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一九一四年夏天(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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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楚楚可怜地说出这个小孩的名字,她不是他的女儿,却开始像对待自己的女儿那样对待她,好像要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治愈她上。他对这个有病的女孩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觉得,她得长期忍受着固定在石膏里的生活,而且也不能乱动,所以他对她尤为关怀。她每天待在户外九到十个小时。为了把“棺材”拖着走过贝尔克的大街小巷,直至沙丘,他给她买了一头白毛小驴。黄昏时,他给她念书,教她一点法文、历史和地理。
昂图瓦纳一边带巴坦库到诊室,一边则静静地听着;但同时他也尽力用自己的职业注意力,竭力地从这番谈话中搜集着能了解这个孩子病情的信息。他把安娜完全抛在了脑后。只是在看到巴坦库坐到安娜经常坐的那个圈椅上时,他才怪异地想着:“现在坐在这里的这个人,和我说话,对我微笑,向我诉说着他心里一直难以忘记的事,可是他却并不知道,我骗了他,偷了他……”
他刚开始只是觉得身上隐隐有点不快,就像是那种不想去做的、甚至是让人不舒服的接触导致的不适。西蒙蓦地默不作声,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一丝疑团浮现在昂图瓦纳的脑中:“他知道吗?”
“但是,我这一趟来并不是向您说我看护病人的生活的。”巴坦库说。
昂图瓦纳的眼神似乎在情不自禁地探问,想要那一位快点说下去:
“这是由于当前我正在思考各种难以解决的问题……写信会有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我宁愿来看看你,弄个究竟。”
“毕竟,他不知道原因是什么。”昂图瓦纳转瞬即想到。沉默了一会儿,他在荒诞可笑的滑稽中难以自拔。
“是这样,”西蒙最后说,“我不确定贝克尔是不是完全适合于盖特。”他转为分析气候情况。
依他看,复活节以后,她病情的好转明显减慢了。贝尔克的医生自然很关心维护本地信誉,但是几乎认为,近海不利于孩子,可能是纬度的关系?碰巧玛丽小姐是盖特的家庭女教师,她通过英国方面的关系,从一个东比利牛斯山地区的年轻医生那里得到了和一般人完全不同的指点,这个医生在这方面的研究尤其成功,获得让人惊异的成果……
昂图瓦纳静静的,动也没有动,在仔细看着这皮肤细腻的脸,有着山羊头、鹰鼻的侧面,这金发白肤,就算是在沙滩上的烈日下也晒不黑。昂图瓦纳像是在倾听,谨慎地想着巴坦库的提议是否正确。实际上,他像是在听又没有在听。他在思考安娜难得有说一回真心话的时候,她对丈夫的一番评论:没能力,忘恩负义,自私,虚荣,狡猾凶恶。到现在,他始终从来都没有怀疑地接受这幅肖像,因为当他谈到西蒙时总是很冷漠也很轻蔑,这已经像是一个很让人相信的真实保证,但当他看到真正的人时,脑中也会出现一团成千上万的想法。
巴坦库问:“我可不可以把于盖特转到丰—罗默[90]?”
昂图瓦纳喃喃地说:“或许这个想法不错……对的……”
“当然,我可以忍受遥远和孤独,如果我安顿在她身边对孩子有好处的话。关于我的妻子……”一说到安娜,他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马上又掩饰起来,“她很少来贝尔克看我们,”他如实地说,努力想要维持宽容的微笑,“巴黎离这里一点也不远,您清楚……朋友们总是会邀请她,她处在这种上流社会自己也毫无办法……假设她就在我们身边,也住在丰—罗默,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忘记巴黎吧。”
他的目光中闪过对旧情复燃的向往,但是很明显,他相信并不会这样。人人都知道,他爱着这个女人爱得很痛苦,像刚开始爱上她那样爱着她。
“这一切也许会改变……”他貌似神秘地轻声说。
昂图瓦纳看明白了,安娜对西蒙的评论只是在表面上的证实。他的想法渐渐明朗了起来,面前这个坐在圈椅上的人,与安娜描述的面貌截然不同。假情假意,自私自利,恶毒凶狠,这样的指责只能维持五分钟,比不上自己的直觉,那是本人和他的直接接触,在很多具有观察和辨别的人身上所唤出来的。相反:巴坦库的正直、自然的谦逊和善良,在他的每一句话中,和他那笨拙的举止中流露了出来。昂图瓦纳想道:“不错,他是一个软弱的人,一个谨慎的人,也不必说,也是一个让人苦恼的人;可能是个白痴……而肯定不是忘恩负义的魔鬼!”
