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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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我承认——不需要解释,也许这是我衰老严重的前兆——我逐渐变得不能判断事物了……我觉得,我听过的任何被证实了的事物,它的相反结论也是能用其他的一样明显的论据证实的。这个可能就是你们所谓的怀疑态度吧?……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您绝对错了。我对吕梅尔先生的真才实学很佩服,他辩论力量的强大让我跟所有人一样,都深有感受……”
“不过……”昂图瓦纳笑着提醒道。
菲力普也笑了。
“但是,”菲力普用力地搓着双手,接着说道,“在我这个年龄段,基本不可能希望理智战胜……假如和平不再依靠其他,只依赖人们内心的良知,那就等于承认和平得了重病!……不过,”他立即说了下去,“这也不能成为袖手旁观的借口。我十分赞同外交家们的奔走。奔走总是必要的,仿佛仍然被事务缠身,还大有有所作为似的。在医学上,这正是我们的原则,不是吗,蒂博?”
罗瓦很恼火地用手指将髭须捋顺。再也没有比这位老教授的过时且反复不定的说法更让他生气了。
这样学院式的怀疑态度也让吕梅尔不悦起来了,他坚持一直望着昂图瓦纳那边;吕梅尔和昂图瓦纳的目光相遇,就对他示意自己来访的真正原因:“打针。”
这时,罗瓦很直接地跟吕梅尔说道:
“不得了的是,假如局势恶化,而法国没有做好应有的准备。唉!如果我们现在拥有一支无懈可击的军队……占据领先优势的军队……”
“谁说还没做好准备呢?”外交官起身反驳道。
“嘿!我觉得三个星期以前恩贝尔在参议院所做的揭发可是非常有把握的!”
“算了,算了,”吕梅尔微微耸着肩膀大着嗓门道,“参议员恩贝尔先生所揭发的那些事,和您说的一样,其实是众所周知的,并不具有某些报纸给它加上去的那样重要。不要那么天真地觉得,相信法国的士兵不得不光着脚丫去打仗,像共和二年[49]的士兵那样。
“我不只是想说军鞋……还有,比如说重炮……”
“您了解了吗?很多很有权威的专家,对德国军队迷恋的这种远程武器的作用都持相当否定的态度,如同那些机关枪,令他们的步兵行动迟缓……”
“机关枪是用来做什么的?”昂图瓦纳打断了他的谈话。
吕梅尔笑道:
“这是一种介乎步枪与菲埃斯希[50]制造的恐怖爆炸装置之间的东西,您清楚的,这个是被用来杀害路易·菲力普失败了的武器……在打靶场上,从理论上来说,是一种可怕的武器。但在实践中!仿佛只要有一颗沙子就会卡壳……”
他转身对着罗瓦,语气更加严峻地说:
“据专家们说,炮兵才是最重要的。德国的炮兵没有我们的多。我们拥有的七十五毫米的大炮比他们的十七毫米的大炮还多,不过我们拥有的七十五毫米大炮是他们七十七毫米大炮无可比拟的……不要担心,年轻人……实际上这三年来,法国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所有集中兵力、铁路调度与供应补给的问题如今都已得到了解决,假如不得不打仗的话,请相信我,法国一定处于优势地位,我们这边的各盟国都知道这一点!”
“危险就在这里!”斯蒂德莱尔嘀咕着说道。
吕梅尔蔑视地挑起眉毛,似乎在他看来,哈里发的想法不能理解。雅克着重语气说:
“实际上,对我们而言,如果俄国现在对法国军队没那么大的信心,可能会更好!”
雅克原本是一直坚定自己的决心的,只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可是他终于忍不住了。有个问题——在他看来是最关键的:群众的反战——甚至还完全没有提到。他飞快地思考了一下。
确信自己能够控制自己,用纯属思辨的语气说话,在这里,这样的口吻似乎成了辩论的规矩。他向外交家转过身来,用很慎重的语气开始说道:
“您刚刚逐一说了关于充满信心的理由,您是不是会觉得,在维护和平的主要力量组成中,应该算上各个和平派别的反抗运动吗?”他的眼睛瞥了一眼昂图瓦纳的面孔,发觉哥哥面露不安神情,他又把目光投到吕梅尔身上。“现在,在欧洲,还是有一千万至一千二百万真实存在的国际主义者,万一逐渐加剧了威胁,他们一定要制止他们的政府走上战争这条阴谋路上……”
吕梅尔一动不动地听着,集中精神地望着雅克,他终是出声了,沉静安详的语气只掩饰住了一半的讽刺意味:
“我可能不完全和您一样,将下等民众的示威行为看得如此重要。需要格外强调的是,欧洲各国首都,热情的爱国运动,多于顽劣的抗议示威人数,起到更加重要的作用……昨天晚上,在柏林,一百万人在全城示威游行,朝着俄国大使馆大喊大叫,在王宫的窗户底下大唱《莱茵河上的禁卫军》[51]这首歌,在‘俾斯麦雕像下堆满了花……’我并不是在否定一些抗议示威活动的存在,但是,他们的行为可能起反面作用。”
“反面的?”斯蒂德莱尔喊道,“无论什么样的战争威胁,还未有过这样的在群众中引起如此大的反感!”
