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索莱丽娜(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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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非常激动:‘我找您,稍等一下……’那时,他直挺挺地站着,有了精神:我瞧见那老鹰又出现了。他戴好单边眼镜,请我坐在一个椅子上,老爵爷的气质也出现了。他诧异地问道:‘提建议?这么说:‘您没有其他人可以出主意了吗?’说实话,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昂图瓦纳,你怎么想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我差不多没听过你的意见……也没有听过其他人的意见……我喜欢自己做主,天生就这样。我这么跟他说,他的重视给了我勇气。我彻底放开了说:‘我想当个小说家,一个了不起的小说家……’原本这是我的开场白。他没有说话,我就接着说,把所有事情都跟他说了!我跟他说,我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力量,那是深沉的、凝练的东西,是我独有的。那么多年接受的教育中,几乎对这种深刻的素质都是有害的。我讨厌学习、学校、知识渊博、讨论、闲聊。这种讨厌出自自我保护的本能冲动,我挣脱了全部束缚!我告诉他:‘先生,所有的东西都使我感到压抑,令我窒息,它们让我偏离了自己的人生轨道。’”
雅克注视着昂图瓦纳,眼神来回变换,时而冷酷,时而激动、柔和,接近妩媚。他高声说道:
“昂图瓦纳,这是事实,你明白吗?”
“弟弟,我懂。”
“哦,这真的不是自大。”雅克继续说,“我没有任何突显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别人所说的野心。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最好的证明。昂图瓦纳,我对你发誓,我在这非常幸福!”
安静了一会儿,昂图瓦纳突然问:
“后来怎么样了?他给你出了什么主意?”
“稍等一下,他什么主意也没出。倘若我没记错的话,最后,我念了一小段《源泉》……那是我最早写的一首散文诗,好幼稚。他红着脸说道,‘终于可以窥视自己的内心,仿佛在岸边俯视泉水……扒开草丛,露出一个洁净的酒杯,水四处溅开……’这时,他打断我:‘您描绘的意象很迷人……这便是他所有的感受!这个可爱的老东西。我想直视他的眼睛,不过他躲开了,低头玩他的戒指……”
昂图瓦纳说:“他仿佛出现在我面前。”
“……他开始说话了,‘不能过分看轻常规道路……纪律会约束人,让人变得听话’。原来他和其他人一样!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打算告诉我的都是别人探讨过的东西!我为自己的到来,以及刚才说的那番话感到生气。他用相同的语气说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似乎只有一个想法:总结出我的特征。他跟我说:‘您应该是……年轻人你应该是……我要把你归为……’我觉得愤怒:‘我讨厌归类,讨厌喜欢归类的人!他们借助归类,把你限制在条条框框里。在他们的归类下,你会变得渺小、残缺不全!’他笑了,应该是想控制住场面吧。此刻,我朝他喊道:‘先生,我讨厌那些教授,所以我才来找您的!’他保持着笑容,做出激动的样子。因为要表达亲切,他问我,我都做过什么?‘我什么都没做过’,还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我什么都想做!’这个老学者,连冷笑都没有勇气发出,他太害怕一个年轻人对他的看法。因为他整天都在思考年轻人的看法。从我进门那一刻起,他只想着一件事:就是他正在创作的那本书《我的经验》(可能以后有出版,不过我不会看的)。他一想到自己的书不能出色地完成,便担心得要命。那个想法一直在他脑海里,所以他一见到年轻人,心里一定在想:‘这个年轻人会对我的书有些什么看法呢?’”
昂图瓦纳说:“不幸的老头!”
“没错,我明白,或许很可悲!然而,我去拜访他并不是要看他颤抖的。我怀着希望,等待着我心里的雅利库。不论是哪个,只要是我心里的诗人、哲学家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所谓。只要不是眼前这个就行!最后,我站了起来,当时非常搞笑。他还在自我吹嘘‘给年轻人提意见真困难……适合所有人的真理是不存在的,人们必须自己去寻找真理,等等’。独自走在前边,你应该想象到了!走过客厅、餐厅,还有前厅,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开了门,撞在他老式的家具上,他差点没来得及打开电灯!”
