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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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到村子的尽头。他一经过最后一座房子,就看见了矗立在中央的大楼,白雪覆盖着楼顶,玻璃窗上加装了钢筋,周围的高墙把大楼围得严严实实。他的腿开始打战,一切还都是老样子,老样子。小路旁空荡荡的,直接通向大门,如今成了一条泥水沟。在这冬天的黄昏中,假若是外地人,肯定很难看清二楼上雕刻的金字是什么。但是雅克看得非常清晰,他盯着这几个大气的字很久:

  奥斯卡·蒂博教养院。

  此刻他才意识到,创建人亡故了,这些车轮印是送葬的四轮马车新碾出来的,而他到这来是为了父亲。可以躲开这悲伤的仪式,他忽然觉得轻松了些。他向着左面墓地入口的崖柏走去。

  大铁门一般都是关着的,但此时却开着,车轮的印记恰好指出了去路。雅克呆板地走向花圈。寒冷摧残着鲜花,不再像一座花苞,更像是一堆废品。

  他来到墓前,看见一大束简单地用薄纸包着帕尔玛的紫罗兰,似乎是葬礼之后才放的,孤单地躺在白雪中。

  “咦!”他想了一下,对这种巧合却并没有深究。

  站在刚被翻过的土丘前,他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就在这土丘之下的尸身,和他最后见到的既可怜又滑稽的是一个人。那一瞬间,入殓师对家属表示出礼敬的动作之后,将尸布永久地遮住了早已变形的面容。

  “赶快去呀!去赴约会!”他心痛欲绝地想着。忽然,一阵哽咽令他难以喘息。

  自在洛桑时开始,他的大半时间都是在无意识的时间中度过的。霎时,在他身上又重新呼唤起他曾经的稚嫩温存。这样的情感虽然不合乎条理,但却是不容置疑的;惊恐恼怒只会让这种情感愈加热烈。此时的他才清楚来到这儿的缘由。他想起了渐渐毒化他青年时期的那些愤恨、轻蔑、憎恨的想法和报复的希望。如今他再次回忆起早已遗忘的那些数十件事情,犹如弹回的子弹,狠狠地刺中了他。就这片刻之间,他摒除了一切怨恨,作为孩子的身份,因为失去父亲而痛苦。在这短短时间内,有两个相互不熟悉的人,不约而同地都避开了葬礼仪式,用他们的行动来到墓前表示他们的真情。或许世上,只有这两人为蒂博先生的逝去痛不欲绝地流下眼泪。

  因为他一贯的做法就是从正面观察事情,所以他如此可笑的伤痛和悔恨并没有被立刻察觉出来。他非常清楚,假如他的父亲仍旧在世,他还是会憎恶他,仍旧会再次离开。但是现在,他站在坟前,很悲伤,隐隐约约感觉出一丝温情。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到叹惜……应该是因为原本能够成为现实的东西才叹惜的吧。此时的他,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愿意设想有一个仁慈、度量大、会为他人着想的父亲。那样的话,他就能够因为自己没有变成慈父的无可挑剔的儿子而觉得后悔了。

  之后,他耸了耸肩膀,向后转,离开了墓地。

  农民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之后,窗户也出现了亮光,村里也稍微有了些生机。

  他没立刻走向车站,是因为他不想要离住房很近。他往新磨坊的路上走去,非常快地就进入了田地里。

  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形单影只了,因为死亡气息犹如香气似的沁人心脾,持续不散而又紧紧地尾随着他,贴着他,渗透进他每一个思想里。无论是在静默的田地里,还是在雪地里颤抖的斜倾下来的光照下,还是因为风停住而微微变暖的天气中,死亡的气息都没离开过他。当他不再和死亡的气息做斗争,随它压制住自己时,他猛烈地认识到,人生缥缈,所有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幻想,那种感觉是那么猛烈,以至于都让他产生了一种愉悦的高兴。为什么要愿望?又会有什么期望?所有的生命都毫无意义。只要了解了死亡是什么,那所有的努力就都不需要了!这次,他觉得心的最深处被刺中了,没有了企图,没有了控制的贪欲,没有了想要成功事业的想法。他认为自己再也不能走出这种痛苦,心里再也不能变得平和安静。以至于他不想认为,虽然生命短暂,但人还是有机会让自己的一些东西逃脱被消灭的结局,还是可以将幻想凌驾于将要带他离开的急流上,当人沉入水底后,还能有些剩余的东西仍漂荡在水上。

  他直起身子,径直朝前走,步伐急速而无规律,就像是怀揣着脆弱的物品逃走似的。逃离所有!不单单是要逃离社会和它的爪牙;不单单要逃离家庭、友情、爱情;不单单要逃离自我,逃离遗传与惯常的残酷统治;还要逃离他自己最隐蔽的本性,逃离那荒谬滑稽的生存本能,因为这种本能,才将人类最可悲的躯体和生命紧密相连。