“您所说的反面是什么意思?”雅克从容地问。
“天哪,”吕梅尔假装斟酌句子的样子说,“我的意思是,您所说的那些反对一切战争的团体,他们人数不是很多,内部组织也没什么纪律,在国际上也不算很团结,在欧洲还没有形成一股值得重视的力量。”
“一千二百万!”雅克又说了一遍。
“可能有一千二百万,不过,其中大部分人只是普通的群众,就是那些‘交了会费的人’,您不要弄错了!能有多少真正积极的活动分子?而在这少有的积极成员中,还存在很大部分对爱国主义反响很敏感的人……在某些国家,这些革命派别也许会给他们的政府权威造成阻碍作用,但这些都只是理论上的障碍,不管怎样都只会是短暂的障碍,由于这样的反动派被限制了只能在政府允许的范围内进行活动。假如时局紧张,各国政府就只需把自由主义这颗螺丝拧紧一些,甚至不需要采取戒严的方式,就可以马上把这些捣乱分子清除掉……不……不管在任何地方,国际工人协会还没有成为能够阻止政府行动的有效力量。现在正是危急时刻,极端分子无法马上组织一个正规的反动派……”他淡淡地微笑着,“太迟了……这一次……”
“至少,”雅克抗议说,“在和平年代已经平静的这些反对力量,在受到威胁时会马上活跃起来,一下子变成无法战胜的力量!……眼下,您有没有发觉俄国激烈的罢工示威行为有很大的可能束缚了沙皇政府?”
吕梅尔淡漠地说:“您错了。请允许我告诉您,您得到的消息至少晚了二十四小时……很幸运,最新得到的电讯说得十分明确:彼得堡的革命骚动终于被平定了,残酷地、彻底地。”
他仍然在笑,似乎对自己有根有据的谈话感到抱歉似的,接着,眼睛转向昂图瓦纳,故意炫耀似的高举起腕上的手表。
“亲爱的朋友……不幸的是,我的时间很紧张……”
“愿为您效劳。”昂图瓦纳边说边起身。
他很怕雅克有什么回应,很乐意提前结束这场争论。
吕梅尔礼貌地跟大家告别的时候,昂图瓦纳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走到雅克面前:
“这个是写给公证人的。你自己把信封上吧……你认为吕梅尔如何?”他随口多问了句。
雅克只是微微笑了笑说:
“他长得很适合他自己的角色!”
昂图瓦纳似乎在想其他的事情,犹豫了一会儿是否要说出来。他扫视了周围一眼,确定不会有人听得到他们的谈话,于是压低声音,用假装随意的语调问道:
“对了……假如真打起来了,你准备怎么办?……你的应征检查没过,是不?……但是,如果是总动员呢?”
雅克在回答他之前,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心想:“贞妮肯定也会问我这个问题的。”)
他气愤地说:
“我不会让他们动员我的,永远都不会。”
昂图瓦纳若无其事地看着吕梅尔那边,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
两兄弟各自走开了,没再说任何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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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吕梅尔马上说:“您打的针很有效。我明显感觉轻松多了。我站起来也不要费很大的劲了,吃得也比较多了……”
“晚上没发烧?没头昏?”
“没。”
“那就可以加大些药量了。”
他们进去的那间房间的隔壁是诊室,地板贴了白瓷砖,房间中央放了一张手术床,吕梅尔把衣服脱下了一半,乖乖地躺在那张床上。
昂图瓦纳在准备药剂,背对着他,在消毒蒸锅前站着。
“您说的话,很让人安心。”昂图瓦纳斟酌着说。
吕梅尔向他看了看,思忖着他的话到底是指治病还是政治方面。
昂图瓦纳接着说:“既然这样,什么原因让新闻报告继续用带有偏见的看法宣传德国的两面派行为和背后的挑衅目的呢?”
