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索莱丽娜(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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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招呼也没打,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有没有看见那边是什么人?”来人身穿乡下人的披风,已经让雨淋得很透。他双手交叉护在胸前,防止风把衣服吹开。
“没看到。”雅克说,脸上没有丝毫奇怪的神情。他瞧见有家房子大门是敞开的,便说:“我们先去那里避避雨吧。”
昂图瓦纳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几步,雅克回头把他也叫上。三人都到达门口时,他什么也没有介绍。
来人晃了晃头,将遮住眼睛的风帽抖在肩膀。他三十岁出头,尽管说话直奔主题,但眼神充满柔情,仿佛安抚一般。脸被冻得红红的,上面有道伤疤,没有血色的疤痕让右眼变小了一点。伤疤把眉毛斜切开,一直延伸到帽檐下面,消失不见。
他情绪激动地说:“他们不断地指责我。”似乎不在意昂图瓦纳也在场,“不过,我一点儿也不该受到指责,不是吗?”他好像非常看重雅克的评判。雅克安抚地挥挥手。“他们还想怎样?是他们自己说花钱雇的那些人。这事是怪不了我,如今他们都走了,也知道我们告发不了他们。”
“他们这样做肯定会失败的。”雅克想了想,说道,“总共两件事,其中一件……”
那人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立即带着突然生出的感谢之情和热情喊道:“没错,就是这样,一定不能让政治报刊的煽动跑在我们前面。”
雅克低声说:“只要有响动,萨巴金就会消失不见,比松也是,不信,你等着看吧。”
“比松也是?可能吧。”
“手枪怎么处理了?”
“这个简单,她曾经的情夫买的,死后又卖给了一个军火商。”
“雷伊埃,听我说完,”雅克说,“最近几天我帮不上什么忙,从现在开始到一段时间内,我都写不了东西。但是,你可以去找里沙德莱。请他拿些证件给你。你告诉他,是我要用的。倘若需要签名,你就叫他给马克·拉埃尔打电话,明白了吗?”
雷伊埃紧紧握着雅克的手,没有说话。
“卢特情况如何?”雅克拉着雷伊埃的手问。
雷伊埃低下头。
“我毫无对策。”他羞涩地笑笑,把头抬起来,激动地又说了一遍,“我毫无对策,我爱她。”
雅克把手松开,想了想,嘀咕道:
“再这样发展的话,你们两个会是什么样子!”
雷伊埃长叹一声。
“因为难产,她身体再也恢复不了了,而且不能工作……”
雅克打断他的话:
“她曾经跟我说过:‘倘若我够勇敢,我会想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如何看待?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施尼巴赫如何?”
雷伊埃一下子恶狠狠地摆摆手,满眼的仇恨。
雅克将手搭在雷伊埃的胳膊,表达着一种和善,同时也是坚决,甚至命令一样的力量。他用严肃的口吻又说了一遍:
“再这样发展的话,你们两个会是什么样子!”
那人气恼地耸了耸肩。雅克拿开自己的手。安静一会儿后,雷伊埃举起手,郑重其事地说:
“我们的下场和他们一样,都是死路一条,可以这么说,”他低声进行总结,无声地笑了,似乎他说的都是事实,“否则,活着就跟死了一样,死了也跟活着一样……”
他一把抓住自行车坐垫,单手提起车子。脸上的疤痕涨得发紫。接着,他压低风帽,伸出手说道:
“谢谢了。我现在就去找里沙德莱。你真是个大方、高尚的朋友。”他说话的语气变得自信、开心,“蒂博,每次和你见面,我几乎就能和世上——和人、和文学……甚至和报刊和平相处,这是真心话……我先走了!”
昂图瓦纳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不过,他注意着两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一开始,他观察到明显大过雅克的人的态度,他的态度表明了只对一些知名的长辈才会有的尊重热情。最让他诧异的是,两人交谈的时候,雅克的脸充满热情,脑门完全放松,同时还在思考,还有那成熟的眼神,身上洋溢着想象不到的威望。这是昂图瓦纳才发现的。雅克在这几分钟里的表现,是他以前不知道的。几分钟之前,他完全料想不到雅克会有这样的一面。不过,对每个人来说,这才是真正的雅克,今天的雅克。这点毋庸置疑。
雷伊埃抬腿蹬着自行车,也不和昂图瓦纳说句话,便冲进了水里,两旁溅出泥浆。
9
兄弟两人接着朝前走。对于此次相见,雅克没有说过什么。而且现在风呼呼地钻进他们的衣服里,仿佛故意把昂图瓦纳的雨伞吹得摇晃不止,说话非常不便。
他们走上里波纳广场时——周围的风似乎都聚集在这里。雅克不顾落在身上的雨滴,猛地放慢速度,问:
“刚吃饭的时候,你为什么提到……英国?”