西蒙面不改色仍然自言自语地说着。他善良的目光里面满满地都是信任和感激,他解释说,如果没有得到昂图瓦纳的意见,肯定不会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他十分信任昂图瓦纳,也知道昂图瓦纳的能力和他的可靠度。他甚至想要昂图瓦纳乘上火车去贝克尔看看生病的姑娘后再回来,亲自查出原因,诊断出结果。只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很明显……
昂图瓦纳现在集中注意听他说话。他刚刚已经做出决定,要和安娜断绝关系。
这真的是在几分钟之内做出的决定么?还是一直以来,在他的潜意识里就已经做出了这个坚决的决定?甚至他能把这种顺其自然的顺从立即变成强烈、紧迫、无法抗拒的需要当作决定么?…如果他有分析的时间,难免的,他想得到,这几天来,他一直没有接安娜的电话,防止她通过莱翁不断地提出约会,在心里已经藏了一个秘密,一种在内心下意识做出的决裂的愿望。在这件事情上,他甚至应该承认,虽然政治起不了任何作用,但是这种冷漠与欧洲难以摆脱的惨剧是有关的:似乎同这个女人有往来,在目前这个混乱嘈杂的局势下,已经不适合某些新情况了。
不管怎样,几乎在不知不觉中,西蒙来到他诊室促使他刚刚仓促做出决裂的决定。他这里用伪装的正直面孔和这个被他骗了的男子面对面坐着,接受着敬意和信任,看到这个人就像对最信任的朋友说话那样和自己说着话,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给他造成的命运转变,他感到很羞愧,他惭愧地想:“这样不好……不可以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生活……首先是我把它当作娱乐和消遣,而在背后,却是要轻易地牺牲别人的幸福和命运。正是因为有像我这样的人和像我一样的行为,人间才会充满精神痛苦、不义和谎言……”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用不可挽回的口吻向自己宣布着:“安娜和我,就在此结束了。”从这之后,他感到所有的东西都被奇迹般隐藏在了黑暗中。是的,这实在是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泰然自若地看着巴坦库,用微笑给以他鼓舞和建议。西蒙像小学生一样怯怯地站起身吞吞吐吐地说:“不好意思,我已经超过了十分钟。”此时,昂图瓦纳微笑,并友好地在他的肩上拍了拍,一面和他说话,一面把他送到楼梯口。昂图瓦纳应允将会于下星期去贝尔克。(他一时间把一切都忘了,包括战争。但是蓦地他又想起来了,脑子里浮现出这个想法:要打乱一切通行价值的灾难的威胁已经逼在眼前了。毫无疑问这有助于他平静地接受这次一样的谈话。他想着:下一个月,可能我俩就都死了,跟这个比起来,其他的一切没有丝毫分量。)
西蒙重新镇静了下来,说道:“您搭八点十分的那班火车,到朗格大概是十一点,然后在贝尔克吃午饭。”
昂图瓦纳说:“除非有意外……”
年轻人的脸刹那间变得很苍白,不禁颤抖起来,他把嘴用手捂住。他的目光被揪心的不安扩展了开来。昂图瓦纳很清楚地察觉到了,在此时刻,老于格诺教徒、上校巴坦库伯爵的儿子,在战士的职责面前不停地颤抖。
“假如我应征入伍,于盖特将会成为什么样子?”西蒙没有抬头看昂图瓦纳,说道,“她剩下的只有小姐……”在这一时刻,他们两个几乎在同一时间以同样的方式想到安娜。
巴坦库默不作声地走到门口。在楼梯的平台口,他忽然转过身:
“您在哪天应征入伍?”
“我是第一天入的,在孔皮埃涅,第五十四团……步兵营助理参谋,那么您呢?”
“我是第三天入的……中士……在凡尔登,第四轻骑兵团。”
他俩握手表示了友好。彼此表示了亲切问候后,昂图瓦纳把门轻轻地关上。他就那样站着,茫然地盯着地毯,动也不动。脑中出现了一个咄咄逼人的幻觉:西蒙·德·巴坦库化装成轻骑兵“中士”,在阿尔萨斯的平原上,策马在炮火的轰击下奔驰在队伍的前头……不间断的电话铃声逼得他挺起了身子。
“或许是她。”他心里想,伴着苦笑。他想一下子扑向电话机,马上结束。
在过道那头,莱翁已经把话筒摘下:
“好,好,好的……八月七日,星期五么?非常好,是让泰教授……三点钟……好的,先生,一言为定,我马上写上……”
昂图瓦纳一边下着楼梯,一边翻阅着记事簿。这时候,在二楼楼梯平台上,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抬起了头,把门推开,走进了放卷宗的房间。
斯蒂德莱尔和罗瓦都没有穿白大褂,就坐着在那里议论,在周围的桌子上和椅子上散放着当天的报纸。
“孩子们,就以这样的方式工作?”
斯蒂德莱尔皱着眉阴沉着脸,耸了耸肩。
罗瓦站了起来,嘴角上挂着微笑,用探问的神情盯着昂图瓦纳:“老师,您看到过吕梅尔么?”
