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诊断(2)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她看见昂图瓦纳要离开桌子去洗手,便连连后退。她一直担心生病、害怕传染。这一年来,她又必须在一个患了重病的老人身边生活,每天都要和护士、医生接触,闻着药味,这些仿佛毒药一样影响着她,逐渐加快了她身体衰老的速度。她的身体,在三年前就已经开始全面衰弱了。但是,她对身体的衰弱有着自己的看法,她常常嘟囔:“自从上帝把我的雅克带走后,我早就可有可无了。”
她见昂图瓦纳没有挪动,还在洗手,就小心翼翼地向盥洗盆跨了两步:
“你跟嬷嬷说一声,昂图瓦纳,跟她说说!你的话她会听!”
他应了一声“好吧”当作敷衍了事。接着不再理会她,离开了房间。她用温和的眼神追随着两条渐行渐远的腿。因为昂图瓦纳很少顶撞她,她把他当成“人间安慰”。
他再次从走廊穿过,经过前厅,装出一副刚刚走进书房的模样。
书房里只有蒂博先生和嬷嬷。昂图瓦纳心想:“难道吉丝在自己的房间?那她一定是听见我走来了……她躲着我……”
“爸爸,您好。”他用轻柔的声音说,就像他在病人床前用的语调一样。“嬷嬷,您好。”
蒂博先生抬抬眼皮,说:“噢,你来了!”
此时,他坐在窗边一张铺着毯子的大靠椅上。他的头部对肩膀来说,越加沉重了,下巴低低地埋进嬷嬷结系在他脖子上的餐巾里。瘫成一堆的身躯,倚在高靠背两边的黑色扶手上,显得更长了。透过模仿文艺复兴式的彩绘大玻璃窗,彩虹般的光线照着嬷嬷抖动的修女帽,五颜六色的光斑洒上了桌布。桌上放着一盘冒着热气的牛奶木薯粉。
嬷嬷说:“来,把它吃了。”
她舀起一汤匙牛奶木薯粉,在盘子边沿刮了刮勺底的汁水,接着高兴地说道:“来!”好像在给婴儿喂食,慢慢把汤匙伸入病人软绵绵的嘴唇中,全倒了进去,避免牛奶木薯粉流出来。老人放在膝上的双手厌烦地挥动着。让别人见到自己连独自进食都不行,他非常难受。他想用力握住嬷嬷手中的汤匙,可麻木浮肿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汤匙顺着他的手掉下来,落到地毯上。他一下子把盘子、桌子和嬷嬷都推开了。
“我又不饿!不要逼迫我!”他喊着,身体转向儿子,仿佛在求助。昂图瓦纳沉默着,老人似乎得到了鼓励,他冲着修女生气地瞪了一眼,“全部都端走!”
嬷嬷什么也没有说,退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病人开始咳嗽了。(他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机械地干咳一阵,并没有憋住气,只要一咳起来,紧闭的眼皮都会抽动。)
“你知道吗?昨晚和今早我都吐了。”蒂博先生愤愤地说道,像在发泄心头之恨。
昂图瓦纳知道父亲正用眼角瞥他,便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
“是这样吗?”
“难得你认为这是正常的?”
“其实,说真的,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昂图瓦纳笑着说。(这样的角色扮演在他看来并不难。对其他的病人,他从来都没有像对父亲这样充满耐心和怜悯。他天天都会到这儿来,有时是早上,有时是晚上。每一次,他都像在重新包扎伤口,不厌其烦地想尽各种办法,即兴杜撰出哄人却符合逻辑的理由。每一次,他都是用使人信服的语气,重复让人宽慰的话语。)“爸爸,你能怎么办呢?你的胃已经和年轻人的不同了。至少往你胃里灌了八个月的药水和药片,它并不是没有在更早的时候显露问题,算是幸运的了!”
蒂博先生安静下来思索着。这样新鲜的解释令他感到愉快,放弃了要怪罪某人、某事的想法。
“没错,”他边说边无声地拍拍自己的胖手,“那些傻蛋,让我吃他们的药……唉,我可伶的腿!……折磨我……折磨我的胃……哎呀!”
他一下子觉得疼痛难忍,脸色变得非常痛苦。他的上身倒向一边,靠着嬷嬷和昂图瓦纳的胳膊,伸直双腿,火辣辣的疼痛才有所缓解。
他喊道:“你跟我说过……泰里维埃的血……可以缓和坐骨神经痛。告诉我,用那种办法会好吗?”
