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诊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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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街,时间是正午十二点半。
昂图瓦纳跳下出租车,朝拱门走进去,他想:“今天周一,是我出诊的日期。”
“先生,您好。”
他转过身,看见两个孩子好像站在墙角躲风。年龄大一点的孩子把鸭舌帽摘了下来,向昂图瓦纳仰起麻雀般灵活的圆脑袋。他的眼光毫不胆怯,昂图瓦纳停了下来。
“我们来的目的是希望您给他看看,……看是否能给他一些药,他病了。”昂图瓦纳走到缩在角落里的“他”的身边。
“小朋友,你怎么了?”
一阵过堂风吹来,掀起小男孩儿的短袖子,绑着绷带的胳膊露了出来。
“不是很严重,”较大的孩子语气肯定地说,“甚至不能按工伤事故处理。就是碰到了印刷厂那个倒霉的按钮,按钮把他的手拖住了,一直伤到肩膀那里。”
昂图瓦纳连忙问:
“体温热不热?”
“什么意思?”
“他发烧没有?”
“有,或许发烧了。”大孩子说着点了点头,同时用担心的眼光注视着昂图瓦纳的脸。
“这得让你父母知道,把他送去慈善医院,看两点的门诊。也就是左边的大医院,明白吗?”
那孩子的小脸抽了抽,不过马上便控制住了,露出一脸的失望。他讨好地笑笑:
“我原以为,您可能愿意……”
不过他很快就振作了,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
“先生,谢谢您,但不碍事,还会有其他办法的。过来,鲁鲁。”他真诚地笑了笑,挥挥手里的鸭舌帽,向街上走去。
昂图瓦纳非常吃惊,犹豫着说:“你们是特意在这儿等我的?”
“对的,先生。”
“谁让你们……”他把通往楼梯的门打开,“快进来,不要在过堂风里待着。谁让你们来这儿的?”
“没有谁。”大孩子的小脸舒展开来,“我对您很熟悉。我是事务所的小见习生……就是那个院子最靠里面的公证人事务所!”昂图瓦纳就站在受了伤的孩子身旁,顺势握住孩子的手。他碰到了他汗涔涔的手掌心,手腕滚烫,他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小朋友,你的父母亲在哪个地方住?”
较小的孩子向大孩子投去疲惫的一瞥:
“罗贝尔!”
罗贝尔马上说道:
“先生,我们的父母死了。”稍稍停了一下,又说道:“我们在韦尔纳伊路住。”
“父亲和母亲两个都不在了?”
“是的。”
“那有祖父祖母吗?”
“也没有。”
孩子一脸认真,目光非常坦率,一点让人可怜的表情都没有,也不想让人觉得惊奇。昂图瓦纳的惊讶反而看上去有些幼稚。
“你今年几岁了?”
“十五。”
“那他呢?”
“十三岁半。”
“真是倒霉!”昂图瓦纳想着,“还差一刻就一点了,要给菲力普打电话,还得吃午饭。又要上楼,又要在看病前赶回圣奥诺雷郊区……今天运气真差……”
“行了,过来我帮你瞧瞧吧。”他突然说道。因为要避开罗贝尔坚定却不惊诧的眼神,他走在最里头,拿出底楼钥匙打开门,领着两个孩子从前厅穿过,一直走到他的诊室。
在厨房门口,看见了莱翁。
“莱翁,开饭时间稍稍推迟一下……孩子,你快点把外套脱掉,要你哥哥来帮帮你。轻一些……好了,走到这边来。”
褪去干净的内衣,一条细小的胳膊露了出来。手腕上的皮肤已经发炎,界限明了,似乎早就灌脓。昂图瓦纳顾不得在意自己的时间了,他把食指按在肿块上,接着用另外一只手的两个手指头轻轻按压肿块的另一边。好了,他明显感觉到有液体在食指下移动。
“我按这地方,你感觉到痛吗?”
他捏了捏孩子肿起来的前臂,又捏捏上臂,然后一直摸到发烫的腋下淋巴结。
“不怎么痛……”孩子细声回答,身子直挺挺的,眼光一直没离开他哥哥。
“肯定会痛的。”昂图瓦纳不客气地说,“但是,我能看出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他盯着小孩儿慌乱的眼神,刚一看,那眼里闪着火光,开始时迟疑了一下,随后才充满信赖地看向他。昂图瓦纳微微一笑,小孩儿瞬间把头低了下去。昂图瓦纳轻拍他的小脸蛋,抬起了他的下巴,小孩儿有些不自然。
“看来,我们得做一个小手术,半小时后就会舒服很多……你答应吗?……跟我一起来这边。”
孩子很听话,大胆地跟着他走了几步,不过当昂图瓦纳的眼神稍微没有看他,他的勇敢就退缩了。他转向哥哥求助:
“罗贝尔……你和我一起来!”