昂图瓦纳发现他在逼问,不知如何是好。他含糊不清地搪塞几句,不过都淹没在风里了。
“你在说什么?”雅克听不见,大声问道。肩膀迎着风,斜着身子向他靠近,用疑惑的眼神盯着哥哥,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昂图瓦纳无可奈何,只能说实话。
“因为……因为……红玫瑰!”
语气里夹杂着出乎他意料的愤怒。乔塞普和安内塔的乱伦情景一下子浮现在他脑海里:他们在草地上纠缠,那熟悉的想象画面持续让他忍受不了。他十分气恼,没来由地迎着不断吹来的狂风前进,低声诅咒了一句,接着恶狠狠地关上雨伞。
雅克愣愣地待在原地。很明显,这个答案在他意料之外。他紧咬嘴唇,往前赶了几步,什么也不说(他曾经很多次因为这样不合时宜的软弱瞬间感到后悔,觉得不应该拜托朋友从遥远的英国买一篮玫瑰——表达一个拖累自己的消息:在全家人都认为他离开人世的时候,他告诉吉丝:“我还活着,我想念你。”他以为这不周全的行动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他想不到、也理解不了吉丝会告诉别人。这让他很气恼)。他控制不住心底的难过,冷笑一声:
“你真不该当医生,你有当侦探的天赋!”
这样的语气令昂图瓦纳更加生气,他讽刺道:
“老弟,如果想保护自己的隐私,拜托不要公开在杂志上。”
雅克觉得很受伤,朝着哥哥喊:
“哦!你的意思是从小说里知晓送花的事情?”
昂图瓦纳再也忍不住,故作镇静,用挖苦、难听的语气一字一字地说:
“错了,但是,我从小说里知道了送花的所有意思。”说完这句,他迎着风,大踏步向前走去。
然而,他很快就明白自己犯下大错,甚至连呼吸都不顺畅了。话说得太重,肯定会影响全局的。此刻,如果雅克再次离开的话……他怎么一下子忘了最重要的目的?怎么就克制不住,冲他大喊大叫呢?莫非是因为吉丝?接下来怎么做?去和他解释或者道歉?不知道能不能挽回?不管了,只要可以缓和,什么他都愿意尝试……他正准备转向弟弟,用最温和的语气承认错误时,他感到弟弟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拉住他,显得很激动。这出乎意料的友好接近,瞬间消除了刚才的隔阂,也拉近了分别三年的距离。雅克颤抖地说道:
“昂图瓦纳,你是不是想歪了?你觉得我和吉丝……真的?……你觉得可能吗?……你是不是疯了?”
他们看着对方。雅克的眼神悲痛,但干净、有活力,他脸上满是受伤的羞耻和气氛。而在昂图瓦纳看来,这代表了一缕开心的光亮。他十分高兴,紧紧抓住弟弟的手臂。难道他真的对两个孩子产生过怀疑?他自己也被弄糊涂了。他兴奋地想起了吉丝,一下子觉得解脱了,放松了,十分幸福。他终于找到了曾经的弟弟!
雅克没有说话。曾经难以启齿的回忆映入眼帘:那晚,在拉菲特别墅区,他发现了吉丝对自己的爱,也察觉到吉丝会引发他体内的肉欲。黑夜里,椴树下慌忙的亲吻,接着是吉丝代表浪漫的动作,将玫瑰花瓣撒在地上——他们互相承诺爱情的地方……
昂图瓦纳也沉默着,他想活跃气氛,但心里担心,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过,他紧紧挎着弟弟的胳膊,似乎在说:“没错,我疯了,此刻,我完全信任你。我真的很幸福!”弟弟也紧挎着他,两个人无需任何语言就更加了解对方。
两个人迎着风雨继续前行,紧紧靠在一起,非常热情,时间很漫长。兄弟俩的心都静不下来,但谁也没有勇气最先松开手。他们途经一堵挡风墙时,昂图瓦纳打开雨伞,似乎表明两个人靠在一起是为了躲雨。
他们保持着沉默,一直走到公寓。到门口的时候,昂图瓦纳停下来,缩回手臂,自然地说:
“晚上之前,你肯定要处理一些事。我就不上去了,我可以去参观城市……”
“下着雨呢,怎么参观?”雅克说完,笑了笑。昂图瓦纳看出了其中的迟疑(两人都害怕整个下午干坐着)。“我就需要二十分钟写两三封信而已。可能五点前会出去一下。”说到这个,他脸上闪过一些烦闷。不过,他马上站直了身子:“在这之前,我没别的事要做,一起上去吧。”
他们出去的时候,房间已经打扫过了。炉子添了许多柴火,烧得很旺。两人怀着全新的情感帮对方把湿漉漉的外套晾在火炉旁。
有个窗子没关,昂图瓦纳走过去。正对着湖岸倾斜下来的层层屋顶中,有座高高耸起的塔楼,最上面是个钟楼,灰青色的塔顶在雨水里发着亮光。
雅克指着钟楼说:
“那个是圣弗朗索瓦教堂,你能看清上面显示几点了吗?”
