗碗槽里用冷水冰着的大肚玻璃瓶,问道。
“给我来一杯吧!”
她听后便给他倒了满满一杯,玻璃杯在倒满之后马上就蒙上了一层水汽。她拿着玻璃瓶谦卑恭顺地站在他面前,这是她习惯性的行为。她的脸上微微扑了点粉来提亮光泽,鼻子并不挺,像小孩一样嘟囔着嘴,紧闭的双唇像长熟了的草莓红通通的,眼角向上吊起,乌黑发亮的刘海跟眉毛齐平,这样的她看起来就像欧洲版的日本娃娃似的。雅克心里想:“也许是因为她穿蓝色和服的原因吧。”他一边喝水,一边想起了帕特上次问的问题,“阿尔弗蕾达跟飞行员在一起快乐吗?”他这才意识到,他对她似乎没什么了解,虽然每次跟梅奈斯特雷尔谈话的时候,她也在一旁站着。但他似乎已经惯常于把她当作梅奈斯特雷尔的附属品,而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人。他第一次发现,单独跟阿尔弗蕾达相处有点尴尬。
“需要再来一杯吗?”
“嗯,好。”
刚好喝了可可之后,他感到有点口渴。他心里在想:“没有吃午饭,这点东西不挡饿啊。”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我走之前有没有把酒精灯灭了?”他努力回想,仍一无所获。
飞行员的声音从隔板那边传了出来:
“弗蕾达!”
“来啦。”
她朝雅克调皮地眨了眨眼,狡黠地笑着,仿佛在说:“这家伙怎么这么任性呢,像个大孩子似的!”
“进去吧。”她对雅克说道。
梅奈斯特雷尔背着光站在窗前,一柱阳光从打开的百叶窗射进屋里,把房间照得亮堂堂的。光秃秃的墙上什么都没有;屋子中间放着一张低矮的大床;窗户旁边有一张桌子,上面除了钢笔和几张纸,什么都没有。
梅奈斯特雷尔穿着灰色的睡衣站在那里,让人看起来非常高大。事实上他非常瘦弱,胸部狭窄,肩部有点向下塌。他犀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雅克,并伸出手跟雅克问好。
“麻烦你跑这一趟,但这里比较安静,聚会的地方人多嘴杂……喂,小姑娘,你的工作来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本插着书签的书递给阿尔弗蕾达。
她听话地接过书,搬出旧打印机,背靠着床,就在地板上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
梅奈斯特雷尔脸色凝重地和雅克在桌边坐下。他伸直双腿靠在椅背上(他的膝盖自那次事故之后就不能弯曲了,走路稍微有点瘸)。
“我们似乎有麻烦了。”他开口说道,“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似乎想让我们提防两个人。第一个叫基特贝格。”
“基特贝格!”雅克吃惊地喊道。
“第二个叫托布勒。”
这回雅克似乎惊得已经说不出话了。
“让人难以接受是吗?”
“基特贝格!”雅克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
梅奈斯特雷尔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雅克,说道:“你自己看看吧。”
“真的是这样啊。”雅克冷静地看完信,轻声说道。这封信没有署名,整篇都是冷冰冰的控诉。
“基特贝格在克罗地亚运动中有着非凡的地位,托布勒也是,这些你是知道的。他们马上要参加在维也纳举行的代表大会。因此,目前至关重要的就是先要弄清楚,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相信他们。事关重大,没确切的消息之前,我不想惊动任何人。”
“好的,我知道了。”雅克很想问一下“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计划?”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从表面看来他跟梅奈斯特雷尔的关系似乎非常好,但事实上他们都本能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梅奈斯特雷尔仿佛知道雅克心里想什么似的,接着说道:
“第一……”(他为了让大家更容易听明白,养成了一种习惯:常常以“第一”开始说话,不过后面有没有“第二”就说不定了)“第一,最可靠的证实方法就是实地调查。我们可以派人潜入维也纳,私下里偷偷地调査。为了不让人认出来,这个人最好是没参加任何党派……但是,”他凝视着雅克,继续说道,“这个人必须可靠。我的意思是,他的调查结果必须是真实可信的。”
