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36)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30
星期天以来,贞妮这是第一次走出诊所。前几天,她只是和达尼埃尔在一起,在花园里走走,就算是短暂的散步了。在这个终日与死神做伴的地方,她感到很陌生,在刚刚过去的四天里,时间过得很慢,她就像一个影子一样活在别人中间,周围发生的一切好像都和她没有关系。所以,当哥哥把她送上车,自己一个人来到这阳光普照的大街上的时候,她不自觉地有种解脱的感觉。但是这种解脱感只存在了那么一刹那就烟消云散了,小汽车还没有来到尚佩雷门,她就已经感觉到四天来一直折磨她的那种难以诉说的心烦意乱又回来了。她甚至觉得,在诊所里,周围人的存在恰好压抑住了她的胡乱情绪,可是现在,当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这种心烦意乱的感觉愈演愈烈。
出租车把她送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一点了。
她尽可能地保持平静,在听完女门房的询问和安慰之后,快速地跑上了楼。
家里凌乱不堪,所有的房间门都开着,就像是仓皇而逃的景象。在丰塔南太太的房里,床上堆着的全是衣服,鞋子也都在地上随意地放着,抽屉都被打开了,就像是遭到了抢劫。两年来,母女两个人都没有女仆伺候着,两人都是在独脚圆桌上匆匆吃完饭,现在桌子上还摆着吃剩的晚饭。她必须把这一切都收拾干净,不能让母亲第二天从墓地回来后看到眼前这种混乱的场景,再想起来那天早上残酷的现实。
贞妮的心情很压抑,她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收拾,就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天走的时候,很显然忘记了关上窗子,昨晚的一场大雨淋湿了地板,将信纸吹得满桌子都是,花瓶也被吹翻了,花瓣落了一地。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缓慢地摘下手套,竭尽全力使自己振作起来。母亲曾经很详细地嘱咐过她,先在书桌里取出钥匙,在套房的里面有一间放杂物的房间,打开门,在里面的壁橱里找一找、翻一翻,找出一个绿色的盒子,里面放着两条黑纱和黑披肩。她机械地拿下早上做家务时穿的罩衣,穿戴完毕后,不得不坐在了床沿上,因为她感觉力不从心。整个房间里的寂静都压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怎么会这么累呢?”她假装不知道地问着自己。
上个星期,她还这样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很有活力。就只有一个星期,甚至还不到,也就是四天,难道就这么容易地打破了自己付出这么多才换来的平衡吗?
她懒懒地坐在那里,弯着腰弓着背,就像是背负了很沉的重担。也许哭一场可以好点。但是,这种属于弱者良药,她一直很抵触。即使在她很小的时候,即使很烦恼,她也不会哭泣,只是深深地藏在心里,用冷漠面对……她的眼睛是干涩的。没有泪的眼睛扫视着家里散乱的信纸、家具、放在壁橱上的小东西,最后落在了镜子上,镜子上反射着太阳炫目的光芒。突然,在这炫目的光芒中,一眨眼的工夫出现了雅克的样子。她焦急地站起来,关上了百叶窗和窗户,收拾好桌子上的信纸和花瓣,走出了房间,来到了过道里。杂物间的空气很闷,让人想要窒息。炎热的天气加重了毛织物、灰尘、樟脑、太阳晒黄的旧报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她使劲爬上了小梯子,打开了窗户。外面的空气和刺眼的光线一起涌进了整个小房间,这样更显示出了堆积物的寒碜和丑陋。那里堆放着一个空瘪的行李箱、废弃的被子、煤油灯、课本、落满灰尘和死苍蝇的纸盒子。为了把堆放着箱子的角落打扫干净,她拦腰抱起一具用棉花填充的人体模型,模型的头上还顶着一只古灯罩,它衣服上的皱边是用闪光的亮片做成的,又用紫罗兰的花束衬托在外面。这个挺立的模型一直伫立在客厅的钢琴上,伴随了她整个童年,她心里不禁有点反感。然后,她又鼓足勇气接着收拾起来,她打开箱子,一点点地找寻着,她将装好樟脑球的袋子重新放好,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上来,让她瞬间感到很恶心。她出了一身汗,没有一点劲,但是她还硬撑着,挣扎在心里疲倦的斗志中,她坚持着全心全意收拾东西,至少这样可以转移她的注意力。
但是,有时候突然有一种思想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就像一道锐利的光芒刺破浓雾,直接冲击她心里最敏感的地方,让她蓦地停下手里的活:“我什么都没有失去……一切还是有希望的……”是啊,她还年轻,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那条路她从来没有走过,从来没有经历过。她的整个生活,就像一个永不枯竭的源泉!……
这些想法虽然很平常,但是对她来说,里面的含义却是如此新颖、如此危险,她一时接受不了,感觉头很晕。她突然想明白了,当时雅克不辞而别之后,能够自我疗伤,能够控制自己,恰恰是因为当时的她,有机会抛弃心里那一点的希望。
“难道我重新开始期待着什么了吗?”