昂图瓦纳笑了笑,想起了房间里的装饰、镶嵌家具、壁毯,还有一些小玩意。雅克接着说,一丝惊恐浮上他的脸:
“稍等一下……我搞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难道他一下子知道了我离开的原因?他沙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您不需要建议,您也看到了,我身心疲惫,没有多余的精力。’我们走到前厅,我惊愕地转过头,好可悲的一张脸!他又说了一遍:‘我身心疲惫,没有多余的精力!’我提出了反对意见。我当时非常真诚。我突然不恨他了。可他坚持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干!’因为我还在傻愣愣地表示不同意,他仿佛疯了一样:‘到底什么让你们有了幻想?我写的书吗?里面根本什么都没写,我可以写的,我都没写。还有什么?你说来听听?是我的头衔?我的课程?还是我所在的科学院?到底是什么?难道是这个吗?’他拽着衣领,上面别着一枚玫瑰花状的勋章,他很激动,不停地晃着衣领说道:‘是不是这个?你倒是说话啊。’”
(雅克越说越激动,站了起来。他更加投入地还原那个情景。昂图瓦纳也在回想他在相同的地方和雅利库见面,他直挺挺地站着,天花板的灯光将把他照得神采奕奕。)
“他猛地安静下来,”雅克接着说,“我觉得他是害怕别人瞧见。于是,他打开一间配膳室的门,一下子把我推了进去,里面还有橙子和地蜡的味道。他冷笑着,单边眼镜后面的眼神非常严肃,眼球里有血丝。他把手支在一块木板上,上面还有几个杯子和一个高脚盘,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没把那些东西碰倒的。三年了,我依然忘不了他当时的语气,非常低沉:‘好吧,事情是这样的。我在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可能比你还大一些吧,高师毕业以后,我也有成为小说家的理想。我也有那种想自由取得成功的力量!我也有走错路的感觉。同时,我也想去找人帮我出主意。我真的去找了个小说家,你猜猜,我找的是谁?你肯定不知道。你想象不出他在一八八〇年我们那批年轻人心中的地位。我去到他家,他听我诉说,用锐利的眼神注视着我,还不停地摸他的胡子。他总是没等我说话就要站起来。还有,他说话断断续续,甚至发前颚擦音S。他告诉我,对我们来说,只有一种方法:去做新闻事业!’没错,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那时,我二十三岁,我像进来一样跑出去了。那个先生就像个傻瓜!我又回到我的书、我的老师、我的同学周围,相互竞争、先锋派杂志的争辩——多么美好的前途!多么美好的未来!雅利库‘啪’地一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至今还记得他的眼神,单边眼镜后面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站直身子,口水都喷到我身上:‘先生,你到底找我干什么?给你提意见?听好了,按照你的本性去发挥!一定要记好了,先生,倘若你还有天赋,就要用自己的力量来发展它,从内心去发展它!……趁还来得及,快行动吧!去体验生活,不管通过什么方式,去什么地方!你今年十九岁,眼睛也好,体力也好,听我的话,去报社报道,采访社会新闻。听懂了吗?我没有发疯,就是社会新闻!放手去做吧!其他东西你都学不到什么!你得从早到晚,不停地奔走,不要放过每个新闻:一次自杀、一个惨案、一个社交里的悲剧、一宗妓院的罪行!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文明世界带来的所有东西,不论好坏,想象不到的!只有这样,以后你才有可能对人、对社会,甚至对自己说出你的看法!’
“昂图瓦纳,我不单单是看着他,我几乎要把他吃进去了,我似乎彻底醒悟了。然而,全部东西没一会儿就消失了。他默默地把门打开,差不多是赶走了我。走过前厅,走到楼梯拐角处。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他清醒了?……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还是怕我会告诉别人?……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宽大的下巴在颤抖。他小声嘀咕道:‘行了……行了……行了!……先生,回您的图书馆去吧!’
“门猛地关上了。我飞快地从五楼奔下,跟匹小马一样在黑暗的大街上奔跑起来。”他兴奋得几乎喘不上气。倒了杯水,一下子喝光。手还在发抖,把杯子放下时,碰到了长颈瓶。清脆的声音在安静中格外响亮、绵长。
昂图瓦纳十分激动,不过他想把弟弟出走前的事情理清。还有许多环节,他没弄清楚。本来,他想套套弟弟的心里话,把乔塞普的三角恋弄清。但这个话题……“好多事都协调不了。”刚刚雅克这么感叹,表明他不想再说下去。同时也说明弟弟在决定离家出走时,情感的因素起了重要影响。昂图瓦纳心想:“如今,爱情又在他心里是什么分量呢?”