钟楼的一面,有个涂成红色和金黄色的大挂钟。
“两点十五分。”
“你眼神真好。我的不行了。而且我不喜欢戴眼镜,我有些偏头痛。”
“偏头痛?”昂图瓦纳喊了一声。赶紧把窗户关上,转过身来,一脸关心的询问让雅克笑出了声。
“没错,医生。我有很严重的头痛,到现在也没痊愈。”
“哪个位置痛?”
“这里。”
“一直都是左边吗?”
“不一定……”
“头晕不晕?有没有觉得看不清事物?”
这样的对话令雅克无所适从,他说:“别担心了,现在好很多了。”
“不行!”昂图瓦纳说道,他非常认真,“得仔细给你做个检查,还得看看你消化好不好……”
尽管他没有马上检查的意思,不过还是习惯性地走近雅克。雅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已经习惯了没人关心的日子,只要受到点滴关怀,似乎就入侵了他的独立领地。不过,他立即恢复理智。毕竟,这样的关怀令他温暖,仿佛一阵清风吹过内心深处,滋润了每条麻木不仁的神经。
昂图瓦纳又问:“以前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怎么引起的?”
雅克因为刚才的后退感到后悔,他想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可以说出实情吗?
“生了一场病之后就出现的……应该是抽筋……还是流感?我记不清了……也可能是疟疾……我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院。”
“在哪住的院?”
“在……加贝斯。”
“加贝斯?是突尼斯吗?”
“没错。听说最开始是昏迷不醒,乱说话,之后头就非常疼,持续了几个月。”
昂图瓦纳没有说话,很明显,他心里想着:“巴黎有个温暖舒适的家,哥哥是医生,却偏偏跑去遥远的非洲,还几乎丢掉性命……”
“是恐惧心理救了我,”雅克想说点其他的,“我担心死在那个火炉一样的地方,我想念意大利,仿佛在木船上漂浮海面的遇难者,对陆地和泉水的渴望……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想法:无论是死是活,我一定要乘船去那不勒斯。”
那不勒斯……昂图瓦纳一下子记起吕那多罗,西比尔、乔塞普漫步在海滩的场景。他鼓起勇气问:
“为什么一定要去那里?”
雅克的脸涨得通红,内心挣扎着,到底说不说?他蓝色的眼睛盯着某个地方。
昂图瓦纳连忙开口:
“我认为你那时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然而,那样的高温天气……”
雅克不理会哥哥的话,接着说下去:
“第一,我得到一封介绍信,找到一个那不勒斯领事馆的人。外国推迟居留期很容易。我希望所有东西符合程序。”他耸了耸肩,继续说,“还有就是‘我宁愿被当成逃兵,也不要回法国让人丢进兵营’。”
昂图瓦纳静静地听着,问了句:
“不过,要去这些地方,你……你的钱够不够?”
“这种问题也只有你才问得出口!”他把手伸进口袋,来回踱步。“我一直缺钱,从来没有足够的钱。最初,在那样的地方,什么都做……”他的脸再次红通通的,眼神躲闪着“有那么几天……你也知道,很快就熬过去了”。
“你都做些什么工作?”
“很多……比如去初级学校教法语……夜里就到《突尼斯邮报》或《巴黎—突尼斯报》校对……这份工作令我的意大利文章写得跟法语一样流利……没过多久,我开始给他们写稿子。先是给一家周刊编写报刊摘要,后来做社会新闻,甚至杂活……有可能的话,还会去采访!”他两眼放光,“哦!倘若我身体强健,我会继续待在那里……那边的生活非常刺激!记得在维泰尔布[15]的时候……(你坐下来吧,不用,我喜欢走来走去)……我被派去维泰尔布,没有人有胆量去报道卡莫拉[16]罕见的案件,你对那个案件有印象吗?一九一一年三月……非常危险!当时,我住在一个那不勒斯人的家里。那是个土匪窝点。十三日夜里,警察来了,结果他们都跑光了,只有我一个人在睡觉,我必须……”他猛地停下来,昂图瓦纳听得入神,可正是因为他太专注了,雅克才不想继续说下去。如何用一些话,让人大概了解那几个月里杂乱无章的生活呢?尽管哥哥用诚恳的眼神期待着,他却转过头,说了句:“这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了……不提也罢!”
为了驱逐这些不堪的回忆,他不得不接着说话,同时还要保持镇定:
“你刚刚说……我头痛是怎么引起的?没错,你瞧瞧,一直到现在,我还很难适应意大利的春天。一旦有可能,一旦挣脱束缚,”他皱了皱眉,很明显,痛苦的回忆又涌了上来。“一旦不受牵绊,”他挥了挥手臂,“我立即回到了北边。”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