“其实不是‘让’新闻这样报道,反而是在鼓励这样做!不得不准备舆论,防止可能发生的一切……”
他的语调显得很是严肃。昂图瓦纳转过身去。吕梅尔脸上的神情已完全没有了之前那样骄傲的自信。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神呆滞无光、茫然。
“准备舆论?”昂图瓦纳说,“舆论一定不会同意为了塞尔维亚的利益而把我们卷入纷争的深渊中去的!”
“舆论?”吕梅尔如同一个熟知内情的人那样撇了撇嘴,“亲爱的,只需花一些手段,理智地将新闻审查一番,只要花三日时间,就能让舆论完全转换一个方向!……但是,大部分法国人民常对法俄联盟寄予很大的希望,再一次拨动这根弦是很容易的事。”
“这个需要看情况!”昂图瓦纳一边朝他走一边说。他用一块浸满乙醚的棉絮擦了擦打针的部位,快速地把针扎入肌肉里。他沉默了,看着注射器里的液面快速下降,随后他将针头拔出,接着说:
“法国人曾经很热情地迎接法俄联盟,不过现在他们第一次认真地想一想,这会让他们的未来怎样……您再躺一会儿……和俄国的那些条约是什么呢?没有人知道。”
问题是间接提出的,吕梅尔还是很愿意回答:
“我并不知道什么特别高级的机密,”他把一只手臂支撑着桌子,“我只清楚……这是大家从政府幕后得到的消息。一八九一年与一八九二年有两个预备性协议,之后制定了一个正式的同盟协议,然后由卡齐米尔[52]在一八九四年签署。我不清楚协议的整个文件内容,然而——这已经不算国家机密了——法俄约定,万一它们之中的谁被侵略,要给予对方军事援助……这个协议制定后便出现了德尔卡塞先生。还有普安卡雷先生,他还去俄国访问了。很明显,这一切更加确定了我们协议的分量。”
昂图瓦纳强调说:“那好,假如现在俄国干预了日耳曼人的政策,就等同于威胁了德国!这样的话,按照条约规定,我们将必须……”
吕梅尔怪模怪样地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事情比这情况更加复杂,亲爱的……请假设一下,俄国作为南部斯拉夫人的忠实保卫者,明天就断绝与德国的外交关系,发动总动员,保卫塞尔维亚。一八七九年德奥缔结的条约限制了德国,很有可能致使总动员的发生,反抗俄国……但是,一旦德国动员,法国将被迫履行它对俄国的义务,马上动员起来成为反抗德国……这些都是自动进行的……”
昂图瓦纳忍不住气愤地摆摆手: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的外交家吹捧过的,用大代价的法俄友谊换来的安全保障,到如今却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已经不再是和平的保证了,而是战争的威胁了!”
“外交家们不会在乎的……您回忆一下一八九〇年法国在欧洲所处的境况吧。我们国家的外交家们宁可用锋利的武器武装国家,也不愿意解除武装,这难道没错吗?”
昂图瓦纳认为这样的说法好像是对的又好像是不对,不过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来辩论,因为他对现代史不是很了解,而有些事只有在以后回顾历史的时候才有意义。
他又继续说:“不管怎样,现在,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难道我们命运真的仅仅取决于俄国吗?或许可以说得更精确些,”他踌躇了一会儿,加上一句,“所有的难道就取决于我们是否忠于法俄条约吗?”
吕梅尔又苦恼地笑了笑:
“亲爱的,我们能否避免承受我们该承受的义务,这不是很重要。现在是贝尔特洛先生掌握了我们的对外政策。只要他还在位,只要普安卡雷先生还在背后支持他,那就可以放心了,我们信守联盟就永远不会成为问题。”他犹豫了一下又说,“这似乎可以从内阁会议对舍恩卑劣建议的反应就可以清楚地知道……”
昂图瓦纳生气地高声说:“这样的话,假如我们不能从俄国的控制下挣脱出来,那就不得不迫使俄国保持中立!”
“用什么手段呢?”吕梅尔的蓝眼睛注视着昂图瓦纳,他低声说道,“有谁可以告诉我们,这不算晚?……”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
“俄国的军事力量很强大。俄日战争失败使得俄国参谋本部急于复仇;他们永远不堪忍受奥地利吞并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带给他们的耻辱。像伊斯沃尔斯基这样的人——顺带提一下,他可能今天晚上会到达巴黎——他们从没掩饰过希望爆发一场欧洲战争,将俄国的边境推到君士坦丁堡的企图。他们原本是期望能把战争拖延到弗朗索瓦·约瑟夫死后,假如可以的话,要拖延到一九一七年。不过说真心话,如果在这以前出现机会……”
他的语速飞快,呼吸声急促,神情蓦地颓然起来。眉间出现了几道忧虑的纹路,他似乎把假面具卸了下来。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