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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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森堡公园里,兄弟二人顺着栅栏急行。远处传来参议院的钟声,此刻已经五点半了。

  “你可真够激动的,兄弟。”昂图瓦纳有些气喘地说道。雅克走得太快了,昂图瓦纳跟在后面有些疲惫不堪,他抬头看了看天,说道,“这天可真闷热啊,要下雷阵雨了吧?”

  雅克回头看了看昂图瓦纳,脚下的步子也放慢了一些,他摘下帽子,帽子太紧了,他的双颊都箍出了印子。“激动?我吗?不不不,我一点都不激动。事实上,正好相反。怎么,你不相信吗?其实我也非常惊讶,此刻我怎么会这么平静。这两天我睡得十分安稳,早上醒来的时候都有些瘫软无力。兄弟,我的确非常平静,你应该相信我。事实上,你没必要跟着我一起跑一趟,毕竟你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忙,况且达尼埃尔也在那儿,那样更好。跟你说件事,你肯定不会相信。今天早上他竟然特意从卡堡回来。就在刚才,他还给我打电话来着,问我什么时候发榜。噢,办这些事情他总是考虑得那么周到。还有,巴坦库其实也应该过来的。看啊,这样一来,我就不是一个人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表,“啊,还有半个小时……”

  “他的确很激动。”昂图瓦纳在心里这么想着,“连我都有些激动了。好在法弗里已经十分肯定地说过,雅克已经被列入名单了。”昂图瓦纳像平常一样,甩开了所有落榜的假设,深深地看了一眼弟弟,那眼神如同出自一个长辈。昂图瓦纳悄无声息地喃喃自语:

  “在我心中……在我心中……噢,早上听了小奥尔加溜唱的曲子,那优美的旋律现在还在我的耳边萦绕,我敢肯定,那一定是迪帕克[1]的作品。希望她没有忘记,她还要去伯兰做第七次穿刺术。在我心中,那——那——那……”

  “假如我真的被录取了,”雅克在心里思量着,“我真的会幸福吗?我说的幸福可不是他们那样的幸福。”雅克想说的是昂图瓦纳还有父亲那样的幸福。

  “你应该清楚的,”雅克说道,因为想起了一件事情,他有些激动,“前不久我在拉菲特别墅区吃晚饭,当时的情况你应该知道吧。那时我的口试刚刚结束,内心非常烦躁不安。吃饭的时候,你也看到了,父亲就是用那样一种语气对我说:‘要是你没被录取的话,我们该拿你怎么办?’”

  雅克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不由得沉默了。“今天晚上我实在有些神经质了。”这么想着,雅克不由得微笑着,伸手挽着哥哥的胳臂。

  “不,昂图瓦纳,这都不算多么不同寻常。看看明天吧,看看今晚过去之后吧……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因为我一直都很正常。父亲曾经叫我代替他去参加一个葬礼,你想起来了吗?对,克雷斯潘先生的葬礼。就是在那儿,发生了一件完全异乎寻常的事情。那天正下着雨,我很早就到了那儿,进了教堂等候。说实话,一个上午就这么被耽搁了,我感到非常气恼。但你会发现,我的坏心情并不能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走进了教堂,找到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这时一个神父向我走来,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事实上,教堂里还有很多空位子,可是他偏偏要挨着我坐下来。他看上去非常年轻,应该是个修道院修士吧。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整洁的下巴散发出一股清新的牙膏的味道。可是他的手套却黑乎乎的,让人看着非常不舒服。还有他那把黑柄的大雨伞,湿漉漉的,像只脏兮兮的落水狗,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噢,昂图瓦纳,你不要笑呀,接着听我说你就会知道发生什么事了。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光顾着看眼前的那个神父了。他手里捧着本《圣经》,脑袋深深地埋在书里,嘴唇微微翕动,在默念着什么,大概是在准备待会儿的祈祷吧。好吧,好吧,他在为逝者进入天堂做祈祷。祈祷本应该跪在前面的跪凳上的,我还是知道这一点的,可是他只是跪在地上,在地板上叩头。我跟他恰恰相反,没有跪着,而是直挺挺地站着。当他做完祈祷站起身来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脸上气势汹汹的表情,然而我在他的脸上却看到了一副完全不以为然的神态,还有他那小小的眼珠藏在眼皮底下,骨碌碌地转来转去,那贼头贼脑的样子让人看着气恼极了!那样子就好像……像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将名片送到他面前。”(不是这样的,雅克肯定当时就想这么做了,可是他为什么要说谎呢?)“年轻的神父慢慢抬起头,有些犹豫地看着我。没错,我应该把名片送到他手里的。神父看了一眼名片,然后非常惊慌不安地看着我,突然就夹起帽子拎起伞落荒而逃。没错,他看我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被魔鬼附身了的人。事实上,我也气得不行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圣体游行还没开始我就离开了。”

  “雅克,我想知道,名片上你都写了什么?”