她的回答是肯定的,这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不得不将肩膀靠在壁橱的柱子上才能站稳。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好长时间,眼睛向下垂着,整个人处在麻木迟钝的状态,没有一点知觉。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一些关于雅克的幻象:雅克在别墅打完网球后,挨着她坐在长凳上,她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他额角渗出的汗珠;只有她和雅克两个人走在靠近停车场的树林里的大路上,在那里目睹了一只老狗被轧死;她好像又听到了雅克惆怅的声音,问道:“你常常想到死吗?”他在花园的小门边上,用嘴唇去亲吻被月光映在墙上贞妮的影子;好像她还能听到雅克在晚上,踏着草坪跑开的脚步声……
她靠着壁橱门站着,虽然天很热,但是她还止不住地打战,心里却是出奇地安宁平静。城市里的嘈杂声从高高的窗口传到屋子里,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现在的她该怎样才能熄灭心中关于雅克、关于幸福的狂热念想呢?四天前的相遇,让她心里重新燃起了这种期望,她很清楚,这是一种新的病痛,而这场病痛将会一直持续下去……这次,她无法自我治愈,她也不想治愈,其实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孤零零的……
达尼埃尔呢?他倒是对自己很关心,照顾得无微不至。就在今天早上,他们在诊所的待客室里吃早饭,他感觉到了妹妹贞妮的神情很恍惚,他感到很吃惊,就握住她的手,很担心地小声问道:“你怎么了,妹妹?”她躲闪地将手抽了回来,摇了摇头……唉!这也是一种痛苦吧。这个哥哥多么爱她,可她却找不出什么话要对他说,找不出什么东西让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脾气性格有共同的点,也许就是这种手足之情横在两个人之间,就像是一道障壁。不是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让她放心地倾诉,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听明白她,也没有谁能真正地了解她……也许只有他……或许有一天?……在她心里深处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小声地温柔念道:“雅克,我的雅克……”她的脸变得通红。
她感到浑身无力,也没有精神,或许用凉水冲冲会舒服点……
她像个瞎子似的,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走到了厨房。厨房洗碗槽的水很凉,她把手浸到了水里,又用手弄湿了额头,顺便洗了洗眼睛,身上好像有点劲了。还是再耐心地等等吧……她打开了窗户,两只胳膊撑在了窗棂上。阳光照耀下的水汽,好像是由无数分子在颤动,在屋顶上飞舞着。卢森堡火车站里,一辆列车呼啸而过。最近的几个星期里,就在像今天这样的下午,趁着烧热水的工夫,她就这样撑在这里,可是说是很快乐的,嘴里甚至还会哼上一小段!……于是,她不禁对今年春天的那个贞妮,那个心伤已经愈合、心里恢复平静的贞妮,有一点怀念。她轻声地问自己:“明天,后天、还有以后的日子,我应该去哪找寻生活下去的勇气呢?”然而,她说的这些话,只不过是表现一种习以为常的想法罢了,并没有真实地反映出她心里的秘密。自从有了希望,她又心甘情愿地去接受痛苦了……突然,没有笑过的她,仿佛照镜子一样,清楚地看到嘴角有一丝很微妙的笑容浮现。
31
整整一上午,甚至在和两个德国人吃午饭的时候,雅克的心里就在想:“我应该去看看达尼埃尔吗?”但是,每次他都否定地回答自己,“不。我有什么理由要去呢?”
快三点的时候,他和基尔肯布拉特刚刚走出餐厅,穿过交易所广场,经过地下铁车站时,他突然想道:“沃吉拉的会议要在五点才开始,如果现在去诊所的话,还有时间……”一时间,他停下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至少,去见了这一次,我就不会再想这件事了……”他毫不犹豫地同那个德国人告别,走上了去往地下铁的楼梯。
走到比诺大街,在诊所门口,他认出了哥哥的司机维克多。当时,他站在人行道的边上,靠着汽车抽烟。雅克想到见到达尼埃尔的时候昂图瓦纳也在场,他心里想:“这样也好。”
但是,当他正要走进花园的时候,就瞧见了哥哥迎面向他走来。
“要是你早来一会儿的话,我就把你捎进城了。可是现在我还有别的事。今天晚上你有时间和我一起吃晚饭吗?行吗?什么时候?”
雅克没有正面回答他:
“我想见见达尼埃尔,怎样才能见到他?我想只见他一个人。”
“很简单……丰塔南太太现在不在地下室,贞妮也不在。”
“不在吗?”