“肯定会好。”昂图瓦纳面无表情地答道。
蒂博先生用呆滞的眼神望向昂图瓦纳。
“蒂博先生自己也说过,从周二开始,他的痛减轻了许多。”嬷嬷说得很大声,这是她为了让蒂博先生听清楚养成的习惯。趁着好时机,她把一汤匙牛奶木薯粉放进了病人嘴里。
“从周二开始吗?”老人嘟嘟囔囔的,他尽力想着,一句话也不说了。
昂图瓦纳没有说话,心里非常难受。他看着病重父亲的脸庞,因为心理缘故,两腮的肌肉完全松弛了,眉毛扬着,睫毛不停地颤动。悲哀的老人……一直相信自己会痊愈,确实,即使到了今天他也没有怀疑过。这时候,一不注意,他再次被喂了一勺牛奶木薯粉。随后,他生气了,厌烦地推开嬷嬷。她做了让步,同意把餐巾解下。
修女帮他擦拭下巴时,他再次说道:“他们折磨着我的胃。”等修女把托盘端走,蒂博先生似乎早就等着这短暂的秘密交流时刻一样,连忙支着胳膊转过来,露出亲密的笑容,让儿子坐得离他近一点。
“赛林娜嬷嬷是个不错的修女,”他语气非常肯定,“昂图瓦纳,你知道吗?她真是一个虔诚的人……对于她的好意,我们是报答不完的。对她的修道院,我们是不是可以……我知道,我曾经有恩于修道院院长。不过正是因为这样,我更加疑惑。她在这里尽心尽力地侍候我这么长的时间,难道别的病人就不需要关心吗?他们说不定在等待着,正忍着病痛啊!你觉得我的看法对吗?”
蒂博先生觉得昂图瓦纳不会认同他的观点,便甩甩手,阻止了儿子。虽然咳嗽总是把他的话打断,他依然用优雅而谦卑的神情抬高了下巴,接着说道:
“不过,我这么说的意思不是今天或者明天就让她走……但是,难道你不觉得……用不了多久……只要我有一点好转……就应让这位好修女得到自由?亲爱的,你不知道总有人待在身边,我会非常难受的!只要可以,嗯?就让她回去,行不行?”
昂图瓦纳不住地点头答应,只是鼓不起勇气应答。他全部青年阶段遇见的、不可挑战的权威,此刻竟然成了这般模样。前不久,这位独裁父亲在没有任何解释的情况下,便撵走了一个讨厌的护士。可今天,他软弱无力……在这种情形下,他衰竭的体力比昂图瓦纳用手指摸出来的器官衰竭得更加明显。
“你准备走了?”蒂博先生看见昂图瓦纳站起来,便低声问道。在这责备的声音中夹杂着眷恋和祈求,几乎接近柔情。昂图瓦纳非常感动,说道:“是啊,我要走了,整个下午都有预约,晚上我尽量再来。”
他走过去抱抱父亲,这是近段时间的习惯。不过老人转过了身:
“行了,你走吧,亲爱的……走吧!”
昂图瓦纳什么也没有说,便出去了。
老小姐在前厅的椅子上坐着,姿势非常滑稽,等着他走过这里。“昂图瓦纳,我要跟你说说……说说嬷嬷的事情……”不过,他已经失去了听下去的勇气。他拿起外套和帽子,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走到楼梯口,他消沉地站了一会儿,尽力套上外套,突然想到:必须像当兵时一样把腰板挺直,把行囊背好,继续前进……
看见外边的车辆和冒着秋风前行的人们,他恢复了往常的快乐。
他现在要去找一辆出租车。
3
“还有二十分钟,”汽车从玛德莱娜教堂的大钟前开过时,昂图瓦纳看了一眼时间,“还能赶到……老师是个准时的人,他现在一定都收拾妥当了。”
不出所料,菲力普医生正站在诊所门口等着。
“蒂博,你好。”他嘟囔着,他尖厉的声音很刺耳,好像总是在讽刺人,“刚好可以提前一刻钟,我们走吧……”
“好的,老师。”昂图瓦纳开心地说。
他一直都愿意跟着菲力普。以前,他连续给菲力普当了两年的实习医生,每天都和导师亲密地生活在一起。后来,他不得已更换工作岗位,不过和老师的联系从未中断。随后的时光里,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导师。人们谈论昂图瓦纳时,总会说:“蒂博,那是菲力普的学生。”没错,昂图瓦纳是菲力普的学生、助手和精神上的儿子。可经常也是他的对立面,青春对老成,冒险大胆对谨慎小心。他们两个人的友谊和职业合作已经延续七年,非常牢固。昂图瓦纳只要出现在菲力普身旁,他的个性就会不自觉地发生变化,仿佛变小、变弱了。刚才还是完整独立的个体,现在已经自动回到一个受保护的地位。昂图瓦纳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变化烦恼,而是非常开心。同时因为自尊心得到满足,进一步加深了他对老师的热爱。教授学识渊博,不过却是出了名的难相处。这就使他对昂图瓦纳的关爱显得更加宝贵。老师和学生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其乐融融的样子。因为在他们看来,显然一般的人类都是头脑不清、能力不强的。不过,他们两个非常幸运,没有掉进这个普遍规律。老师是一个不轻易显露情感的人,他对昂图瓦纳的样子,他的信任和秉性,加上说起玩笑话的一颦一笑以及挤眉弄眼的模样,还有那些了解内情才能领会的词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证明,只有昂图瓦纳才是菲力普可以随意交流的人,也只有昂图瓦纳才能准确把握他的意思。