“确实是这样!”雅克心里感到高兴的同时也有点意外。他相当愉快地想道:“终于有借口不用去给帕特尔松当模特啦,他画不成像了啊。”他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了他的酒精灯。
接下来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打字机打字的声音和远处洗碗槽里水流的声音。
“你愿意去吗?”梅奈斯特雷尔问。
雅克点点头表示答应了。
“出发的时间定在两天后。”梅奈斯特雷尔又说,“为了能充分收集情报,在那边待多长时间,就视具体情况而定吧。需要的话,待上半个月也是可以的。”
阿尔弗蕾达抬起头看了一眼一直不说话的雅克,又低下头继续她的工作。
梅奈斯特雷尔接着说:
“霍斯梅会在维也纳给你提供帮助。”
他听见有人敲门就停住不说话了。
“小姑娘,去看看门外谁在敲门……”接着他又转身对雅克说道,“要是托布勒真的受贿了,霍斯梅应该会比较了解情况。”
霍斯梅是住在维也纳的奥地利人,是梅奈斯特雷尔的朋友。雅克和他去年在洛桑碰见过,那时候霍斯梅只是到洛桑小住几天。那次见面的情形,雅克现在还历历在目。那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接触到这类投机取巧、厚颜无耻、不择手段的革命家,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达到目标就行。只要是为了革命事业,他们可以做一切偷鸡摸狗的事,并以此感到光荣。
阿尔弗蕾达看完回来说:
“是米特尔格来了。”
梅奈斯特雷尔轻声对雅克说:
“我们到聚会的地方再继续聊吧……”接着向门外大喊道,“进来吧,米特尔格。”
米特尔格的眉毛弯弯的像弓,始终戴着一副圆形的大眼镜,使他的神情看起来似乎总是很谨慎。脸似乎有点浮肿,线条很软,看起来胖嘟嘟的,就像梦游没有睡好觉似的。
梅奈斯特雷尔站起来朝米特尔格说道: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米特尔格进屋环视一圈,首先看了看飞行员和雅克,最后目光落在了阿尔弗蕾达身上。
“雅诺特刚刚到聚会的地方来了。”他解释说道。
“不好。”雅克心里想,“我真的不敢肯定有没有灭灯。碗倒满以后,我很可能又把小锅放回了酒精灯上去烧,并没有去把它吹灭……那碗可可喝完之后,我就急忙出门了……酒精灯说不定一直还在烧……”他呆呆地想着,不说话。
米特尔格继续说:“雅诺特想在演讲之前跟您见一面。可他旅途中累坏了……而且他似乎很怕热……”
“那是他头发太长太多了……”阿尔弗蕾达轻声嘀咕着。
“所以他要去休息一下……特意让我来向您问候一下。”
“非常好,非常好……”梅奈斯特雷尔用出人意料的尖嗓门说道,“我的小米特尔格,对于这样的雅诺特我们有说不出的鄙视啊……是不是这样,小姑娘?”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胳臂搁搭在阿尔弗蕾达的肩上,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跟他很熟吗?”阿尔弗蕾达看向雅克那边,狡黠地问道。
雅克根本没有在听他们说话。他妄想能回忆起某个细节,能使自己安心。他确定他将锅放在了地上。那后来应该也将火吹灭了并盖上灯罩了吧。他不确定地想着……
“他满头乱糟糟的白发,看起来就像一只老狮子。”阿尔弗蕾达笑嘻嘻地说,“这位反教权主义的大英雄,怎么弄得像个教堂的管风琴手!”
“不得无礼,小姑娘……”梅奈斯特雷尔轻轻地斥责道。
米特尔格有点尴尬地苦笑着。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确实让人看起来就像要发火似的。何况,他确实经常发怒。
米特尔格是奥地利人,以前在萨尔茨堡学过药物学。五年前,为了逃避兵役,他离开了那里来到了瑞士。刚开始他住在洛桑,后来又来到了日内瓦。毕业以后,他就按规定在一个实验室每周工作四天。但他对社会学似乎更感兴趣。他的记忆力非常好,东西看一遍就能全部记住,不论多少东西,都不会混乱,都能清晰地记在脑袋里。你可以把他当成一本移动的百科全书。他的朋友,尤其是梅奈斯特雷尔经常向他咨询东西,他们都少不了他。他是一个主张武力解决问题的理论家。总而言之,他敏感、胆小且多愁善感。
他若无其事地说:“雅诺特在好多地方都发表过演讲。他刚从米拉诺回来。在奥地利,他还和托洛茨基在一起住过两天。我想他对欧洲的情况应该非常了解。他讲的东西都很有意思。在他做完演讲之后,我们准备将他带到‘朗多尔咖啡馆’,再了解一些情况。你们会去的,对吗?”他看了看梅奈斯特雷尔,又瞅了瞅阿尔弗蕾达。接着,他转身看着雅克说:“你会去吗?”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