  就这样,他自然而然地通过抽象形式想到了自杀,想到了心甘情愿地灭亡,然后抵达那没有感知和触觉的世界。突然,他再次看见了亡故的父亲和他那英俊而又安宁的容颜。

  “……我们就要休息了,万尼亚舅舅……我们就要休息了……”

  迎面而来的几辆马车,行到车辙里时晃动着,雅克不仅能看见马车的灯光,还可以听得见车夫的谈笑声。铃铃的车响让他不自觉地分散了注意力,他绝对不想撞见人,所以他迅速地跳到积满雪的深沟的另一边,甚至都不曾犹豫,就慌慌张张地跑过冻硬的农田,来到了小树林前,往树林中走去。

  冻过的落叶被他的脚踩得发出咔嚓的响声,而树枝不断地击打着他的脸,就像挑衅似的。他将双手特意插进口袋里,非常快乐地进入了稠密的树林之中,就算是脸被树枝击打着也快乐。他不清楚该如何走,但是一定要远离大路,远离人,远离所有!

  这只是一块窄小的林地,只用很短的时间就走完了。穿过树林,有一片被大路分隔的白茫茫的雪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在他正对面,就是矗立在大地上的教养院,而发出光芒的就是自习室和工作间。紧接着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狂野的坏点子:就是翻过储藏库的底墙,攀上屋顶,来到储藏库的窗前,敲破玻璃,点一个火柴引燃秸秆,然后把秸秆通过击碎的铁窗扔进去。假若这样,存放着大量木床的储藏库就会熊熊燃起,然后一直燃烧到给他单设的那个囚室,烧尽里面的桌椅、床铺……把里面的所有都烧尽!

  他用手碰了碰脸上刮伤的皮肤。他为自己这种力不能及的坏主意感到可笑。

  他下定决心要走出去,走出这教养院、墓园等一切过去,于是转身向火车站走去。

  迟到了几分钟,没能乘上十七点四十分的火车。所以他只能安心地等候下一列十九点而且速度较慢的火车。

  候车厅像冰窟一样阴冷,并且还散发出潮湿的霉味。

  他就在这空无一人的候车台上徘徊着,脸颊火热,手插在口袋中,牢牢地攥着达尼埃尔的信,决心不再翻看。

  最终,他还是翻开看了起来,他拿出信,在大钟映射的微光下,靠着墙,读了起来:

  我亲爱的挚友、好伙计!

  我收到昂图瓦纳来信的那一夜,我无法入睡。假若我能在今夜有机会看到你,看到你的面容,哪怕只是五分钟,我也会翻墙逃离军营前来找你。是这样的,好兄弟,好朋友,只要你能出现在我的跟前,只要我能看到好好活着的你,我就会克服一切艰险前来找你!在这座低级军官居住的营房里,我同两个打鼾的室友住在一起。我望着那被月光照耀的白色房顶,脑海里回忆着我们的儿童时代,回忆着我们共同的生活,回忆着一起上学,以及所有的一切,一切。我的挚友,我的挚友,我的好兄弟!你知道在这些年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是怎么过的吗?你记着,我从没有质疑过你对我的情谊。你瞧,我收到昂图瓦纳的信后,就立即给你写信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会怎样看待我写给你的信,我到现在还搞不明白,你为什么在这三年里一点音信都不曾给我。我对你是多么牵挂,特别是今天更加牵挂!在参军之前,我更是觉得无法离开你!你知道吗?是你给了我勇气,是你激发了那些存在我身上的可能性。假若不是你,假若不是我们的友情……

  雅克两手发抖,双眼凑近这皱折的信,在弱暗的光线里,噙着眼泪,模模糊糊地看着字体。此时,他头上方的警铃响起,那刺耳的警铃犹如锥子一样不断地刺痛着他的心。

  ……我感觉,这个会出乎你的预料,只因当时我太自傲了,不愿意承认而已,尤其是不愿意告诉你。直到后来,你音信全无,虽然我不敢相信,无法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那时,我非常伤心!特别是你消失得那么突然!兴许有一天我会懂得。即使是在那些焦虑,以至于痛恨的最坏时期里,我也始终坚信(只要你没死)你对我的友情依然如旧。你瞧,即使现在我也不曾对你有质疑……

  可恶的巡视人员打断了我的思绪。

  于是我就偷偷躲到食堂里,虽然现在是不允许来食堂的。你或许不知道部队里的生活,我这十三个月都被它囚禁着。但是,我并不是为了向你炫耀营房生活才给你写信的。

  好可怕,你瞧,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该如何说。

  我现在可以说我有数以千计的问题要问你,但又如何呢?我现在只渴求你回答一个最让我不安的问题,就是我们会见面吗?这个可怕的梦完结了吗?或者你还会再次消失吗?雅克,你记着,我认为你会看这封信,因此也只有此时才有和你说话的机会。既然这样我就大声对你说:我明白你的处境,认可你的做法,但是我请求你,纵使你有其他的想法,也千万不要不与我联系!因为我离不开你。(你可知我是非常地为你感到自豪的,非常期望你成就一番伟业,并且也非常珍重这份自豪!)

