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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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热罗姆在世的时候,即使远离家乡,不在她身边,她也在心底默默地希望,希望有一天她所崇尚的伟大爱情可以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希望有一天能够得到回报,终究会有一天,热罗姆会回到她的身边,改过自新,从此循规蹈矩;也许他们两个会忘掉从前,不再分开,就这样度过下半生。就在她不得不放弃她一直坚持的等待后,她才发现自己一直的等待都已经成空。尽管如此,她一想到过去,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疼,现在她从这里面解脱了出来,感到轻松也就不足为奇了。现在他的死去也就结束了她的痛苦的唯一源头,这种痛苦长期毒化着她的生活。就像是经过了长期的奴役生活,然后不自觉地伸展身体。这也无可厚非,合情合理,她感到很宽慰。原本她会为此感到彷徨无奈的,但是由于她对宗教的盲目信仰,让她不能用清晰的目光来剖析自己的内心世界。她把维护自己当作上帝赐予的一种本能,她就此感谢上帝给予了她隐忍的心境、平静的内心,让她自己没有内疚地沉浸在这种轻松的状态中。
今天她的心情尤其舒畅,因为对她来说,在灵柩前守夜只不过是在那些疲倦和搏斗的日子到来之前短暂的歇息。明天,也就是星期六,要下葬,然后回家,达尼埃尔也要动身回去了。然后,从星期天开始,她又要开始担负起日常紧迫又繁重的任务;为了孩子们的姓氏免受玷污,她还要赶到特里埃斯特和维也纳,把丈夫的事情处理清楚。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孩子们,因为她已经想到儿子会反对此事,她的决心已定,她选择推迟这种商讨无功的时间。她认为这个计划是神灵启发自己的,因为她一想到这个大胆的计划,就能感觉到内心的激动和某种来自神灵的强烈冲动,这一点,她没有办法去怀疑……如果可以的话,她就在星期天动身去奥地利,最晚也要在星期一;会在那里待上半个月,三个星期,如果真的有必要,整个月也会在那待着。她要在那和独任推事见面;她要和那些破产企业的董事一步步地商讨……她对自己的成功没有一点怀疑,只要去到那,亲自出面进行斡旋,面对面的施加影响(在这方面,她的直觉是不会欺骗她的。已经有好几次,在面对困难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自己的这种才华。但是,很自然地,她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个人魅力。现在的她看不到别的,她只觉着这一切都是归功于上帝,是上帝让她发出光芒)。
她去维也纳,还有一件很尴尬的事要做:她想认识一下威廉敏娜这个女人。她在热罗姆的手提箱里发现了她写给自己丈夫的一些信,信的内容天真又温情,让她很感动……
只有在热罗姆闭上眼睛后,她才同意整理他的行李。前一天晚上她就决定了,她要自己一个人行动,为的是让他的秘密永远不让孩子们知道。她花费在整理文件上的时间是最多的,那些文件凌乱地叠放在衣服中。整整一小时的时间,她都在用手整理着这些奢侈却又可怜的私人物品,热罗姆留下的遗物就像是遇难船的碎片一样。已经穿破了的衬衫,磨出纬纱但做工精巧的衣服,还带着酸酸的清香味——那是薰衣草的香味、香草的味道以及柠檬的味道混合而来的一种香味。热罗姆喜欢这种味道,二十年来,他一如既往地用着这款香水。对她来说,这种香味还像往常一样,扰乱了她平静的心……连鞋子和梳洗工具里塞的都是没有付款的账单,有银行的、糖果店的、鞋店的、花店的、首饰店的,还有医生的。还有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账单:一个来自新债券街的中国修脚师傅的账单,和平路的一家皮货店的账单,买的是一个镀金的银盒子,都没有付款。还有一张来自特里埃斯特当铺的收据,说明他曾经拿着一个领子上的珍珠和一件水獭皮领子的皮大衣当了一笔可观的钱。一个印有伯爵冠冕字样的皮包里,装着一张丰塔南太太、达尼埃尔和贞妮的照片,和一个维也纳歌女的照片放在了一起。最后,在绘有隐晦木刻的德文小册子中,丰塔南太太发现一本袖珍《圣经》,已经用得很破了,她感到很惊讶……她很乐意地回忆这本袖珍《圣经》……曾有多少次,热罗姆都会巧言令色地为自己辩解,为自己的放荡行为解释,他大声喊着:“您对我的评价太苛刻了,朋友……我并没有像您说的那样坏!……”是的。只有上帝才知道每个人的秘密,只有上帝才知道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曲折离奇,将会走向什么样的结果,将会怎样走向自己的完美人生……
丰塔南太太眼里噙满了泪水,眼睛盯着灵柩,上面的玫瑰花已经枯萎了。
