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美好的季节(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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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安排我在他左边坐下。”他继续说,“那么多朋友之中,只有我一个人去了。达尼埃尔原本说要去的,可最后还是没见到他。巴坦库的亲戚一个都没来,连一个堂兄弟都没来。那些和他一起长大的堂兄弟,那些他全身心信赖的堂兄弟,他们一个都没来。真是个可怜的家伙,让人忍不住同情他。巴坦库感情细腻,心思敏感,我了解他,他有很多优秀的品质。环顾四周,在场的宾客他一个都不认识,她开始想念爸爸妈妈。他对我说:‘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严厉地对我。他们肯定恨透我了!’过了一会儿,巴坦库对我说:‘不要给他们写信,电报都不要发。他们已经没有我这个儿子了。你觉得呢?’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随后他又连忙说:‘噢!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安娜。’这时,那个可怕的安娜正好接到一封电报,正准备打开。巴坦库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不过那电报是给安娜的,是她的一个朋友发来的贺电。终于,巴坦库坚持不住了,顾不上所有的人都在看他,也顾不上安娜看向他的冷酷的眼神,他放声大哭起来。一旁的安娜非常生气,他也发觉了。他就坐在那个女人的旁边,用手抓着安娜的手臂,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声地对她说:‘对不起,请原谅我。’天哪,我真是听不下去了,可是她竟然毫无反应。接着,巴坦库便开始非常兴奋地说话。你知道,那种强颜欢笑真是比看他痛哭还要让人心酸。他甚至跟宾客说说笑笑,你能听到他说话时的勉强,甚至还能看到他眼眶里的泪水。可是他抬起手背抹掉眼泪,继续跟大家说笑。”
雅克在叙述这个场面时,语气里充满了不安,这让贞妮内心更加感动,禁不住喃喃自语:
“天哪,真是太可怕了……”
雅克感到非常快乐,这是一种编故事的快乐,也许是他第一次感到这么快乐,他简直要疯了。但是他很狡猾,掩饰得很好。
“但愿我的话没有令你感到不耐烦。”但是贞妮仿佛并没有听到雅克的话。随后,雅克便接着讲那个故事:“故事还没完。开始上饭后点心时,其他桌子的宾客喊着‘新郎新娘,快点来呀!’巴坦库和安娜只好站起来,端着一杯香槟,面带微笑,围着大厅绕了一圈。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人非常难受的小事。在他们夫妻俩挨个桌子敬酒时,他们把安娜前夫的女儿忘了,那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才八九岁。小姑娘顽皮地跟在他们身后跑。当他们俩回到座位上时,小姑娘的妈妈抱着她随便吻了吻,给她整理了一下连衣裙的领子,然后就把小姑娘推给了巴坦库。可怜的巴坦库围着大厅敬了一圈酒,却没有一个认识的亲朋好友,他的眼里泪水盈盈,他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了。巴坦库抱起小姑娘,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这孩子是别人的,可他却不得不低头对她微笑,尽管那微笑是那么虚假。小姑娘将脸别向了一边,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孩子忧郁的眼神。最后,他吻了吻她,可是她还是不想走,他便笨拙地用手指摸索她的下巴,就像这样。你能理解吗?我发誓,这实在太让人悲伤了。可是,这个故事仍然很美,不是吗?”
雅克微笑地看着贞妮。尽管这愁绪很浓,但是他更喜欢关注别人的生活,关注别人的思想和情感,所以那点愁绪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贞妮似乎也有同样的兴趣。也许他们都一样,都有着浓厚的不甘寂寞的兴趣。
雅克和贞妮已经走完了林荫道,前面就是森林了。夏日的阳光照射着绿草地,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地。雅克停了下来:
“我一直在唠唠叨叨的。”雅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希望你不要觉得烦。”
贞妮没有对他表示一丝不满的情绪。
不过雅克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进一步说道:
“我都走到这儿了,我想去向你哥哥问个好。”
这可不好,贞妮想起了先前自己说的谎。可是雅克竟然相信了那个谎话,贞妮不由得非常恼怒。她默不作声,雅克便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已经不想再跟他待在一块儿了,不想他继续送她。
雅克感到有些屈辱,可是他不能在离开时给她留下坏印象。更何况今天早上他感到在他们俩之间有某种奇妙的情绪萌发出来了。这种奇妙的情绪就是他期盼了几个月的。也许几年前他就开始期盼这种奇妙的情绪了。
两人走在通往花园校门的路上,看着路旁种满了洋槐树,谁也没说话。雅克走在贞妮稍后点,可以看到她脸颊的曲线,柔美而忧郁的曲线。越是往前走,雅克就越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因为这样半路离开实在说不过去。不一会儿,两个人就到了小门前面。贞妮打开门,雅克跟在后面进去了,穿过花园,露天吧台上没有一个人,客厅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妈妈!”贞妮大声喊道。
可是没有任何回应。贞妮便直接跑到厨房的窗前,对女仆喊道:“达尼埃尔先生回来了吗?”她还在想着刚才说的谎。
“没回来,小姐。不过刚才有封电报。”
“好了,不要吵到你妈妈。”雅克终于不得已地说道,“我马上就离开。”贞妮挺直了身体,固执地看着雅克。
“再见。”雅克轻声说,“明天还能见到你吗?”