  我可以接受你所有的要求。纵使你不告诉我你的地址,不让我联系你,给你写信,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包括那可悲的昂图瓦纳,这一切我都应允。

  但是,我要经常收到你的书信,这样可以表明你还活着,一直还念着我这份友谊!我悔不该把这最后两句写上,我要擦除,因为我坚信不疑,你是想念着我的(我从没有质疑过这个,我从没有考虑过你不会想我这个问题,不会想到我们的情谊)。

  我不停地写,无法好好整理思绪,我觉得无法表达清楚我内心的想法。但是没什么打紧的,经历过生死离别后,紧接而来的就是幸福了。

  现在我要向你说述一下我自己,以便在你想到我时,在你脑海里也好形成一个影像,因为我变化了很多。以后昂图瓦纳会向你说述的,我的一切他都十分清楚。你离开后,我也不知道该从何时说起我们往来的非常频繁。你瞧,时间久了,我都没有信心去谈及了!况且,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很清楚:我在生活,在走路时,都是只顾眼前,不会向后倒退的。正当我对自己、对艺术,一直隐约追求的东西将要窥见其本质时,兵役阻断了这一切。然而今天再谈及那些事就显得很可笑了。不过,我并不反悔。我感觉军营里的生活是新奇的、刺激的,对于我们是非常重要的磨炼,也是我们人生重要的经历,尤其是我还训练其他士兵。今天谈及这些的确很可笑。

  只有一件事令我非常后悔,就是和母亲离别的那一年,特别是我得知她们因与我别离感到非常悲伤时。还有需要你知道的就是,贞妮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有许多次我们都非常担忧。其实我们只是单指我一人,因为母亲从不曾认为健康状况会恶化。不过,当母亲知道贞妮无法忍耐巴黎寒冷的冬季时,就决定迁移到普罗旺斯,住在普罗旺斯的一所疗养院里。假若条件允许的话,可能会疗养到春季。太多的事需要她们把持操劳。父亲仍然是老样子,这就不用多说了。他在奥地利,总喜欢寻花问柳。

  我亲爱的挚友,我突然想起伯父刚刚亡故。我原本就打算在一开始就提及此事的,所以很抱歉,但是我又不知该如何提及这件事。想到你痛心不已,我也很是伤悲!我明白这件事对你的打击让你始料未及。

  因为时间紧张和能够及时赶上军邮发信,我就只能写到这了。非常期盼你能尽早看到邮寄给你的信。

  唉,老朋友,虽然时间紧迫,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还有一件事我需要给你说。我无法去巴黎了,因为军营条例严明不能随便出入,所以我无法去和你见面。还好吕内维尔与巴黎之间只需要五小时的路程。我在军营里是可以接受探访的(上校会允许我到接待室)。在这我还是有一定的自由权的。长官会批准一天的假期,假若你……不会的,我不敢多加奢想!我再对你说一次,我已准备好了,接受你所有的要求,与此同时,我依然爱你到永远,我仅有的、永远的挚友。

  达尼埃尔

  雅克一口气看完这八页长的信。他全身依旧在哆嗦着,既为之动容又惊慌失措。他感动的不仅是内心友情的醒悟——这情谊是那样浓烈,他差点就要踏上当晚驶往吕内维尔的火车——他还觉得一种烦闷,狠狠地吞噬着他内心的另一个地方,悲伤昏暗的地方,那是他既不愿也不可以看到光线的角落。

  他徘徊了一会儿。他在颤抖,不是因为冷气侵袭,而是因为激动不已。他又一次倚靠着墙,沉下心来认真仔细地读着信,不再顾及那烦扰的警铃声。

  此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而他刚出巴黎北站。夜色星空清新亮丽,人行道是干的,路旁的水结成了冰。

  他饥饿难耐。在拉法耶特路上,他发现有一家啤酒店还在营业,于是就进去了,疲倦地坐在椅子上,帽子没有摘下,衣领也没有挽下,就狼吞虎咽地吃下三个煮鸡蛋、一份腌酸菜、半斤面包。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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