“不,”她从心底里这样说,“不,你还没有那么坏,你还是很好的……”
达尼埃尔陪着尼科尔·埃凯走了进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尼科尔美得让人眩晕,身上穿的丧服更加衬托出她皮肤光亮。她的眼睛炯炯有神,眉毛向上挑起,很自然地向前伸着脸,她的样子让人看起来总是很乐意献出青春,也像赶来帮忙的。她俯下身子亲吻着姨妈,丰塔南太太心里十分感激她,但是没有说些敷衍的话打破这时的宁静。
然后,她随着尼科尔走近灵柩。她直直地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手臂向下垂着,手掌合十。丰塔南太太看着她。她在祷告吗?她是在回忆童年吗?在她的童年里充满着耻辱,热罗姆姨父也在她的童年里占据了很重要的地方……少妇的行为让人捉摸不透,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回到了姨妈的身边,抱了下姨妈,亲吻着她的额头,然后走出了房间。达尼埃尔跟在她的身后。在她默哀的时候,他一直站在了母亲的身后。
他们俩来到了走廊,尼科尔停住了脚,问道:
“明天几点?”
“我们十一点从这里出发,送葬的车将会直接开到墓园。”只有他们两个人站在小楼门口的阴影里。他们前面的花园里,阳光灿烂,一些病人穿着浅色的睡衣躺在草坪上。下午的气温很高,阳光也很耀眼,在这凝滞不动的空气里,夏天好像就此停住了脚步,踌躇不前。达尼埃尔解释说:
“格雷戈里牧师要在坟前做一个简短的祷告。除此之外,妈妈不想有任何的宗教仪式。”
尼科尔若有所思地听着,喃喃地说:
“苔蕾丝姨妈真好啊。她还是像以往一样有勇气,像以前一样沉着,完美至极……”
达尼埃尔友好地笑了笑,算是感谢她了。她的眼睛不再稚气,但是蓝色的瞳孔还像以往清澈,她那慵懒娇媚的神态还像以前一样让他心动。
“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他说,“尼科尔,你现在还算幸福吧?”
少妇的目光凝视着远处的树木,在那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回到了达尼埃尔身上;她的脸上的表情好像很痛苦,他以为她要哭了。
“我知道……”他有点伤心地说,“可怜的尼科尔,你也曾经有过伤心和忧伤……”
在这时,他才注意到她的样子变了很多。脸的下边胖了很多。在脸颊上不引人注意的粉色胭脂和人工打造的红润下面,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憔悴和衰老的迹象。
“不过,尼科尔,你现在还很年轻,你的面前还有一大段的路要走!你会幸福的!”
“幸福?”她怀疑地耸了耸肩,重复了一遍。
他惊讶地看着她:
“是啊,你会幸福的。怎么不会呢?”
少妇的眼睛又看向了花园里的阳光。停了一会儿,她没有回头,说:
“生活是很奇怪的……你没感觉到吗?我现在才二十五岁,就已经觉得自己老得不行了……”她犹豫了下,接着说,“……自己这样孤独……”
“孤独?”
“是啊,”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远处,“我母亲,我过去的生活,我年轻的时候,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遥远,遥远……我没有孩子,永远不会有孩子了,完了,我永远不会有孩子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但是没有绝望的意思。
“你有丈夫的……”达尼埃尔很冒昧地说。
“是啊,我有丈夫……我们之间的感情很好,彼此忠心……他既聪明又善良……他竭尽所有让我生活得美好。”
达尼埃尔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向前走了一步,靠着墙壁。她微微地抬起头,没有提高声音,也不想注意措辞,好像打算全盘托出,她说得很干脆:
“可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呢?不管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费利克斯和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比我大十三岁,从来没有平等地对待过我……不管对谁,只要是女人,他都是这样慈祥,就像父亲一样,也有点像对待病人,屈尊迁就……”
达尼埃尔的眼前出现了埃凯的形象,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双鬓灰白,眼角布满了皱纹,他的眼睛有点近视,却很机警,举止行为谨慎淡定。可是他为什么要娶尼科尔呢?就像是顺手采摘下的果子?或者说,他这样做是为了在他忙碌的生活中增添一些青春的活力和自然的风韵,他是缺少这些东西吗?