隔壁房间地上铺着瓷砖,上面垫着一层漆布,还有一个消毒用的蒸锅,一张涂着彩釉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个反射镜。这个房间是在有必要的时候用来做小手术的。莱翁把它称作“实验室”,是由一间浴室改建而成的。之前在父亲的家中,昂图瓦纳和弟弟一起住的套间非常拥挤,尽管后来只有昂图瓦纳一个人住也显得不够用。前不久,正好碰见这样的机会,他租到了隔壁有四个房间的套房,同样是底楼。他便把工作室和卧室都迁了过来,在房子里搭建了这个“实验室”。原来的工作室就改为候诊的地方。又在两个房间的前厅安上小门,这些房间就连成一套了。
过了几分钟,鼓鼓的发炎的皮肤被顺利地切开。
“还要鼓起勇气……再大胆一些……非常好!”昂图瓦纳说完,往后退了一小步。
小孩儿的脸色变得苍白,几乎半瘫在哥哥挺直的胳臂上。
“嘿,莱翁!”昂图瓦纳愉快地喊道,“拿点白兰地给这两个孩子!”他将两块白糖放进有一指深的酒里。“你把这酒喝了。你也喝一些。”他弯下身对动手术的孩子说,“酒烈吗?”
“还不错。”孩子细声答道,微微一笑。
“不要担心,把胳膊伸过来。我已经说了,手术完成后清洗一下,包扎好,这时候是不会疼的。”
电话响了,前厅传来莱翁接电话的声音:“这样不行,太太,医生在忙……今天下午也不行,因为今天是大夫出诊的日子…晚饭前好像也不行……好的,太太,听从您的安排。”
“为了防止万一,扎上一条纱布还是保险些。”昂图瓦纳弯腰冲着肿块,自言自语道,“好了。纱布包得稍微紧了,不过一定要这样……现在,作为哥哥的你,听好了,你要把弟弟带回家,你负责让人照料他入睡,别让他乱动胳膊。你们和谁在一起住?有没有人来照顾你弟弟?”
“我来照顾。”
他的眼神非常坚定,散发着勇气,信心满满的,毫无笑意。昂图瓦纳冲着挂钟看了看,又一次克制住满心的好奇。
“你们在韦尔纳伊路几号住?”
“三十七号乙。”
“你叫罗贝尔什么?”
“罗贝尔·博纳尔。”
昂图瓦纳把他的住址记下来,随后抬起头。两个小孩儿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用明亮的目光看着他。毫无表示感谢的意思,不过却有一种完全放松和信任的表情。
“行了,小朋友们,我有事要忙,你们可以走了……我会在六点到八点这段时间到韦尔纳伊路给弟弟更换纱布。知道了吗?”
“知道了,先生。”大孩子答道,他似乎认为这件事非常自然。
“最顶那层,三号门,对着楼梯口。”
两个小孩儿刚走,他便喊道:“莱翁,开饭吧。”
接着,他开始打电话:
“喂,请接爱丽舍01—32。”
前厅的电话机旁,记事本铺开在小桌上,刚好翻到今天那页。昂图瓦纳手里握着听筒,同时弯腰去看:
“一九一三年十月十三日,周一,十四点三十分,巴坦库夫人。不见不散,让她等等吧。十三点三十分,吕梅尔,是的……刘坦,没错……埃尔恩斯特太太,不知道……维昂左尼·德·费耶尔,好的……”
“喂,您好……是01—32吗?……请问菲力普教授回来没有?我是蒂博医生……”(停了一会儿)“喂……老师,您好……不好意思打扰您吃饭了……我是为了诊断的事情。非常着急,是个急诊……埃凯的小孩儿……没错,埃凯,是个外科医生……非常糟糕,可怜啊!好像没太大希望了,耳炎的治疗效果不好,很严重,我之后再和您细说,使人感到难过……不可以,老师,他非要见您不可。请不要拒绝埃凯,过去一趟吧……是啊,越快越好……我也得去,今天周一,我得出诊……就这么定了,我提前一刻钟去接您……老师,谢谢您。”
他挂了电话,再次看了一眼预约名单,习惯性地叹叹气,和他脸上的知足表情一点也不相符。
莱翁走了进来,一张光溜溜的圆脸在微笑:
“先生,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母猫生崽了呢。”
“真的吗?”
昂图瓦纳开心地朝厨房走去。母猫在一个满是破布的篮子里侧躺着,上面挤着几只动来动去的圆乎乎的小毛团。母猫边喂奶,边用粗糙的舌头来回舔小猫。
“一共几只?”
“一共七只。我嫂子叫我留一只给她。”
莱翁是看门人的弟弟。他来昂图瓦纳家工作已经两年多了,干起活来非常勤快。这位小伙子话不多,皮肤皱巴巴的,看不出到底几岁。头发稀少、发白,奇怪地罩在头顶上。长长的鼻子弯着,再配上那耷拉的眼皮,让他看上去总是呆头呆脑的。特别是微笑的时候,呆模样更加突出。但是,这呆相并不是他本来的样子,仅仅是他戴着的一副面具罢了。在这面具之下,隐藏着他的小心谨慎和尖酸猜疑。
“那剩下的六只呢?你要全部淹死它们吗?”昂图瓦纳问。
“是啊,”莱翁轻声说道,“难道先生想留下它们吗?”