  “对啊,名片,我简直太蠢了!我甚至不敢说我写了什么。名片上我写着:我啊,我不信教!甚至用上了着重号和感叹号,就那么直直地写在名片上,我简直太蠢了!”雅克瞪圆了眼睛,神情有些呆呆的。“可以这么直白地承认吗?”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看向梅迪奇十字路口,那儿有个穿着丧服的年轻人经过,那年轻人的穿着简直完美。“噢,这可真蠢。”雅克又重复了一遍,嗓音有些含混,仿佛他必须承认,可是却有些难以启齿,“就在刚才的一分钟内,你知道我脑子里浮现了什么吗?我居然在想,假如你死了,你,我的哥哥,昂图瓦纳,如果你死了,我愿意像刚才走过的那个年轻人一样,穿一套非常贴身的黑色丧服。我甚至希望你立刻就死去,这希望异常迫切。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竟然有这种荒谬的想法。”

  昂图瓦纳没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

  “这听上去十分遗憾。”雅克继续说道,“我只是尝试着分析自己到底能有多疯狂。听着。我一度想写一个疯子的故事,他聪明绝顶,他的行为疯狂至极,可是他一切的行动都经过了严密的思考,他的行事非常符合他的逻辑。你知道吗?我很快就会到达他智慧的正中心,我……”

  昂图瓦纳一言不发,他早已养成了沉默的习惯。可是当他沉默时,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其他的想法非但不会枯寂,反倒会变得异常兴奋活跃。

  “噢,要是我能有一份工作或者干点其他事情该多好啊!”雅克一阵感慨,“二十年来一直在不厌其烦地考试,我已经受不了了!”

  “这个疮都已经涂了碘酒,可是却还在长。”雅克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摸了摸颈部,那里长了一个疖子,被领口磨得很痛。

  “昂图瓦纳,”雅克又接着说道,“你二十岁的时候早就已经不是孩子了吧?我记性好着呢,我觉得我一点都没变,我感觉现在的自己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不。”

  昂图瓦纳心里却在想:“雅克说得对。这种连续性,准确地说是这种意识的连续性……那位老人曾说:‘我啊,我非常喜欢玩跳山羊。’还是同一个人,还是同样的手和脚。我也是这样,在科特雷的时候,我整晚都在为肚子疼而担心不已,我甚至不敢离开房间一步。是他,正是他,蒂博医生……我们敬爱的院长……一个学识渊博的人……”昂图瓦纳又非常满意地补充了一句,那神情仿佛他正听一个住院实习医生谈论他们的院长似的。

  “我的话让你不高兴了吗?”雅克问道,他脱下了帽子,用手摸了摸脑门儿。

  “你怎么会这么问?”昂图瓦纳有些不解地看着雅克。

  “因为你难得回答我的问题,可是你听我说话时却像一个发高烧的病人一样。”

  “不,不是这样的。”

  “假如清洗耳朵都还不能降低体温的话……”昂图瓦纳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小孩儿痛苦的脸,那孩子今天早上刚被送到医院,“在我心中,在我心中,那——那——那……”

  “你觉得我现在激动不已,”雅克看了一眼昂图瓦纳接着说道,“我再对你说一遍,你错啦。告诉你吧,昂图瓦纳,有时候,有时候我巴不得我没有被录取!”

  “什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昂图瓦纳有些吃惊地问道。

  “因为我想逃避!”

  “逃避?你想逃避什么?”

  “一切都想逃避!你、他们,还有一切复杂的事,一切的一切我都想逃避,我要离开你们所有人!”雅克语气有些激动地说道。

  “简直是在胡说八道。”昂图瓦纳很想这么说,事实上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没有说出来,只是转身看着弟弟,那目光仿佛要重新认识雅克似的。

  “置之死地而后生。”雅克继续说,“我要离家出走!没错,必须离家出走,一个人出去闯荡,随便去哪儿都行。也许一个人在异乡的时候我才能静下心来专心工作。”他知道,他压根儿不会离家出走的,可是他仍然沉浸在强烈的幻想中。他一言不发,可随即又有些无奈地笑着说:

  “独处异乡,没错,也许只有独处异乡的时候我才能真正原谅他们。”

  “你还介怀那件事?”昂图瓦纳对雅克的话有些吃惊,不由得停了下来。

  “介怀哪件事?”