“再见。”贞妮站在原地没有动,不肯多说一句话,也没有送他的意思。
雅克刚转身离开,贞妮便跑到客厅,将球拍用力地往衣帽架上一挂,其他东西往箱子上一扔,重重地坐到沙发上,双手粗暴地乱挥一通,如此发泄之后,她才稍微感到轻松一点。
“明天?不,不行,明天肯定不行!”贞妮想着,心里有些焦躁。
丰塔南太太就在自己的房间,她听到了贞妮的喊声,也听到了雅克的说话声。可是她现在烦恼极了,根本没有力气再假装镇定。刚才她收到了电报,是她的丈夫热罗姆发过来的。电报上说,他现在一个人在阿姆斯特丹,束手无策,独自照顾着重病的诺艾米。丰塔南太太在看到电报的那一刻就做出了决定,今天就去巴黎,去银行取出剩下的钱,然后照着热罗姆给她的地址把钱寄给他。
丰塔南太太正在穿衣服,贞妮走了进来。看到妈妈异常的脸色,还有桌上摊开的电报,贞妮不由得担心起来。
“妈妈,你怎么了?”贞妮问道,马上她就在想,“我不在的时候肯定发生什么事了,这都怪雅克!”
“不,亲爱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丰塔南太太低低地叹了口气,解释道,“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希望我能给他寄一点钱。”丰塔南太太不由得脸红了,她为自己的懦弱无能而羞愧,更为孩子们的父亲感到羞愧。她双手紧紧地捂着脸,无法平复心情。
7
车厢的玻璃上蒙起了一层水汽,透过朦胧的水汽能看到东升的朝阳。丰塔南太太将自己埋在座位的角落里,眼睛无神地望着窗外荷兰平坦的牧场。
丰塔南太太昨天就到了巴黎,在家里又接到了热罗姆发过来的第二封电报,上面写着:诺艾米救治无望,我孤立无援,望带钱速至。丰塔南太太坐夜班火车去了巴黎,在这之前她没能见到达尼埃尔,只好给他留了张字条,告诉他自己已经去了巴黎,希望他照顾贞妮。
火车到站了,她听到列车员喊:
“哈勒姆到了。”
下一站就是阿姆斯特丹了。车厢内的灯已经熄灭了。朝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整个天空都被霞光映衬得五彩缤纷,呈现出朦朦胧胧的乳白色。旅客们已经醒来,开始活动腿脚,折叠大衣。可是丰塔南太太却一动不动,只想这样昏昏沉沉的状态还能持续下去,因为这样她才能受到保护,不至于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诺艾米就快要死了。丰塔南太太试着剖析自己。嫉妒吗?不,一点也不。她只在结婚头几年被嫉妒这种突然爆发的情感所吞噬,那些年她总是在怀疑,拒绝接受眼前的事实,不断地同她面临的困扰斗争着。折磨她的早就不是嫉妒,而是上天对她的不公平。她不想说自己被痛苦折磨,因为她早就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可是她之前真的是个容易心生嫉妒的女人吗?最让她无法忍受的痛苦就是她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在面对热罗姆的情妇时,她总是用高傲的态度怜悯她、同情她,如同对待一个失足的姐妹。
丰塔南太太开始扣腰带了,她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发着抖。她是最后一个下火车的。下车后她看了看四周,目光急切而惶恐,可是她并没有等到那期待与之相遇的目光。她有些疑惑,难道他没有收到她的电报?丰塔南太太挺了挺腰,想着也许周围正有双眼睛此刻就在观察着她。她跟在出站旅客的队伍后慢慢地走着。
她感到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回头便看到了热罗姆。他目光有些飘忽,看到她似乎有些高兴,低垂的脑袋没有戴帽子,脸更加消瘦了,肩膀也有些佝偻,但还有着一股东方王子般的不安和优雅。他刚要开口说些欢迎的话,潮水般的旅客就已经将他们推向前方。他接过她的手提包,动作温柔而殷勤。“她还活着。”丰塔南太太这么想着,也许会看到表妹临终的情景,她害怕了。
出了车站,来到广场,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丰塔南太太伸手拦了一辆马车。当她刚准备上马车时,一股幸福感涌上心头,她差点无法呼吸:那是热罗姆的声音!他用荷兰语在跟马车夫说话,简单地吩咐了几句。她已经踩上了踏板,她激动得不敢动一下。好久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扶着椅子坐了下来。
这是一辆敞篷马车,他坐在她的身边,扭转身子对着她。再一次,她看到了他温润的带着金色的眼睛;再一次,她被这热烈的感情和气氛所淹没。他触摸苔蕾丝的手臂,想要抓住她的手。他温柔主动的姿态,他精准的动作,他潇洒的态度,他过分的随便和自我放纵,所有这一切都令她不自在,如同她不愿再看到他们之间爱情的标记一样。她感到慌乱不安。
还是她最先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沉寂:
“……情况怎样?”她没办法说出她的名字,于是马上又说道,“她痛苦吗?”
