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索莱丽娜(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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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剩昂图瓦纳一个人的时候,他走近桌子,好奇地翻开上面的文件。
好多材料杂乱地堆在一起。最上面的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时事文章,署名:宿命论者雅克[19]。接着是一组诗歌,似乎写的是山川,发表在一本比利时杂志上,署名:穆赫仑贝格。最后是一组小小说,题目是“黑皮笔记本篇什”,肯定是在采访的空闲写下的,署名:雅克·蒂博。昂图瓦纳翻开几篇:《八十岁老人》《孩子的自杀》《瞎子的嫉妒》《愤怒》的主人公都是日常生活里的人,特征明显,轮廓突出,没有《小妹妹》中的抒情手法,不过依然保留了阔达、时断时续的风格。这样的风格让这几篇小说富有真实感,很吸引人。
然而,虽然这些文章富有魅力,昂图瓦纳依然不能集中注意力。从早上开始,他遇到了很多想不到的事。特别是当他独处的时候,他总会想到昨天离开的那个病房,可能里面已经发生了恐怖的事情。他到底该不该来这里?答案是肯定的,他是来找雅克回家的……
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说:“请进。”
楼梯拐角出现了一个女人,他感到诧异。同时,他认出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吃早饭的时候见过。她提着一筐木柴,昂图瓦纳连忙帮她接过来,说了句:“我弟弟才出去。”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也可能是说:“所以我才上来的。”她好奇地盯着昂图瓦纳,没有丝毫闪躲的意思,这样的直接似乎经过考虑,而且有正当理由。昂图瓦纳好像察觉到她刚哭过。突然,她眨了眨眼睫毛,气冲冲地问:
“您想把他带走?”
“没错……我爸爸病得很重。”
她似乎没听见。
“为什么要带走他?”她激动地喊道,脚狠狠地踩在地板上,“我不希望他走!”
昂图瓦纳又说了一遍:
“我爸爸就要离开人世了。”
不过,她根本听不见这些解释。她满眼泪水,把身体转向窗户,双手交叉着,拧在一起,接着又放下手臂,低低地说:“他肯定不回来了。”
她体形庞大,肩宽,有些胖,动作局促不安。两条灰黄色的粗辫子,绑在低低的额角边,在脖子后面呈螺旋状发结。辫子以下,是她端庄、诚实的脸,有点古代皇后的样子,嘴角的线条曲折有致,有两条肉肉的纹路挡着,更加显得雍容华贵。
她重新面对昂图瓦纳:
“当着我面,对基督发誓,您不会阻止他回来。”
“我不会的,为什么要阻止他呢?”他温和地笑了笑。
她完全忽略他的笑容,透过晶莹的泪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衣服把她包得紧紧的,胸部上下浮动。她一点也不害怕别人盯着她看。她从胸口处拿出团成小团的手绢,擦擦眼泪,接着,擦擦鼻子。她的泪水在眼珠里打转,非常动人。眼睛仿佛一汪死水,涌动着猜不透的思想。她立即低下头,或者说转过头去。
“他跟你提起过我吗?我叫索菲亚。”
“没提过。”
蓝色的眼珠一闪。
“您别跟他说,我什么都告诉您了……”
昂图瓦纳又笑了笑:
“太太,您可什么也没告诉我。”
“哦!错了。”她把头朝后仰,半睁着眼。
她搬着一张便椅,急忙坐到昂图瓦纳旁边,似乎她只剩下一分钟时间。
她说:“您肯定是个演员。”他摇摇头。
“您和我一张明信片上的演员很像……他是巴黎一个杰出的悲剧演员。”说完她倦怠地笑了笑。
“您爱看戏剧?”他不想浪费时间跟她解释。
“电影、戏剧,我都爱!”
偶尔,她脸上的放荡损害了她的冷漠。这时,她一说话,嘴就张得很大,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和珊瑚色的牙床。
他小心翼翼地问:
“你们这里的剧团应该很好吧?”
她俯过身,说道:
“您曾经来过洛桑吗?”(她这么俯身的时候,语速很快,又放低声音,似乎要求和别人的距离更近些,自己似乎要这样对待别人)
他说:“没有。”
“您以后还会来吗?”
“会!”