  “刚才你说原谅他们,原谅谁?原谅什么事?你还在介怀教养院的事吗?”

  雅克用眼角扫了一眼昂图瓦纳,耸耸肩,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是的,他的确是在说住在克卢伊时候的那些事。可是他不想解释什么,况且昂图瓦纳也不会明白的。

  可是,他是如何会有这种要原谅些什么的想法的呢?雅克自己都说不清楚,虽然他总是遇到这样的问题:原谅,或者更加怨恨;接受,将自己融合进去,变成无数齿轮中的一个,或者将自己身上的力量激活,将这毁灭的力量,将这所有的怨恨,投向……投向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投向现实、道德、家庭、社会……这怨恨始自童年,那不被人理解的复杂感情有时候倒是能够引起别人的重视,但是大多数人对这种感情总是看不起。是啊,如果他能逃离这一切,他一定能找到内心的平静,他怨恨别人阻碍他得到这种平静!

  “一个人去远方,我会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潜心工作。”雅克下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

  “远方?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是啊,我要去哪儿呢?你不会理解我的,昂图瓦纳。你向来能够跟周围的人和平相处,你总能喜欢自己选择的道路。”雅克一边说着一边突然想起了哥哥,因为他几乎从未想过哥哥是什么样的人。雅克眼里的昂图瓦纳对一切都十分满意,学习勤奋,工作努力,又有毅力,真是个不错的人!对了,才智呢?昂图瓦纳有着一个杰出的动物学家的才智!他的这种活跃的才智在科学研究中得到了完全的施展!这种才智总是按照单一的概念而活动,它为自身制定了一门哲学,并且对这门哲学感到满足!然而这种才智还有一个更加严重的方面,那就是它将一切事物的内在价值都抛弃了,它将宇宙中一切事物的真正价值和美都抛弃了!

  “我可跟你不一样。”昂图瓦纳十分肯定地说道。昂图瓦纳与雅克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独自沿着人行道的边缘缓缓地走着。

  “在这儿我几乎无法呼吸。”雅克心里想,“我讨厌他们让我做的事,简直厌烦极了!还有那些老师和同学,他们沉迷的事物,他们热衷的书籍!还有那些所谓的现代作家!一切都令人厌烦!上帝啊,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会了解我,有谁会关心我喜欢做什么?不,没有,一个人都没有,甚至达尼埃尔也没能做到。”渐渐地雅克已经不再那么生气了,也没有听到昂图瓦纳的回答。“将一切既成的历史都遗忘吧!”雅克在心里呐喊道,“摆脱凡俗的束缚!透视自己的内心!将一切都呼喊出来吧!从来没有人敢如此直言不讳。而现在这个人终于出现了,这个人就是我!”

  此刻兄弟俩的心境令他们爬上苏弗格路倍加吃力,两人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昂图瓦纳还在说话,而雅克却沉默不语了。注意到昂图瓦纳仍在不停地说话,雅克心里暗暗地窃笑:“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和昂图瓦纳讨论什么,要么我说服他,可这会让我发狂;要么我只能沉默,任凭他旁征博引,高谈阔论,就像现在这样。可是这样着实有些心口不一,因为昂图瓦纳向来喜欢把别人的沉默当成默认和赞同。事实上,断然不是这样的!根本不会是这样的!我有自己的想法,愿意为之坚持不懈,尽管在别人看来我的想法十分混乱,毫不清晰,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我知道它们有多么重要的价值。现在的问题只是我该如何将这价值阐述出来。总有一天我可以做到的!因为到处都是支撑我想法的论据!可是昂图纳瓦啊,他只顾着埋头走路,从不认真地思考一下我的想法里是不是还有些非常有道理的东西。天哪,我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又一次雅克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家,“果断逃离这一切,离家出走多美好;逃离这些房间,离家出走多美好。[2]”这么想着,雅克露出了狡黠的微笑,望着昂图瓦纳的背影,高声背诵道:

  “家庭,我是如此憎恨你!你紧锁门户,与世隔绝!”

  “这是谁写的?”

  “纳塔那埃尔。”雅克回答道,继续背诵,“一边走一边看吧,你会了解到一切的,一刻也不要停留,一处也不要徘徊。”

  “这又是谁写的?”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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