他尽量做了个总结。十月,雅克从拉菲特别墅区回来。那时候,他和吉丝是什么关系?和贞妮见过多少次?他想和他们断绝关系?也可能是做了实现不了的承诺。昂图瓦纳开始想象弟弟在巴黎的情况,没有学习的束缚,只有自己,自由自在,他不停地思考着这个解决不了的问题。他的生活肯定非常激动,并且有许多烦恼。马上就要开学了,高师的住校生活,这是当时唯一的出路,让他厌恶!所以,他去找雅利库。一下子有了别的出路,天际出现一个广阔的缺口。摆脱一切束缚,出去冒险,出去生活!一切从头再来。因为要从头再来,就要忘记所有——还有让大家忘记!
“没错,”昂图瓦纳心想,“这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离家出走,并且整整三年都不和家人联系。”
他接着想:“可是他竟然不等我从勒阿佛尔回来,跟我道个别,就耽误他一天时间而已!”心底生出一股怨气,不过他努力克制住,为了知道下面的事情,他说:
“第二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雅克重新走到炉子旁,坐下,手肘支在膝盖上,两个肩膀垂下来,耷拉着脑袋,嘴里还轻轻地吹着口哨。
他抬起头:
“第二天晚上,”接着声音又变得犹豫起来,“发生了……”
对,和爸爸有一场激烈的争辩,就是塞雷诺府邸那个场景。昂图瓦纳差点忘了这个。
他连忙说:“爸爸没跟我说过。”
雅克很惊讶。他转过身,似乎在说:“不说了……我不想再提它。”
昂图瓦纳开心地想:“这就是他不等我回来的原因!”
雅克重新恢复过来,还吹起了口哨。眉毛皱得很紧。他和父亲那场悲剧又跑进脑海里:他和父亲两人在吃午饭,快结束时,蒂博先生提到了开心的事。雅克直接宣布他不去了。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很多恶毒的话。父亲的拳头狠狠地砸在饭桌上……雅克也在气头上,放任自己的言行,还挑衅地说出了贞妮。接着,愿意承受一些威胁,自己也发出威胁。说了一堆挽回不了的话,直接把后路斩断了,回头已经不可能。他沉浸在反抗和绝望里,大声喊出“我去自杀!”走出家门。
全都历历在目,让人心痛。他像被什么蜇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这时,昂图瓦纳刚好瞥见弟弟眼里的迷茫。然而,雅克很快就恢复过来。
“四点多了,”他说,“我还得出去一趟……”边说边穿上外套,他似乎想赶紧跑掉。“你就在房间了吧?我在五点前回来。我的行李收拾也很快,然后我们去车站餐厅吃晚餐,这样方便。”他把几叠文件放到桌上。“看看,”他接着说,“倘若你感兴趣……这里面的文章、小小说……都是我这几年写的……”
他已经走到门口,不过又转过身,低声说:
“你好像没和我说起……达尼埃尔?”
昂图瓦纳有些印象,以为他要说:“……丰塔南一家?”
“达尼埃尔?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你走后,他对我非常真诚、友好……”
雅克出于掩饰惊慌,做出诧异的模样。昂图瓦纳也不拆穿他。
他笑了笑:“你很惊讶吗?虽然我们两个有很大的不同点。不过,我接受了他的人生观,毕竟他是个艺术家,有那种人生观不足为奇。你知道吗?他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一九一一年,他在吕德韦格松举办了一次画展,由此出名。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会卖出很多画,可是他不怎么画……我们有许多不同——尤其是和以前不同。”他说得很详细,很开心可以说一下自己,他想跟雅克说,他不再是那个恩贝托了。“你知道吗?我现在不都待在主任室里,我觉得没必要……”
雅克直接打断他的话:“他在不在巴黎?知不知道……”
昂图瓦纳控制自己,没有做出生气的手势:
“不在,他在吕内维尔服兵役,当班长。还要十几个月才结束呢。这一年里,我就见过他一次。”
他不说话了,弟弟看着他的眼神,非常郁闷,他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雅克等到自己的声音不再慌乱的时候,说了句:“昂图瓦纳,不要让火炉灭了。”
说完,走出门去。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