“不,不,”他说,“现在已经不痛苦了。”
她尽量不去看他的脸,听他回答的语气,她已经明白了,诺艾米已经好了很多。她能感受得到他的为难,让自己的妻子去见自己病重的情妇,实在太为难了。丰塔南太太后悔极了。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这么快就赶到他的身边。现在诺艾米已经好了,一切又要回到过去,那她还在这儿做什么?她想立刻离开这里。
热罗姆嚅动着嘴唇,轻声说道:
“谢谢你,苔蕾丝……”
热罗姆的声音温柔中透着胆怯,感激中怀着敬意。她低头看着他的膝盖,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纤长消瘦,青筋凸起,无名指上戴着宽玉戒指,正在不停地微微颤抖。她忍住了,没有抬头,目光一直盯着眼前的这双手,先前的悔意消失殆尽。为什么要马上离开呢?她是自己想要来的,是祈祷让她产生了这种冲动,这不会有任何不好的结果。想要立刻离开的念头一旦消失,她又重新获得了自信、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她总是有神奇的灵感,以至于她不会一直处于犹豫不决之中。
马车载着两人来到了一座雄伟壮观的大城市里,清晨的空气十分清新。道路两旁是一排排店铺,此刻百叶窗还没有拉开。人行道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工人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不一会儿,马车进入了一条狭窄的小路,道路两边是一道道单孔桥,桥下是一道道运河,运河的两边是房屋,那些又高又窄的建筑没有浮雕,大部分被涂成了红色,上面开着白色的窗户。运河的水面静止不动,映射出两旁的房屋和树木的倒影。丰塔南太太感到离法国越来越远了。
“两个孩子都还好吗?”热罗姆问道。
热罗姆在问这个问题时,有些犹豫不决,而她也察觉到了。很显然,他非常激动,而且这一次他并不想向她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达尼埃尔怎么样?”
“他在巴黎工作。空闲的时候会到别墅区来看看。”
“你还住在别墅区吗?”
“是的,还在。”
他不再说话,陷入了回忆,回忆中有那座公园,还有那座森林边上的老房子。
“那么,贞妮呢?她还好吗?”
“她很好。”他看着她,仿佛在哀求她多说一点。她理解了他,便又补了一句,“她长了许多,也变了许多,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热罗姆眨了眨眼睛,因为内心激动,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是啊,当然,她当然变了很多……”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热罗姆将头转向一边,使劲擦了擦额头,有些激动地说道:“上帝啊,简直太可怕了。”随后,没做任何铺垫,热罗姆忽然说道:“我几乎身无分文了,苔蕾丝……”然后将头深深地埋在手心里。
“钱我已经带过来了。”她连忙说道。因为她从他的话中已经感受到了许多烦躁和不安。她做了个高兴的动作,不想让热罗姆太过担心,但随即她便伤心地想到,诺艾米根本就没有得重病,他们喊她过来只是需要钱!好半晌,热罗姆才非常难为情地问道:
“带了多少?”
终于,她发怒了,忍不住地颤抖了。有那么一秒钟,她甚至想把钱说少点。
“我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她说,“只有三千法郎多一点。”
他似乎有些失望,喃喃道:
“啊,谢谢!……谢谢!……苔蕾丝!……我只是想说,我们欠了医生五百弗罗林……”
马车载着他们穿过了一座石桥,经过了一条大河,河面上挤满了船只。然后来到了一片郊区,在小巷子中左拐右拐,终于来到了一个小广场,广场上看不到一个人影,最后马车在一个小教堂的台阶前停了下来。 蒂博一家(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