“另外,”尼科尔接着说,“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作为一名外科大夫的生活。你也是知道他这种情况的:他从早忙到晚,时间从不属于自己……大部分的时间,他都不跟我在一起吃饭……不过这样也好:因为我俩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想说的话,没有什么东西向对方分享,也没有相同的兴趣爱好,没有过去的共同回忆……噢!我们从来没有拌过嘴,也没有一点的不愉快!……”她笑了笑,“只要他一提出什么要求,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表示赞同……他想做什么事,我事先都已经想好了……”她不笑了,话说得也很慢,“反正对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
她缓慢地离开了墙壁,不自觉地向前走着,漫不经心地走下台阶。达尼埃尔还是不说一句话,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很自觉地转过身来,笑着说:
“我对你说吧!去年冬天,他想在小客厅加一个新书架,但是没有足够的地方,所以他决定卖掉一张桃花心木书桌。这个家具是我母亲留下的,但是我并不在乎,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我也不把任何东西放在心上。但是,这个书桌里面的东西要拿出来,里面全是些纸啊什么的,是我父母之间的书信、一些旧账本、祖母的信、通知书,还有一些朋友的信……可我却从来没有看过。那是我过去的全部生活,雷纳路、罗瓦亚、比亚里兹……那一大堆旧东西、那些已经被人遗忘的历史,还有已经去世的亲人……我一行接一行地看着,把它们全都看完了,然后就一把火全烧了……我整整哭了半个月,就因为这……”她又笑了起来,“那半个月……多么有意思啊!……费利克斯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即便是注意到,他也不会理解的,他不会理解我的任何事情,包括我的童年、我的回忆……”
他俩缓缓地穿过花园。从病人前面走过的时候,她放低了声音:
“现在的生活还算过得去……但是有时候,我害怕以后……你知道,现在,我们俩都各有各的事,他有他的医院,预约还有病人,而我,总是要跑来跑去的,到处拜访人,还有,我又重新开始学习小提琴了,有时候跟一些女性朋友演奏点音乐;晚上的时候,我们都在城里面吃饭,一星期有好几天都这样。费利克斯现在的情况是,要保持上流社会的生活作风……可是以后呢?等他不再行医的时候呢?等我们晚上都不出门的时候呢?这才是我所担心的……到时候,我们变老了,成了一对老夫妻,整晚地面对面坐在火炉边呆坐的时候呢?我们该怎么办?”
“你说的这些确实很可怕,我可怜的尼科尔。”达尼埃尔小声说。她又接着大笑了起来,好像她沉睡的青春活力就此苏醒。
“你真蠢,”她说,“我并不是抱怨,这就是生活,仅此而已。别人的生活也并不见得有多好。恰恰相反,我才是最幸福的人……只是,在小的时候,总是会有些幻想……幻想着自己以后的生活会像童话故事那样……”
他俩走近了栅栏门。
“看到你我很高兴,”她说,“你穿军装很帅!……什么时候服完兵役?”
“十月。”
“那不是很快了吗?”
他笑了笑说:
“在你看来,是很短的时间!”
她停下了脚步。阳光照出的斑点阴影在她的脸上跳动着,照得她的牙齿闪闪发亮,头发像极了半透明的金色鱼鳞。
“再见了,”她向他伸出手,友好地说,“转告贞妮,没有见到她,我感到很遗憾……今年冬天,你再回到巴黎的时候,要常常来看我……就像做好事一样……我们一起聊聊天,像老朋友那样在一起玩玩,回忆下往事……好像越老就越怀念过去,这真有意思……到时候你来吗?说定了?”
他注视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她的眼睛稍微有点大,有点圆,但却像水一样,清澈透明。
“就这么说定了。”他似乎很庄重地说。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