“看到过。《巴黎午报》上的消息不是真的,政府已经说了事实。但是,事情变得越来越乱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简略地补充了一句,“就好像在深渊的边上转圈……”
斯蒂德莱尔咕噜说:“德国在准备战争!……”
“还好我们也在准备战争。”罗瓦说。
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
“最后的和平机会把握在工人阶级的手里,”斯蒂德莱尔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但当它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人民对待战争有种害怕的宿命论,能够这样解释:从小学时开始,孩子们就被错误的思想束缚着——因为老师在授课上讲解古代战争、光荣、旗帜、祖国等的方式,也因为大家一直以来都对军队的行进队列和军事检阅保持着敬重的态度,还因为义务兵役制……我们今天得为我们不聪明的行为付出巨大的代价!”
罗瓦露出俏皮的神情听着。
昂图瓦纳已经把他的记事簿拿了起来,认真地翻着看。
“回见,”他忽然说了一句,然后戴上了帽子又说道,“我去出诊了,病都看不过来……我们今晚见!”
然后就只留下两个年轻人。罗瓦走到哈里发的面前:
“既然上前线是迟早的事,那我们最少应该承认,这样一个开始并不太坏!”
“啊,小家伙儿!别说了。”
“不……请考虑下,不要怀有偏见!最终说来,我们还是处在一个相当好的环境中。战争首先发生在俄国和德国之间,法国得到很大的益处,这能给我们援助俄国人得到保证,这让我们起到了支持的作用,这总是最有好处的……再者,我们还有时间,我希望可以从容地进行动员,而不是在中途的时候突然遭遇袭击,我们参谋部所害怕的[91]这一切也会增加我们的机会……”
斯蒂德莱尔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罗瓦说:“您好!假如您凭事实说话,您会完全同意我的说法,为了最终解决掉这个旧争端,重获民族荣誉,这个时机选得很好!”
“民族荣誉!”斯蒂德莱尔愤怒地嘀咕道。
茹斯兰在门打开后,走了进来。他不耐烦地说:
“你们仍旧在讨论?”
(他还是身着白大褂。也没有像别人那样乱想一通,因为他清楚,二十一天后,他肯定会离开这里,去看接种结果,他刚刚耗费了一上午搞的接种;他只管工作,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并把这当作是自己的职责。——他的灰眼睛有着一种郁闷不乐的笑意,朝着昂图瓦纳说道:“这阻碍了思考。”)
“愚蠢的老一套遍布了每处!”斯莱德尔无奈地抖抖肩,朝他喊道,“这儿是法国荣誉!而那边,是奥地利的自尊心!而在俄国,又得维护斯拉夫人在巴尔干的威信……似乎是在保卫各国人民免受战争,保证和平,而不是那重上一百倍的‘荣誉’,虽然要发动一次大屠杀是做得太离谱了。”
自一八六六年以来,德国军队始终采用突然袭击的战术。
当他看到民族主义者从始至终只为求得高贵、无私的英雄品德的独占权时,就十分气愤;他从不参加任何党派,然而他也知道,革命活动家在各国首都斗争激烈,反对战争势力,比起其他人他们的精神更高尚,更加敢于牺牲,更有为不容易实现的理想而超越自己的本身的坚定毅力,甚至有成为英雄的诚心和巨大力量。
他不仅没看茹斯兰,也没有看罗瓦;他的目光就像有预知一般发出了聚精会神的光辉。
“民族荣誉!”他再次咕噜着说,“把豪言壮语说出,不让意识苏醒!……一定要掩饰住荒诞,不会让理智爆发!祖国!文明!……在这些诱人的背后又藏着什么呢?工业利益,市场竞争,政客和生意人的诡计,各国领导阶级有着永不满足的贪婪!肆无忌惮!难道保卫文明,要采取最卑鄙的野蛮行动?把最低劣的本能发泄出来?……保卫权利和正义的事业?采用匿名的不光彩的暗杀手段?把手伸向可怜的人,但是他们一点也不想我们受到伤害,难道是有人煽风点火鼓动他们向我们进攻?太荒谬!太荒谬!”
“棒极了,哈里发!”罗瓦蔑视地说。
“好了,好了。”茹斯兰用手按住他的肩,温柔地说。
他对年纪最轻的罗瓦,有和昂图瓦纳对他同样的感情。他很喜欢罗瓦,没有原因。实际上是因为罗瓦坚毅的勇敢,还有单纯豪爽。在这个不耐烦的,淳朴的做好牺牲准备的斗士身上,他看到了一种美,他身为一个实验家,是一个在绝对中思辨的人,不能毫不动摇。他尊重罗瓦身上有着这样纯洁的理想,这种被战争洗礼了的幼稚信念——它们毫无疑问要用血来补偿……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