昂图瓦纳笑了一下,转身快步向雅克之前的房间走去,这里现在已经是餐厅了。
餐桌上早已摆好了鸡蛋、菠菜肉片和水果。昂图瓦纳是受不了等待端菜这些事情的。煎鸡蛋散发着热黄油的味道。这是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早晨要在医院看病,下午得出诊,中间只有一刻钟。
“楼上有什么吩咐吗?”
“没,先生。”
“弗朗克兰太太有打来电话吗?”
“打了,先生。她约的周五,都记在本子上了。”
电话铃响了,传来莱翁的声音:“太太,恐怕不行,下午五点三十分没有时间……六点也没空……听从您的安排,太太。”
“谁打的?”
“是斯托克奈太太,”他耸了耸肩,“她是为一位女性朋友的小男孩儿打的电话,她还要写信过来。”
“五点预约的埃尔恩斯特太太是哪位?”没等莱翁回答,昂图瓦纳又说道,“你帮我跟巴坦库太太说声抱歉,我可能要晚到二十分钟……请将报纸拿给我,谢谢。”看看挂钟,“楼上的宴席该结束了吧?……你给吉赛尔小姐拨电话,随后把电话放到这边。把咖啡也端来,立刻。”他握着听筒,表情脸部放松下来,眼光看着远方微笑,似乎在展翅飞起,整个人已经飞向电话的另一端。
“喂,你好……没错,我是……嗯,我快吃完了……”他笑笑,“没有,是一些葡萄,一位病人送给我的,味道不错……楼上如何?”他静静地听着。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唉,那是在打针前还是打针后啊?……一定要取得他的信任,这是很正常的情况……”停了一会儿,表情又明朗了许多。
“吉丝,告诉我,电话旁边没有其他人吧?听好了,我今天一定要见你一面,要跟你谈点事,非常认真的事情……肯定是在这里。三点半以后都可以,你愿意吗?我让莱翁去叫你……确定了吗?好的……我把咖啡喝完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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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图瓦纳带着他父亲那层楼的钥匙,没有必要按门铃,直接进到衣物间。
“蒂博先生已经在书房里了。”阿德丽爱娜告诉他。昂图瓦纳踮着脚,从弥漫着药味的走廊穿过,进到蒂博先生的洗漱间。“只要进到这里,我就有种压抑的感觉……”他心想着,“毕竟我是个医生!……不过,在我看来,这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墙上的温度计。这个洗漱间仿佛一个配药室:置物架和桌子上都摆满了小瓶子、瓷杯以及棉花包。“瞧瞧这短颈的大口瓶。我之前就想了:肾脏功能微弱,必须得看化验单。需要用多少吗啡呢?”他把安培盒打开,盒子的标签已经被偷偷改了,目的是不让患者起疑心。“每二十四小时用三十毫克……已经这么多了!哎,嬷嬷放哪儿去了?……嘿!量杯原来在这里。”
他带着愉悦的心情,用熟练的动作开始化验。试管已经被他放在酒精灯上加热,突然房门被推开,他心跳加速,连忙转过头。然而,进来的不是吉丝,是老小姐。她踩着小碎步往前走,仿佛一个砍柴的老女人,腰已经弯成两截。现今,她非常干瘪,瘦瘦小小的,尽管扬起脖子,她就能看见昂图瓦纳的手。不过窄小的灰镜片后,她的目光依然灵活。一有什么惊奇,她那和象牙一样的小脑门儿便会机械地摇晃起来,前额在两边白发的衬托下,更加泛黄。
“啊!昂图瓦纳,原来你在这里。”她叹叹气说道。她非常直接,声音因为身体晃动而发动,“你知不知道,从昨天开始,病情恶化得厉害!赛林娜嬷嬷白白浪费了两碗粥和一公升多牛奶!她为他做了十二个苏的香蕉羹,但他碰也没碰……因为沾染了细菌,他剩下的东西一点用也没有。哎!我可没有跟她闹别扭,也没有说谁的不是,她是个虔诚的修女……昂图瓦纳,你去告诉她,不许她再这么做了!对待一个病人,怎能逼迫?应该由他自己来要!而不是给他提出要什么的建议!昂图瓦纳,今天早上是一份冰激凌!想让他吃一份冰激凌,哎!难道要猛地把他的心冻住吗?克洛蒂德要养活一家子人,哪还有什么时间去逛冷饮店?”
昂图瓦纳安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偶尔含糊地嘟囔几声,继续做自己的化验。他心里想着:“她已经默默地忍受了父亲连续二十五年的滔滔不绝,现在,她要赚回来了……”
“你知不知道我要给多少人做饭?”老小姐接着说道,“算上嬷嬷和吉丝,我要做几个人的饭?厨房是三人,饭桌上也是三人,加上你父亲!算算吧!我已经七十八岁了,我的身体……”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