她盯着他,眼神一下子严肃许多。接着摇了摇头,说道:
“您不会来了。”
然后,她走到炉子旁,打开炉门往里放木柴。
“够了,”昂图瓦纳说,“房间已经很热了……”
“确实。”她说着,用手背抹了抹脸。可她继续往火炉里丢了木柴,一根、两根、三根。她辩解道:“雅克就喜欢热烘烘的。”
她在地上跪着,背对昂图瓦纳,看着火炉,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天慢慢黑下来。昂图瓦纳打量着这健康的脖子、肩膀、后背、长发,它们都在火光的照耀之下。她似乎在等待什么!显然,她察觉到后面有道目光正盯着她。昂图瓦纳仿佛从侧面,看见她模糊的笑。她轻轻扭腰站了起来,用脚关上炉门。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瞧见放在桌上的糖罐,贪婪地取出一块,放进嘴里。接着又拿了一块,远远地递给他。
昂图瓦纳笑笑,说:“我不吃,谢谢!”
“不吃要走霉运了。”她喊了一声,扔过去,他伸手接住。
两个人看着对方的眼睛。索菲亚好像在说:“您是什么人?”或许还在问,“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她的眼神没有活力,但散发着热情,因为透明的睫毛,她的眼珠看上去是金色的,好似夏天雨前的砂砾。不过,里面的忧愁躲过理想。昂图瓦纳想:“像她这种女人,只要稍稍挑逗一下……她们会紧紧咬住你,过后还会责怪你,用最卑鄙的手段报复你……”
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地转过身,走向窗户。现在雨下得更大了。过了好一会儿,昂图瓦纳惊慌地问:“您想什么呢?”
“哦,我不喜欢思考。”她直直地站着,回道。
他又问:
“那你思考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什么都不想。”
听见他的笑声,她离开了窗户,温和地笑笑。她好像不着急走的样子,随意地走了走,两只胳膊放下来,走到门口,手不小心碰到了锁头。
昂图瓦纳觉得她在关门,脸都红了。
“我走了,再见。”她轻声说,眼睛都没抬,打开了门。
昂图瓦纳很诧异,暗暗失望,弯下腰寻找她的眼神。他发出回声一样的声音,好像在开玩笑,用温柔的召唤声小声地说着:
“再见……”
门再次关上,她走了,没有转身。
他能听见裙摆摩擦楼梯栏杆的声响,以及她下楼时有意哼出的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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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房间黑乎乎的。
昂图瓦纳在座位上思考,不想去开灯。雅克已经出去超过一个半小时了。他尽量驱散情不自禁的怀疑,可怀疑却堵着他的思想。他越发焦虑不安。当听见楼梯传来弟弟的脚步声时,所有的不安都不见了踪影。
雅克回来了,什么也不说,似乎没发现房间没开灯,直接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透过炉子的火光,大概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他戴着顶帽子,手臂上搁着一副手套。
他嘀咕道:
“昂图瓦纳,你自己走吧,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差一点,我就不回来了……”没等昂图瓦纳说什么,他又喊道,“什么也不要说了,我明白,我和你一起走。”
接着,他起来打开灯。
昂图瓦纳尽量不看他,小心翼翼地佯装看书。
雅克拖着疲惫的步子走来走去,他往床上丢了几件东西,把手提箱打开,装进一些衣服、别的东西。他嘴里还轻轻吹起了口哨——都是一个调子。昂图瓦纳瞧见他朝火炉里扔了一沓信件,打开挂着钥匙的壁橱,把桌上的文件都塞进去。接着,他缩在角落里,无缘无故地把头发撩到后面,在膝盖上写明信片。
昂图瓦纳非常动容,如果雅克现在跟他说:“不要带我走,求你了。”他会安静地给他一个拥抱,自己回去。
雅克换上鞋,整理好行李箱,走近哥哥,先开口说:
“已经七点,我们得下去了。”
昂图瓦纳没说话,收拾好东西后,问了句:
“需要我帮忙吗?”
“谢谢。”
两人的音量都比白天小。
“我帮你拎手提箱吧。”
“不用,又不重……下楼吧。”
他们没说几句话,安静地走出房间,昂图瓦纳走在前面。他听见雅克在后面轻轻关灯和关门的声音。
在车站餐厅吃晚饭时,两个人都吃得很快。雅克什么也不说,只吃了一点,昂图瓦纳的焦虑不亚于弟弟,他也保持沉默,不再隐瞒此刻的心情。
火车来了,他们一边散步,一边等候车开。地下通道涌出大量旅客。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