“你看到树后面的那座灰色的房子了吗?那就是停放尸体的地方。达尼埃尔就在那里。守门人可以去通知他。”
“贞妮不在这?”
“不在。她母亲让她回去天文台林荫路拿点东西……你在巴黎待的时间长吗?最后,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他走出了铁栅栏,钻进了小汽车里。
雅克继续朝着那栋灰色的楼走去,但是他的脚步突然放慢了,脑子里闪现出一个荒谬的想法……他转过身,走到铁栅栏那,叫了一辆出租车:
“快,”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去天文台林荫路!”
他紧紧地盯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行人、树木,还有汽车。他没有想太多。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再多想一分钟,就不会做出现在这种荒唐的事,好像有种力量在拉扯着他,驱使他这样去做。他去那里干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自己解释道,他不想再做一个犯错误的人!他必须结束这种状况,他要去解释清楚,他要永远地结束这一切!
他让出租车停在了卢森堡公园的铁栅边,步行穿过了马路,他几乎是跑着走完剩下的路的,他忍着,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个阳台,那几扇窗户,那个他曾经多少回从远处眺望过的地方。他一下子跑进了楼里,像箭一样从门房那跑过去,生怕贞妮告诉过门房不让他来。
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同达尼埃尔常常一边闲谈,一边上楼的楼梯……那时的达尼埃尔穿着短裤,胳肢窝里夹着课本……他从赛马场回来的那个晚上,他第一次看到丰塔南太太站在那个楼梯的平台上,她俯下身子看着面前两个逃跑的孩子,没有一句责备,只是很严肃地笑着……什么也没有变,真的一点都没有变,甚至连房间的电铃声还响彻在他的记忆深处……
她就要出来了。我要对她说什么呢?
他紧紧地抓住栏杆,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他弯下腰仔细地听……房门口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脚步声……她在做什么呢?
他等了几分钟,接着很小心地重新按了下门铃。
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于是他飞快地跑下楼,来到门房那里:
“贞妮小姐在家,是吗?”
“不在……先生知道吗?可怜的丰塔南先生……”
“是的。但我知道小姐她是在楼上的。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她说……”“小姐午饭后确实回来过,但又出去了。已经出去一刻钟了。”“啊!”雅克说,“她又走了啊?”
他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这位老女人,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是大大地舒了口气,还是很伤心、很失望?
五点的时候沃吉拉要召开会议。现在就去吗?可他一点都不想去了。这是第一次有种东西出现在他同自己的斗争中——某种很隐私的东西——就这样朦朦胧胧地出现了。
他突然下定决心,他要到纳伊利去。只要贞妮还有事要做,他就很有可能超过她,在铁栅栏前等她……这是一个荒谬的计划,也是个冒险的计划……可是,他宁愿尝试,也不能就这样错过!
他从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巧。他刚从电车上走下来,来到诊所前面正在考虑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他听到后面有人叫他:
“雅克!”
原来达尼埃尔在街对面的人行道等电车,看见了雅克,很惊讶地穿过马路:
“是你?你怎么还在巴黎?”
“昨天刚刚回来,”雅克结结巴巴地说,“昂图瓦纳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
“他死了,一直没有醒过来。”达尼埃尔简单地说。
他看起来比雅克还要拘束、还要尴尬。他小声地说:
“我还有个约会,是不能向后推的。因为我主动向吕德韦格松提出卖给他几幅画,我们现在需要钱;他说今天要去我的画室……要是我早知道今天能够遇到你就好了……现在该怎么办呢?你能陪我去一趟吗?在画室等吕德韦格松的时候,我们可以说说话……”
“你愿意的话,就听你的吧。”雅克说,就这样一下子放弃了已经计划好的一切。
达尼埃尔感谢地冲他笑了笑。
“我们可以先走一会儿,到了旧城墙我们再坐出租车。”
他们面前的环城马路视野很开阔,阳光明媚。人行道上很阴凉,适合散步。达尼埃尔头上戴着闪闪发光的军帽,长发在风中飘逸,显得很精神,又有点好笑。他的军刀不停地拍打着腿部,碰撞着马刺,显得脚步声更加威风,也像极了战争的节奏。雅克心里还想着战争的事,心不在焉地听着朋友说话。有的时候,他差点打断达尼埃尔说话,抓住朋友的手臂,喊道:“你这个不幸的人,你难道都不看看你将面对的是什么吗?”这时候,脑海正出现的一个吓人的想法,一下子制止了他:万一国际工人协会不能就此拯救和平,那眼前这个在洛林边境当值的英俊前锋骑兵,第一天就会被杀……他的心很难受地揪了起来,把刚才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达尼埃尔接着说:
“吕德韦格松告诉我他要在五点的时候来。在他来之前,我要挑选一下那些画……你知道的,我父亲留下的只是些债务,而我要想方设法还清。”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