他们两个人很少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就算有,那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比如,有时候,昂图瓦纳会责怪菲力普自欺欺人,把明明是因为自己的怀疑而闪现的一些暂时的想法当作根本的判断。或者,另一些时候,两人交换了相同的意见,菲力普可能会一下子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讽刺我们刚才谈论的话,说:“站在另外一个角度去看,我们刚刚的看法简直是可笑的。”随后,做出总结,“没有一件东西值得人们注意,也没有一个判断有价值。”此时,昂图瓦纳就非常生气,本质上,他容忍不了这种态度,仿佛一个肉体残缺的人那样痛苦不堪。这些时候,他就会客气地离开老师,去做一些自己的事情,然后在有用的活动中恢复平静。
他们在楼梯口遇见了泰里维埃。他有紧急的事情拿不定主意,过来请教老师。泰里维埃和昂图瓦纳一样都是菲力普带过的实习医生,他的年龄比昂图瓦纳要大,如今是内科医生。蒂博先生的病就是他给看的。
老师停下来,身体稍稍前倾,动也不动,双手自然垂着,衣服飘荡在他消瘦的身体四周,看上去像是忘了拽线的瘦长木偶。和他说话的泰里维埃又矮又胖,身体晃来晃去的,满脸笑容。两个人一对比显得非常滑稽。从楼梯窗口照进来的微弱亮光正环绕着他们。昂图瓦纳站在后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老师。有时候,他会突然兴致勃勃地用一种新的眼光观察最熟悉的人。此时,菲力普正用咄咄逼人的锐利眼神盯着泰里维埃。他明亮的眼睛之上,是突出的黑色眉毛。不过他的胡子已经灰白,那是一副吓人的山羊胡,跟假的似的,挂在下巴下面,仿佛一缕缕丝穗子。他身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天生让人厌烦的,比如不修边幅,对人粗鲁,他的相貌,那红色的鼻子很长,呼吸时总是夹着扑哧扑哧的声音,那张嘴总是张着的,潮湿的嘴唇会发出嘶哑的鼻音,时不时还会用假声说出一些挖苦人的话。浓密的眉毛下面,如猴子般的瞳仁闪着孤单的光,流露出一种不想和他人分享的模样。
不过,即使一开始接触,菲力普会让人产生不愉快感,但不接近他的人除了一些不懂事的新手就是平庸的人。确实,昂图瓦纳观察到,没有哪个医生比他更受病人的欢迎,也没有一个老师比他更受同事敬重,更受学生爱戴,更受医院中固执青年们的追捧。他用最讽刺的话语冲着生活和人们的愚蠢,只有傻瓜才会被伤害。只要见过他在行医的人,肯定会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不斤斤计较而不是趾高气扬的闪光智慧。还有他热忱的敏感,也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的见闻令人痛苦地伤害了这种强烈的敏感。所以,人们发现,他的尖酸刻薄,只是对抗忧愁时做出的反应。这种精神让他受到愚蠢的人的怨恨,细心观察,这只不过是他的人生哲学的一般表现而已。
昂图瓦纳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个医生的交谈内容。他们在谈论由泰里维埃负责的一个病人,昨天老师给病人看过,情况好像不太好。泰里维埃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不可能。”菲力普说,“年轻人,一立方厘米,我只能同意这样的分量,要是半立方厘米更好。假如你乐意,可以分两次。”另一个医生急了,一看就不同意这稳妥的建议,菲力普镇定地把手搭上他的肩膀,用鼻音说道:
“泰里维埃,你想想,一个病人处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身上就剩下两种力量在抗争:分别是自然力量和疾病的力量。医生过来,任意敲一下,是成功还是失败。如果敲中疾病,那就是成功。如果敲中自然,那就是失败,病人必死无疑。这是一场赌注,年轻人。在我们这个岁数,需要谨慎,尽量避免敲得过重。”过了好一会儿,他动也不动,接着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液。闪烁的眼神直视着泰里维埃的眼睛,随后他抽回手,朝昂图瓦纳调皮地一瞥,往楼下走去。昂图瓦纳和泰里维埃一起走在他后面。
“你父亲最近如何?”泰里维埃问。
“他从昨天起开始恶心了。”
“是吗……”泰里维埃蹙起前额,嘟了嘟嘴。一会儿之后,他又问道,“难道这几天你都没有去看看他的腿吗?”
“没有。”
“前天,我觉得他的腿浮肿得更厉害了。”
“是不是尿蛋白的原因?”
“也可能是静脉炎。我今天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过去,你在不在?”菲力普的小汽车在门口等着。泰里维埃走后,汽车蹦蹦跳跳地开了出去。
“现在我花钱坐出租车,可能还不如自己买上一辆。”昂图瓦纳心里想着。
“蒂博,我们要去哪里?”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